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7节

    车驾很快就准备好了，今夜夜风格外的冷，寺人亢站在冬风中，被冻的鼻头发红。

    “国君。”寺人亢在车旁劝说道，“今夜实在是太过寒冷，不如改日再去吧？”

    “不必。”楚王年轻，身强力壮，这样的寒冷自然是不放在心上。

    楚王令御手快些驾车，御者将手中车辔一振，马车车轮倾轧在石板上的声音在夜风中格外清楚。

    陈妫原先居住的宫室离楚王的宫室就不远，很快便到了。

    守门的阍人见到楚王前来，都很意外，因为冬日冷的很，宫室的门早早就关上了门，听到楚王驾临，一群阍人吓得连忙从温暖的火堆旁走开，将门推开。

    楚王踩着踏石下来，也不用寺人扶着，他从车上下来，将广袖一振，就自己走了进去。

    楚王走的几块，寺人亢不敢出声让楚王慢点等他，只好拼命加快了步伐，好让自己跟上楚王。

    宫室并不偏远，甚至离楚王居住的宫室颇进，因此宫室中的涓人也不敢怠慢，时常洁扫，因此没有人居住，宫室内也依然十分整洁。

    楚王走到宫室中，宫室中的阴冷让他不悦的蹙眉。

    有寺人在一旁大呼糟糕，因为没有人居住，那些送来的炭火是用不着的，甚至下面的人偷偷的私分了。

    毕竟冬日难捱，能够有些炭火，又何乐而不为？谁知道楚王突然驾临。

    “怎么回事？”楚王回过头来冷声问道。

    “回禀国君，宫室没有贵人居住，炭火……实在是用不上。”寺人结结巴巴的答道。

    “给寡人将火点上。”楚王懒得和一个寺人多说几句话，直接开口道。

    不多时，寺人们便将点好了的炭火投进宫室角落的几只炉子里。

    宫室宽敞，要温暖起来还要一段时间，寺人亢在那边已经是冷的瑟瑟发抖，楚王见到开口，“待会你到府库那里领一件皮裘。”

    寺人亢听闻大喜，“小人多谢国君。”

    楚王双手背在背后，大步向宫室中走去，宫室中的一切都没有变，甚至连陈妤用过的那把筑还在，其他的摆设更是没动半分。

    炭火的温暖散发在空气中，原先能将人周身冻僵的寒冷也流动起来，注入了丝丝暖意。

    楚王望着幔帐上洁白的玉璧，陈妫走的时候，他令寺人亢给她带去一块美玉，他听说中原和楚人不一样，楚人男女定情是相互赠予香草或是贴身的衣物，在中原看来，随随便便赠予异性贴身衣物是十分失礼的行为，楚王见着陈妫对他恨不得离开三尺的模样，就知道自己若是真赠送她贴身衣物了，说不定陈妫还会认为他是在羞辱她。

    不如照着中原人规矩赠予美玉罢了，那样的年纪虽然还没有完全张开，但也到了明了男女之情的时候。看着他一抱她，陈妫就紧张万分，尤其第一次竟然还认为他有非分之想，看来这位陈国公女也不是甚么都不懂，至少知道些许男女之事。

    他看见陈妤用过的那把筑被放在角落里，自己走过去，将那把筑拿了出来，筑可以击打，也可以弹奏。

    当日陈妤用这把筑弹奏陈风，后来楚王便让人将这把筑放在那里，不必收回府库中。

    楚王自幼时开始，学的最多的便是御射之类在征战中大有用处的，至于六艺中其他，例如乐之类，他并没和那些中原诸侯一样仔细学习，毕竟楚人尚武，乐知晓就成，并不要求精通，若是御射不行，那么这个楚王，他也坐不稳了。

    楚王低下头，指尖轻轻拂动琴弦，琴弦被拨动，发出声响，他蹙了眉头。楚王平日里很少摆弄这些东西，他试着又弹动了几下，终于能够发出他记忆里的音调了。

    寺人亢听见那边宫室的乐声，惊讶的嘴几乎合不拢，楚王爱好行猎，对这些乐几乎没太多兴趣，最多是过问一下渚宫中的乐尹，在大庙祭祀中的礼乐如何，至于亲自弹奏乐曲，寺人亢在楚王身边服侍了这么多年还是没见着一次。

    楚王很快照着记忆将陈妤当时所奏的陈风给弹奏了出来，一曲弹奏完毕，他看向那边原先陈妤还坐着的地方，那会她比刚来的时候长高了些，少女长大也是很快的事，长成一个真正的女子，也用不了那么长的时间。

    他回想起陈妤的脸，长长舒出一口气，以前在云梦泽行猎时，常常听到周旁的楚人在唱思之不得的歌谣，楚人奔放，但在男女之事上还是有点规矩，此事必须得男女自愿，若是女子不愿，男子也不得强求。可是，哪里来的这么多两情相悦之事？

    那会楚王心中嗤笑，若是不愿抢过来便是，日过一日，等到有了子嗣，还怕女子不从？没想到陈妫真当着他的面哭泣的时候，他真心是不知所措，还未从有一个女子和她一般敢在他面前哭泣，偏偏他还拿不出脾气出来。

    她未曾告诉过他她的年纪，但是他看得出，她十三四岁，再过一年就是周礼中的及笄之年，可以出嫁了。

    要是长辈们不在意这些，恐怕她此时已经许给哪家卿大夫，若是再坏一点，给哪位出嫁外姓诸侯的公女做媵妾，都是有可能的。

    楚王今日忙完了政事，想起陈妤的事情，心绪一时难以平伏，那样一个女子，连被他碰一下就会吓得蜷缩成一团的女子，会被一个小国诸侯肆意对待，他心中就冒出火气来。

    他这会也不去想什么若是当时将她留在身边如何了，他的确是想过若是再遇见陈妫，他就真的要将人带走，不管她愿不愿意，他本来就是楚人，楚人蛮夷不通礼仪已经是天下共知，再不讲理，他也无所谓了。

    可是那个男人……

    心中越发烦躁，楚王干脆将手中的漆筑丢在一旁，从席上站起来，如同一只困兽在宫室中来回走动。

    寺人亢听见响动，悄悄走过来看看动静，结果就瞧见楚王不停的在那里绕圈子。

    寺人亢自然是知道自从陈妫走后，楚王就时不时变得有些暴躁，他见到楚王这样，心里顿时有些想哭，早知今日何必当初啊。

    要是当时将陈妫留下也就没有这么多事啦！

    **

    今日从宛丘那边传来一个大消息，宋国国内发生弑君之事，弑君的那位猛将南宫万长竟然亲自推着载着母亲的独轮车，一天一夜就从宋国跑到了陈国境内。

    弑君之事在诸国之间偶有发生，已经算不得新鲜事情了，不过在蔡姬宫室中听说的时候，还是十分惊讶，“竟然只是带上母亲，那么妻儿呢？”

    蔡姬听着女儿的话就笑了，“哪里顾得上？听说那个人扶持公子上位，谁知道宋国大宰联合公子御说把他给赶出去了，能带上母亲已经是不错了，而且他在外，也不是不会再娶妻生子。”

    陈妤听着蔡姬的解释，脸色顿时纠结的要命，难道这就是老婆可以再娶，但是亲妈只有一个的真实诠释么？

    蔡姬无意在新来陈国的宋国人身上花费太多的精力，“最近奵有没有和你行礼？”

    蔡姬已经定下将奵作为女儿出嫁陪嫁的媵妾，其实一开始，蔡姬并不看好奵，做媵妾的不一定要貌美，最重要的是顺从，奵的那个脾气她看着都忍不住蹙眉，可惜在公室女子中看一圈下来，就奵最合适，其他的公女或者是公孙女都年纪太小。

    女儿十五岁，息侯二十五，二十五的男子年轻力壮，喜欢年轻美人。若是送个幼女过去，还不知道要便宜哪家女子。还不如送个年纪合适貌美的，奵再任性，等到日子一长，还不是要老实下来。

    陪嫁媵妾和主母一损俱损，若是主母被休弃回母国，媵妾也要一并和主母遣返，没有半点留在夫家的可能。

    蔡姬心中冷笑，这种性子到了别的诸侯那里，若是不改，当真是要吃个大亏。梁嬴是个聪明人，应该知道要如何教导女儿。

    “夫人，侧夫人求见。”寺人站在那里道。

    “梁嬴来了？”蔡姬的声音里有明显的不耐烦。

    陈妤听见蔡姬这么说，抬起头来，“母亲，庶母来拜见您么？”

    “她哪里是来拜见我，是想来给奵求情。”说罢，蔡姬转头看向寺人，“告诉梁嬴，就说我身体不适，不想见任何人，让她好好教导奵。”

    陈妤也听说了蔡姬将奵给她做陪嫁媵妾的事，一开始她真的是相当不适应，此时诸侯嫁女都会将庶出meimei或者是旁系的公室女作为媵妾，甚至同姓之国也会送媵。

    这种制度说起来还是怕女儿嫁出去生不出儿子来，两姓之好没有一个结果，干脆将好几个同姓女送出，那么多女人总有一个生的出来的。

    她面前就有一个活生生的例子，公子完的生母就是陈姬的陪嫁媵妾，如今生了的儿子叫陈姬母亲，母子俩对着陈姬是不敢有半点亲密。

    感情这是把女人当做生孩子的么？一个生不出来附送多个。

    “母亲，其实我不用媵妾也是可以的。”陈妤犹豫了一下对陈姬说道，息国再小，也是一个侯爵，陈国和息国都是一个县大小，但是陈侯还有几个内宠呢，她就不信息侯还缺几个女人。

    “妤，你在胡说甚么！”蔡姬没想到女儿竟然能说出这样的话，一时之间又惊又怒，“你以为这是你自己的事？”

    蔡姬这会是真的恨不得给女儿拍上一下，好让她清醒清醒，“婚姻者，结两姓之好，这并不是我定不定媵的事，而是关系到陈国的脸面？难道你想嫁过去就被息国人看笑话出丑么？”

    女子陪嫁的媵妾和礼器是彰显娘家实力的时候，更是表示诚意，若是一个媵妾都没有，那真的是让人看笑话了。

    陈妤听到蔡姬的话，眉头蹙的更紧。

    她心里很不舒服，但是也不能说出来。在那里坐了一会，她起身站起来，“母亲，我想去外面看看雪景。”

    蔡姬有心让女儿想一想，点了点头，“你去吧。”

    陈妤走到宫室外，满眼看到的是纷纷落下的雪花，行宫处种植有松树，松树上落上雪花，别有风味。

    她站在那里观看，背后突然传来公子完的声音，“妤，你怎会在此处？”

    陈妤一回头就见着公子完急匆匆向她这边走来，“这里寒冷，不在宫室中好好呆着，来这里作甚。”

    “下雪了，来看看雪景。”陈妤拨弄了一下袖口上的绒毛，她出来的时候在深衣外面加了一层皮裘，是半点都冻不到的。

    “对了，阿兄怎么来了？”

    “母亲在行宫中，我来看看母亲。”公子完答道。

    陈妤不知道他口中的母亲到底是陈姬还是季姬，她看着那纷纷飘落的雪花，突然想到公子完和懿氏的婚事，“阿兄和懿氏的昏事怎样了？”

    懿氏是陈国的大夫，若是论身份，其实也算是门当户对。

    公子完双眼看着不远处的雪地，那块雪地并没有寺人打扫，是专门留出来给贵人欣赏的，他过了好一会才答道，“委禽之期，已经让人去占卜了。”

    委禽之礼，是三礼中最重要的一环，若是委禽之礼行完，这桩昏事也就真正的定下来。

    “那么懿氏有没有准备媵妾？”陈妤问道。

    公子完吃惊于陈妤的这个问题，他转过头来，看着陈妤的侧脸，陈妤领口边的那一圈绒毛蹭在她脸颊上，越发衬托出她肤白如玉。

    公子完广袖中的手慢慢握紧，息侯前来行聘之事他已经听说，但是对于这事一点办法都没有。妤已经长大，迟早有一天会长大，他心底的那些心思只能默默藏起来。

    “怎么会问这事？”他问道。

    “无事，只是母亲将奵给我做媵妾，我不明白，为何一定要有meimei或是侄女做媵？”她想想以后息侯要睡她的meimei或者是其他同姓的远系亲戚，心底里就有一种恶心不断的涌上来。这样连妻子的meimei侄女都能下手的男人，不是渣男是什么？

    可是偏偏诸侯都当做常态，甚至连蔡姬也不觉得有什么不对。

    “……为子嗣计。”过了好一会，公子完才解释道，若是可以他根本不想和陈妤说这样，在他心中，这个他看大的少女只要无拘无束就好，可是她终究要出嫁，那些事也不能完全不知道。

    “子嗣，子嗣？”陈妤轻轻笑了几声，笑容里是说不出来的讥讽。

    “妤，不要想多了。”公子完以为陈妤是不想将来有其他女子和她争夺夫君宠爱，出声安慰，“你到了息国，也会是君夫人，其他人……不必在意。”

    “……”陈妤一张脸僵在那里，过了好久才苦笑了几声，“不是这个。”

    她只是觉得，这种嫁一送几个的婚姻方式，实在是太过野蛮。这种行为放在后世就是妥妥的*，她实在是被恶心的厉害了。

    陈妤觉得她和息侯恐怕不能相处好了。

    ☆、第40章 行宫

    陈妤突然有些气闷，她和奵名为姊妹，其实也不过是比陌生人稍微好了那么一点而已。但是即使不过是面子上的姊妹，就这么被弄成买一送一的赠品一样，她心理上还真的有些受不了。

    公子完在那里陪她，没有半点离去的意思。两人的昏事都已经各自定下，等到再过一年，两个人恐怕就再无见面的可能，他自己自然是要娶那位懿氏女，而陈妤出嫁之后，若是想要知道父母是否安好，只能派卿大夫过来代为询问，她自己是不能够回母国的。

    如此就再无半点见面可能。

    “我不喜欢这样。”过了一会陈妤说道，只是她看着那雪景，不知道这话到底是对谁说的。

    公子完沉默良久，他转头看她。陈妤比从楚国回来的时候已经高了一些，也长大了。他眼神暗了暗，“做君夫人的……这些少不了。”

    “我知道。”陈妤回答的飞快，“这么多诸侯，也没见着哪个诸侯只有君夫人一个。”贵族间，不管是诸侯和诸侯，还是卿大夫之间，所谓的婚姻不过是两个家族的利益联合，和情爱没有任何关系，其实说起来，现代婚姻里也有不少只不过是相互搭伙过日子的，和眼下春秋也好不到哪里去。

    只是这搞得和促销打折一样，真心是让她心里不好受。

    “妤，你莫要难受。”公子完看着她直直的看着那棵松树，半天也不肯移开眼睛，出言劝慰道。

    “我才不难受。”陈妤扯了扯嘴角，“我从来也没见过息侯，只知道他年方二十五，其他的都不知道了，这样的年纪，恐怕后寝之中也有好几个妾妇了吧？”

    贵族们不娶正妻不代表着没女人，只要一直不娶妻，那么他就还是单身，这些陈妤都知道，蔡侯三十出头才娶妇，她也从来不天真的认为这位姐夫干净的很，息侯同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