秒书屋 - 历史小说 - 千里相许(师徒)在线阅读 - 第41节

第41节

    “阿苦,”小葫芦细声细气地截断了她的话,“我现在很好,多劳你挂念了。”

    阿苦撇了撇嘴。

    每见一回小葫芦,好像便更生分了一些。

    她竟至于觉得自己记忆里的那个小葫芦比现实里好得多了。

    “我在这里的事,你不要与旁人说。”小葫芦说着,又加了一句,“——好么?”

    阿苦百无聊赖地点点头,“嗯,你不让说我自然不会说。”

    小葫芦低头,半晌,轻声发问:“你和仙人怎样了?”

    啊——险些忘了,她来找小葫芦,可不就是为了这事儿!阿苦当即向她大吐苦水,什么“师父太仙儿”啦,什么“师徒不好在一起”啦,什么“他到底是怎么想的”啦……

    小葫芦静静地听着,不发一言。

    阿苦说得口干舌燥,却怎么也说不完:“他、他今天还说要我对他负责,小葫芦你说,他这是什么意思啊?”

    小葫芦微微笑了,双眸弯弯,柳叶眉温柔地舒展开来,“自然是喜欢你的意思。”

    阿苦一瞬间福至心灵,眼睛都在发亮,“真的吗?他真的喜欢我?可他也从没说过……”

    “阿苦,”小葫芦却轻声道,“你喜欢他么?”

    阿苦挠了挠头。小葫芦看着她的眼睛,又笑了,“你还是想不清楚吗?”

    “我——我当然喜欢!”阿苦下意识地反驳,小葫芦眼中的笑意却愈浓。

    这种促狭却宽容的笑,却是阿苦所熟悉的。这一刻,站在她面前的就是她的童年玩伴小葫芦,没有错。

    她虽然变了很多,变得温柔、变得漂亮、变得端庄了,可她还是关心自己的,她们还是最好的好朋友。

    “不过,阿苦啊,”小葫芦又皱了皱眉头,“你也没说明白,昨晚上,树林里,你们到底……”

    阿苦的脸噌地红成了石榴样。“我不记得了……”她嘟囔,“问他,他居然回我俩字儿:‘你猜’。”

    小葫芦扑哧笑出了声,“仙人原来还会欺负人的。”

    阿苦没好气地道:“他就会欺负我。”

    小葫芦收了笑,上前来给她整了整衣襟,温声道:“你也不要多想了,仙人对你很好嘛。你若喜欢他,便一心一意地喜欢下去,不管怎样结果,自己乐意就成,不是吗?”

    阿苦想了想,好像是这么个理儿。小葫芦不愧是小葫芦,永远头头是道。小葫芦顿了顿,又道:“现在与你说恐怕也没多少用了,女孩子家,还是要悠着些儿,别什么都给出去了,最后男人撂跑,自己就什么都不剩了。”

    阿苦听得一寒战,“什么意思?他会抛弃我吗?”

    小葫芦静了片刻,展颜一笑,“当然不会,我就顺带一提。”又往后头望了一眼,“我得回去干活了,往后……往后你不要来找我了。”

    阿苦听到末句,浑身一激灵,一把抓住了她的手腕,“为什么?你在这边做什么?”好像是直到这一刻她才发现,“你在这边,给小王爷做下人?!”

    小葫芦轻挑眉梢,仍是带笑:“是啊。”

    阿苦大怒:“这怎么行,我要去找他理论!这臭嫖客人模狗样,根本配不上你——”

    “你错了。”小葫芦轻轻巧巧地挣开了她的钳制,声音飘渺得像一团云,“焉知不是我配不上他?”

    ☆、第51章 夙诺

    师父来璐王府接阿苦时,神色并不太好看。

    阿苦自然很想问问师父和爹爹都聊了些啥、聊得咋样,可师父一进门便直接去找小王爷,她连个问话的空隙都没有。

    杜攸辞却也风尘仆仆地跟了进来。

    阿苦惊讶地道:“杜大人也去了十五宅吗?”

    杜攸辞的脚步微微一顿,微笑侧首:“是阿苦?”又道,“在下与尊师一同去了十五宅。”

    呃……难道自己的爹爹那么可怕,师父都不敢一个人去提亲,还要拉上杜医正?

    她一路跟着杜攸辞转过抄手游廊,春光明媚,前方男子的身形却莫名压抑人心。她忽然发现,师父的朋友也和师父一样,来路不明,神秘莫测。杜医正到底是什么样的一个人?

    杜攸辞一直走到了小池上的一间水榭,这才转过身,略带疑惑地:“阿苦?”

    似乎她不该跟过来的。

    她的脚步往后挪,一点点挪出了小浮桥,讪讪道:“你们聊,你们聊。”

    水榭之中,茶香轻溢,小窗支起,未殊执着茶盏向外望去,只见那一池新绿,春色便一忽儿从那池水里冒了出来。青葱之间,隐约似见青衣短打的小仆从廊上过,身形轻捷。

    “你知道他是谁。”

    半晌,未殊开口,却是这样一句没头没尾的话。

    然而水榭中的另外两人却并不惊讶。

    未殊转过头来,黑沉沉的眼扫过这两人,“你们都知道他是谁。”

    杜攸辞侧过头去,片刻,说道:“我知道十五宅里住着谁,所以你才当真不该进去……昂统领虽然会放你进去,但这于你实在不合适。”

    晏澜却不耐烦:“那是前朝余孽,你身份敏感,不该找他。”

    未殊目中的光倏忽一盛,又倏忽暗灭。

    “我只想问清楚一些事情。”他说。

    杜攸辞似乎思考了片时,才慢慢道:“仙人……想起来了多少?”

    未殊道:“你很希望我想起来吗?”

    杜攸辞一怔,“那是自然……”

    “我只想起来我是个骗子。”未殊的话音淡淡地,好像没有分毫的情绪,“我给圣上指路、布阵,还帮圣上攻破了龙首山。”

    杜攸辞那双空空的眼眸深处仿佛有些微萤火之光,缓慢飘摇:“不止如此。”

    未殊抿紧了没有血色的双唇。杜攸辞却又微微笑了:“不急,不急,先喝茶。”

    未殊低头凝视那碧色澄透的茶盏。这一回是真的好茶,小王爷拿出了看家的本事。可是他却无端想起了一双执拗的眼,想起一个水花四溅的清晨,他轻轻将茶盏放回案上:“我已戒茶了。”

    晏澜大惊:“什么?你——你居然能戒茶?”

    “嗯,”未殊不以为意,“阿苦不让我喝茶。她会吵。”

    晏澜的表情好像生吃了一个臭鸡蛋。他转头看向杜攸辞,杜攸辞笑得更欢畅了,空洞的眼里好似都有了亮光。

    “你这样,”晏澜咽了口唾沫,“你这样是不对的你知不知道?你不能把人家小丫头给拖下水……”

    杜攸辞清咳两声,“小王爷。”

    未殊却已望了过来,“什么意思?”

    他的神情从来没有变过。在座的虽然都是他的多年好友,却谁也没有无妄的本事,从那一张面瘫脸上辨别出他细微的情绪变化。杜攸辞已经不再说话了,晏澜只能很忐忑地顾左右而言他:“你说你,毕竟是五品京官,圣上又那么看重你……说不定圣上会给你指婚呢?总不好娶一个……娼家的丫头。”

    未殊微微蹙眉,“她不是娼籍。”

    “是是是,”晏澜翻了个白眼,这人听话从来听不见重点,“我的意思……”

    “娶她,你是说,”未殊顿了顿,“——成亲?”

    晏澜噎住,半晌,拿手在未殊眼前挥了挥,“你搞什么?你还清醒吧?不要告诉我,你从没想过跟她成亲?”

    未殊却抬眼,眼中光芒清澈,却似个刚出生的孩童,“我没想过。怎样才能成亲?”

    杜攸辞按住了即将发作的小王爷,低笑道:“自然要两相欢喜了才能成亲。还要有父母之命、媒妁之言,你是京官,恐还要上报朝廷,交圣上裁夺。”

    未殊道:“成亲了,就可日日在一起?”

    “是啊。”

    “可我现在就与她日日在一起。”

    杜攸辞忖度片刻,“夫妻厮守与寻常陪伴不同。两人一旦结为夫妇,便须同心同德、不离不弃,还可生儿育女,总之……总之,嫁娶乃人生大事,对方须是你心目中最特别的人方可。”

    未殊静了。

    晏澜看着他,那样俊俏风流的样貌,那样愚蠢无知的脑袋……真想撬开来看看那里面都装了些什么啊。

    未殊却也在这时望向了晏澜,低低开口:“成亲既是如此便巧,你为何不娶莫姑娘?”

    晏澜苦笑:“她爹不同意。”

    未殊稍稍挑了眉,“你是王爷。”

    晏澜道:“可她也很在乎她爹。”

    “是么?”未殊似乎是下意识地应了一句,目光微微沉落了,“……阿苦也很在乎她的父亲。”

    “然而你连他的面都见不着。”晏澜颇有些幸灾乐祸的意思。

    未殊忽然站了起来。晏澜张口叫道:“哎,你这就走啦?”

    未殊稍低头,“你们不说实话,多留无益。”

    晏澜的脑子还没转过来,杜攸辞却先笑了:“仙人一向是聪明剔透,就算被小王爷胡搅蛮缠一番,也总还记得我们原先在聊些什么。”

    晏澜瞠目:“我们原先在聊什么?难道我们不是本来就在聊女人?”

    “……”

    “……”

    杜攸辞按了按太阳xue,仍是很有修养地道:“仙人,你都想起来了,这是好事。我们……都等得很辛苦。”

    未殊的目光自他身上渐渐移到晏澜身上。这两个他认识已久的好友,都很从容地等待他的质询,他却只有寥寥一笑,“你们在等什么?”

    杜攸辞微笑以应:“在等天下太平。”

    未殊顿住,侧首,竹外春色如酒,自那涟漪间蔓延出来。偶尔闻见鸟雀啁啾,这璐王府里倒仿如世外的雅致。

    刀兵杀伐,都隐在了看不见的地方,隐在了朝堂上、后宫中、官署里。而老百姓并不需要知道这些。

    或许,这就叫太平盛世了?

    他杀了那么多人,他背叛了那么多人,换来的这样的太平盛世,却好像并不属于他。

    而杜攸辞还在耳畔循循善诱,他说,大历遗民躲躲藏藏凄凄惨惨,汉人在舍卢人治下比狗还不如,作为卫氏子孙,仙人理应承担自己的责任……混混沌沌间,杜攸辞的最后一句话落得温和而有力:“……唯有小王爷可以。”

    “仙人,”晏澜已快要忍不住,“我爹——你知道的,圣上他杀了我爹——”那双浅色的瞳眸里似有暗火在烧灼,将年轻人俊朗的脸色都烧成一片晦暗,称谓也不经意地变了,“这话本王与旁人不敢说,与任何人都不敢说,但本王相信你……本王的父亲兀达,才是天赐的可汗!”

    未殊的表情似有些微的震动,转瞬又归于平静。他垂下眼睑,长发拂落肩头,容色仍是惯常的苍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