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6章 大考落幕
陈平安醒过来的时候,发现桌上油灯已尽,窗外天已蒙蒙亮。 他只记住了那个高大女子对自己说的五段言语。 “我之前所说那么多秘闻内幕,你梦醒之后,就会全部忘记,你也不用试图记起,纯粹是我想说话而已。” “我若是现在现世,哪怕各方圣人不来镇压你我,以你如今的体魄神魂,也根本承受不住,对你反而有害无益,所以我们订立百年之期,你只要在这百年之内,成功跻身练气士第十境,就可以重返小镇石拱桥,取走铁剑。” “选中你作为我的主人,你今后不可因为此事而骄傲自满,也绝不可妄自菲薄。八千年岁月,我见识过太多惊才绝艳的天之骄子,最近的一些,例如曹曦、谢实,以及马苦玄等人,都不曾入我之眼,之所以选中你,自然不是大限将至、迫于无奈的选择。” “虽然暂时无法随你征战厮杀,可见面礼还是有的。三千多年前那场屠龙大战,我闲来无事,就看着他们小孩子打架,热闹倒是热闹,东西丢了一地,我就捡了一块品相不错的白玉牌,看着比较素雅顺眼而已,并无雕饰,小巧玲珑,可以用来收纳物件,属于有些岁数的咫尺之物了,比起如今风靡天下的方寸武库、方寸剑冢之流,品秩更高,空间大小和你泥瓶巷祖宅差不多,而且不用悬佩示人,可以温养在窍xue当中。我已经让你跟它神意相通,你手触一物,只需心意一动,就能纳入那块玉牌所在的窍xue当中,除非飞升境修士以强力破开,否则不会折损丝毫。坏消息就是唯有等你跻身中五境修士,才能驾驭使用玉佩。” “嗯,最后就是神仙jiejie这个称呼,甚合我心,所以我额外在你身上放了三缕极小极小的剑气。” 陈平安怔怔出神,恍如隔世。 自己不过是想在离开小镇之前,能够回到自己家里点灯熬到天明,为的是提前补上今年大年三十那次注定无法做到的守岁。 陈平安头大如斗。别说练气士中五境和十境,陈平安当下这副身体已经四面漏风,就像风雨飘摇中的破败茅屋,藏风聚气何其难,所以如何修行炼气当神仙?陈平安不但注定无法修行,而且想要活命,还需要靠练拳来滋养体魄才行。 宁姚曾经无意间说过,打坏一个人的根骨窍xue很容易,就像蔡金简这样“指点”陈平安,强行为他开窍,但想要重塑完整体魄,尤其是适合修行的身躯,比登天还难。其实道理很简单,一扇门户,给一个稚童拿把菜刀胡乱劈砍,不过是花些力气,但是想要将那扇破烂大门修复如新,当然很难。 其实陈平安最怕的地方,在于自己答应李宝瓶护送她去山崖书院,此去必然路途遥远,自己能不能活着回到家乡还两说,怎么就又多出一个百年之约?陈平安当时不是没有坦诚相见,但是那个白衣女子一句话就打发了他:“没事,我现在已经没有后悔的余地了,就认准了你陈平安当主人。你要是死了,我就等死好了,等哪天那根老剑条坠入溪水,我的神魂就会彻底消散。没事,你不用觉得亏欠我什么,要怪就怪我自己眼瞎,怨不得别人。” 当时陈平安心想你都这么说了,我良心上过得去吗?而且什么叫“怨不得别人”,不就你跟我两个人吗? 陈平安一点都不知道什么练气士十境,也不晓得咫尺之物和方寸之物到底是什么。除了莫名其妙多出一个天大的负担之外,其实他内心深处,是有一些小小喜悦的。原来从今天起,这个世界上,就多了一个需要依靠自己的人。 梦中聊天的最后,陈平安记得自己和白衣女子肩并肩,坐在一座金黄色的石拱桥上,桥极长,看不到尽头,仿佛是在云海之中穿梭的蛟龙。 陈平安深吸一口气,趴在桌上,想到最后,觉得还是姚老头的一句话最容易想通:“该是你的,就拿好别丢。不该是你的,想都别想。” 陈平安把该收拾起来的物件都放在一只小背篓里,弹弓、鱼钩鱼线、打火石等等,琐碎得很,最后小心翼翼从陶罐底部拿出一个小布袋子,里面装着一袋子碎瓷。零零散散,加在一起的东西不少,但都不重。出门远行,得知道如何靠山吃山,靠水吃水,就像陈平安以前进山动辄一两百里山路,若是负重太多,绝对是一件钝刀子割rou的坏事。 陈平安背着小背篓,锁好屋门,站在院子里,看到那根斜靠墙根的槐枝后,想了想,还是重新打开门,把它放到屋内,以免风吹日晒,早早腐朽。 陈平安身上揣着上次进山采药挣来的二两银子,先后去了趟杏花巷和骑龙巷那边。天色还早,陈平安就蹲在关门的铺子外头,耐心等着,等到店铺老板打着哈欠开门后,他买了香烛、纸钱,还从酒肆买了一壶名叫桃花春烧的酒,最后想要从压岁铺子买一包苦节糕。记得小时候娘亲吃过一次,说很好吃,还说等陈平安五岁生日的时候,再买一次,所以陈平安记得特别清楚。只是到了压岁铺子,结果伙计说铺子早就不做这种糕点了,倒是有老师傅会做,但是铺子都快要倒闭了,老师傅也早就跟着掌柜他们去京城享福了。陈平安只好买了一包昨天阮秀送给李宝瓶的桃花糕。 走出小镇,过了当时和宁姚一起躲避搬山猿的那座小庙,再往南边,一直来到一处小山岭前,陈平安这才开始往上走。半山腰的地方,是一处多年不种庄稼的荒芜田地,地里有两个小土包,田地里和土包上都没有杂草。陈平安站在那两个小土包前,缓缓蹲下身,摘下背篓,将那些祭祀的东西一一放好。 小镇千年又千年,不知道一开始就是如此,还是后来民风有变,百姓无论富贵贫贱,上坟祭祖之时,都不兴下跪磕头那一套,只需要点燃三炷香拜三拜就可以了。这个只耳濡目染了“四年家风”的泥瓶巷少年,当然也不例外,只不过点香之前,陈平安像以往一样,在脚边象征性地抓起一把泥土,给坟头添了添土,然后轻轻下压。 这次因为走得急,只能就近取土,以前陈平安每次进山,都会偷偷藏起一把取自各个山头的泥土,然后带来这边,当然没什么特殊意义,就是求个心安而已。陈平安总觉得这辈子没孝顺过爹娘一星半点,总得做点什么,才能让自己心里舒服一些。加上姚老头说过老一辈烧瓷的人,有这个世代相传的讲究,于是陈平安这么多年就一直坚持了下来。 两座小坟紧紧挨着,相依相偎,没有碑。 陈平安点燃三炷香后,面朝坟头拜了三拜,然后插在坟头之前,这才打开那壶酒,轻轻倒在身前。最后陈平安站起身,闭上眼睛双手合十,跟爹娘他们说着心里话。 比如这次要带着叫李宝瓶的红棉袄小姑娘,一起出门远游,不知道要离开家乡几千几万里。 一个清秀少年站在路旁小庙之中,抬头望着墙壁上一个个用炭笔写就的名字,密密麻麻,歪歪扭扭,大大小小。 可能在小镇百姓眼中,那些小孩子的玩闹不值一提,可是此时在少年眼中,就像一条历史岁月里的璀璨银河。 位于东宝瓶洲大骊版图上空的骊珠洞天,是三十六小洞天中最小的一个,千里山河而已,如果没有术法禁制,对于御风凌空的练气士而言,那点风景真不够看。但是骊珠洞天除了诸子百家的各大先贤祖师们,战死后遗留下来的那些法宝器物,令人垂涎三尺,再就是这一方水土养育出来的人物,真可谓灵秀神异,大异于其他地方。 试想一下,两位大练气士结成一对天作之合的道侣,然后生下的后代,除了必然跻身中五境之外,之后登顶上五境的可能性,竟然并不比骊珠洞天能够被带出小镇的那些孩子高多少。要知道一座小镇才多少人?这等于是池塘出蛟,而且每代都能出一两条,所以这次骊珠洞天破碎下坠,东宝瓶洲各大王朝,只要有一点点忧患意识的君主,想必都会如释重负,大骊宋氏总算断了这条天大的金脉,对于之后大骊铁骑的南下霸业,势必造成影响。 崔瀺视线久久不愿收回,百感交集,王朝科举,自古就有同窗、同年、同乡之谊。修行路上,也是如此。 骊珠洞天如今尘埃落定,以某人付出身死道消的代价,换来了一个不错的结局。那么所有从骊珠洞天走出去的大修士,都会念这份香火情,只是或多或少的差别而已。至于那些四姓十族以及他们背后的势力,更是如此。 只可惜大骊宋氏在这次动荡之中,虽未减分,却也没有加分。但是原本大骊可以做得更有“人情味”一点,比如阮邛要求提早进入骊珠洞天,不该答应得那么快。又比如早知道齐静春到最后连一身通天修为都拼着不用,只以两个字来抗衡那几位大佬,那么当初四方势力要求取回圣人压胜之物的时候,大骊礼部哪怕没胆子拒绝,也应当义正词严拖延一番,说这不合规矩。还比如大骊朝廷不该私下以家书的名义,近乎大摇大摆地公然通知四姓十族大劫已至,赶紧撤出各家各族的香火种子,不要被齐静春的悖逆行径牵连,等等。实在太多了。 一旦大骊皇帝回过神,或是贪心不足,那么他这位执掌半国朝政、运筹帷幄、决胜千里之外的国师,恐怕就真的要被秋后算账了。只是此时站在小庙当中的国师崔瀺,满脸惬意闲适,仿佛根本就不把大骊皇帝的龙颜震怒放在眼中。 崔瀺自言自语道:“稍等稍等。” 他环视四周墙壁,记下所有名字,正要挥袖抹去所有痕迹,以免将来被其他有心人做文章,但就在他要出手的瞬间,阮邛出现在小庙门口,狞笑道:“好小子,胆子够肥,这是第几次了?” 崔瀺笑呵呵道:“我这不是还没做吗?” 一个嗓音悠悠然出现在小庙附近:“你们只管放开手脚来打,我负责收拾烂摊子便是,保证不出现类似鳌鱼翻身、山脉断绝的情况,在你们分出胜负之后,这千里山河至多损毁十之一二。阮邛,与其黏黏糊糊,被这个家伙一直这么纠缠不清,我觉得你还不如干脆跟他来个了断,不怕贼偷,就怕贼惦记嘛。” 崔瀺脸色不变,哈哈笑道:“杨老头,杀人不见血,还能坐收渔翁之利,真是好手腕。” 阮邛点了点头:“我看行。” 崔瀺赶紧作揖赔礼,笑着讨饶道:“好好好,我接下来只在小镇逛荡,行不行?阮大圣人?还有杨老前辈?” 阮邛显然在权衡利弊。 崔瀺轻描淡写说了一句:“就算杨老前辈有本事护得住十之八九的山河,可如果我一门心思打烂神秀山、横槊峰呢?” 不等阮邛说话,杨老头的嗓音再次响起:“换成是我,真不能忍。” 阮邛没好气道:“赶紧滚回二郎巷。” 崔瀺摇头晃脑,优哉游哉走出小庙,跟阮邛擦肩而过的时候,还做了个“少年心性”的鬼脸。 等到崔瀺过了溪水对岸,阮邛转过身,看到杨老头坐在庙里的干枯长椅上抽着旱烟。 杨老头破天荒没有冷嘲热讽,反而笑了笑:“还真是在乎你闺女啊。” 阮邛叹了口气,显然被崔瀺这么挑衅却忍着不出手,憋屈得很。他坐在杨老头对面,靠着墙壁,扯了扯嘴角:“不欠天不欠地,如今连祖师爷那儿也还清了,唯独欠着那丫头她娘亲,人都没了,怎么还?就只能把亏欠她的,放在女儿身上了。” 杨老头笑道:“以你的身份和能力,加上你跟颍阴陈氏的关系,找到你媳妇的今生今世,不是没可能吧。” 阮邛摇头道:“她上一世资质就不行,死前还没跻身中五境,所以哪怕转世成人,也绝无开窍知晓前生事的可能性了。在我看来,没了那些记忆,只剩下一副躯壳,那就已经不是我的媳妇了,找到她有何意义?只当她活在自己心里就够了。” 杨老头点头道:“你倒是想得开,兵家十境最难破,你在同辈人当中能够后来者居上,不是没有理由的。” 阮邛不愿在这件事上深聊,问道:“你觉得那人是不是在虚张声势?” 杨老头笑着摇头:“那你就小看此人了。草莽好汉,舍得一身剐,敢把皇帝拉下马,这一位啊,我估计属于舍得一身剐,都敢把道祖佛祖拉下马。当然,我只是说心性,不谈能耐。” 阮邛将信将疑。 杨老头用旱烟杆指了指小庙门口一条被行人踩得格外结实的小路,缓缓道:“这家伙跟我们不太一样,他觉得自己走了一条独木桥,所以他一旦与人狭路相逢,觉得不打死对方,就真的是很对不起自己。或是后边如果有人想要越过他,也是死路一条。这种人,你不能简单地说他是好人或是坏人。” 阮邛突然又跳到另外一个问题上,缓缓道:“陈平安的父母祖辈,不过是小镇土生土长的寻常百姓,他父亲如何会知晓本命瓷的玄妙?并且执意不惜性命也要打破那件瓷器?显而易见,是有人故意道破天机,要他做出此事。” 杨老头沉默许久,吐出一口口烟雾,终于说道:“一开始我只以为是寻常的家族之争,等我意识到不对劲的时候,已经太迟了。不过我也懒得掺和这些乌烟瘴气的钩心斗角,不过是无聊的时候,用来转一转脑子而已。想来这都是针对齐静春的那个大局之中,一个看似小小的闲手,但是到最后才发现,这一手才是真正的杀招,用围棋高手的话说,算是一次神仙手吧。准确说来,不只是为了对付命太好的齐静春,而是针对文圣那一脉的文运。只是现如今,齐静春生前最后一战太耀眼,所有人都习惯了把齐静春的生死,等同于那支文脉的存亡了,事实上也差不太远。” 杨老头看了眼脸色凝重的兵家圣人阮邛,说道:“我在你提早进入骊珠洞天的时候,怀疑过你也是幕后其中一员,要么是风雪庙和颍阴陈氏达成了一笔交易,你不得不为师门出力,要么是你自己从‘世间醇儒’的颍阴陈氏那里,暗中得到了莫大好处,所以在此开山立派。” 阮邛坦然笑道:“杨老前辈想复杂了。” 杨老头嗤笑道:“想复杂了,不等于就一定是想岔了,你之所以现在还能够问心无愧,不过是你们兵家擅长化繁为简罢了。说不得以后真相大白于天下,你才后知后觉,发现自己不过是沦为了棋子之一。” 阮邛心思依旧坚定,稳如磐石,大笑道:“无妨。若真是颍阴陈氏或是哪方势力,敢将我作为棋子肆意摆弄在棋盘上,那等我阮邛安置好我家闺女的退路,总有一天,我要一路打杀过去!” 阮邛心中冷笑:“如果真是如此,倒是正合我意了。一百年,最多一百年,我就能够铸造出那把剑。何处去不得,何人杀不得?” 阮邛收回思绪,好奇问道:“难不成那泥瓶巷少年,真是齐静春的香火继承人?” 杨老头提起老烟杆轻轻敲了敲木椅,从腰间布袋里摸出烟叶换上,没好气道:“天晓得。” 阮邛知道眼前这个深藏不露的杨老头,在漫长岁月里,肚子里积攒下了太多太多的秘密。 阮邛笑问道:“想要进入小镇,每人需要先交纳一袋子金精铜钱,交给小镇看门人,这一代是那个叫郑大风的男人,我知道这些价值连城的铜钱,可不是落入大骊皇帝的口袋,所以是老前辈你落袋为安了?前辈用这些钱做什么?” 杨老头反问道:“我问你阮邛,到底如何铸造出心目中的那把剑,你会回答吗?” 阮邛爽朗大笑。 杨老头淡然说道:“这座庙我要搬走。” 阮邛愣了愣,但很快回答道:“只要不是搬到外边,我没意见。” 杨老头点了点头,笑道:“看在你这么爽快的分上,我可以告诉你一个小秘密。” 阮邛点了点头,示意自己愿意洗耳恭听。 杨老头吐出一口浓重的烟雾,消散之后丝丝缕缕缠绕住整座小庙,其实在这之前,小庙早就笼罩着一层薄薄的白雾。显然,杨老头是为了小心起见,又加重了对小庙的遮掩。杨老头叹了口气,缓缓开口道:“知道齐静春最厉害的地方在哪里吗?” 阮邛笑道:“自然是资质好,悟性高,修为恐怖。要不然天上那几位大人物,岂会舍得脸皮一起对付齐静春?” 杨老头摇摇头:“假设陈平安真是齐静春选中的人,那么外边,就有人以陈平安作为一招绝妙手,表面上闲置了整整十年,其实暗中小心经营,甚至这期间连我也被利用了。妙就妙在,那人在棋盘之外下棋,行棋离手,那颗棋子落子生根之后,人到底不是死板的棋子,会逐渐自己生出气来,于是会越来越不像棋子,杀招就越来越隐蔽。更何况,这颗棋子旁边,还有一颗看似力气极大的关键手棋子,正是那个被大骊皇帝寄托整个宋氏希望的宋集薪,帮忙吸引各路视线,最终营造出灯下黑的大好局面。” 阮邛脸色沉重,问道:“齐静春号称是有望立教称祖的人,虽然是有人故意以此捧杀齐静春,但肯定不全是胡说八道,岂会看不出一点点蛛丝马迹?” “这些弯弯曲曲,我也是现在才想通,有意思,真有意思!旁观者尚且如此,当局者呢?”杨老头猛然大笑,甚至有些咳嗽,拍着大腿,啧啧道,“可是当局者却很早就看出来了。齐静春这个读书人,真是一点也不老实,你知道他死前做了什么吗?故意跑到我那边,除了送给陈平安两方大有学问的山水印,最后齐静春与陈平安结伴同行了一段路程,说了一句话,留给陈平安。阮邛,你猜猜看?” 阮邛彻底被勾起兴趣,不过嘴上说道:“齐静春的心思,我可猜不着。” 杨老头叹息道:“齐静春说,君子可欺之以方。” 阮邛想了想,起初有些不以为然,可是片刻之后,脸色微变,到最后竟是双拳紧握,满脸涨红,摇头无奈道:“自愧不如,不得不服气。” 杨老头点点头,眼神飘忽:“第一层意思,是让陈平安告诉我,或者说所有人,在规矩之内,如何对付他齐静春,其实都无所谓,胜负也好,生死也罢,他齐静春早已看透。” 杨老头站起身,沉声道:“第二层意思,是说给十年甚至是百年之后的陈平安的,告诉他哪怕以后知道了真相,知道了自己才是真正害死他齐静春的那颗棋子,也无须自责,因为他齐静春早就知道了一切。” 阮邛猛然起身,大踏步离去:“真他娘的没劲,堂堂齐静春,死得这么窝囊。换成是我,有他那修为本事,早就一脚踏穿东宝瓶洲,一拳打破浩然天下了!憋屈憋屈,喝酒去!” 杨老头笑了笑,一手负后走出小庙,背后那只手轻轻一抖,小庙凭空消失,被收入他手心,轻轻握住:“大骊国师崔瀺,曾经的儒教文圣首徒,我觉得你的道行,一样不止于此,对吧?那我就拭目以待了。” 极少走出小镇的杨老头,在走上石拱桥后,身形越发伛偻驼背,神色肃穆,一言不发。来回两趟走过石拱桥,皆云淡风轻。杨老头走下石拱桥后,走向小镇,脸色悲苦,心中默念道:“难道当真是机不可失,时不再来?就连奉运而生的马苦玄,也没有见到你的资格?哪怕他只是成为你的同道中人,不是主人,也不行?” “你到底要找到什么样的人,才愿意点一下头?不说之前那五千年沉积的岁月,光是骊珠洞天的存在,就已经足足三千多年了,三千多年了啊!这么长的时间当中,出现了多少日后在东宝瓶洲光彩夺目的英雄豪杰?若是有你帮助,他们岂会没有可能更上数境?十一、十二境之上,哪怕只加两境,那是什么境界了?” 石拱桥无声。桥底所悬铁剑,纹丝不动。 杨老头轻轻呼出一口气,自嘲道:“好一个运去英雄不自由。罢了罢了,既然如此,那你就自生自灭吧,也省得我担心福祸相依,因为你而坏了我们仅剩的那点香火。如此一来,也是好事,小赌怡情,不用担心满盘皆输。” 陈平安背着不大不小的背篓,从小山岭返回,路上发现那座庙竟然不见了。陈平安茫然四顾,确定自己没有记错位置,那座供人休憩的小庙,的的确确就像是被人搬石头一样搬走了。只不过如今陈平安已经见怪不怪了,习惯就好。 陈平安来到铁匠铺子,先去了趟那栋自己之前堆放家当的黄泥屋,拿上该拿上的,留下该留下的,这才出门找到了红棉袄小姑娘李宝瓶。 李宝瓶站在他面前,高高抬起小脑袋,满脸雀跃。 李宝瓶早就在身上满满当当挂了乱七八糟的绣袋、香囊,不下七八样之多,还背着一只小小的箩筐,上边盖着一顶能够遮风挡雨的斗笠,刚好用来遮掩箩筐里的东西。估计这些都是小姑娘提议,然后阮秀帮忙收拾出来的。青衣少女阮秀站在李宝瓶身边,格外喜庆。 陈平安看着李宝瓶,笑问道:“带吃的没?” 李宝瓶点头邀功道:“箩筐里一大半都是阮jiejie送给我的吃的东西!其余都是书,不重……不那么重!” 陈平安说道:“什么时候背累了,就跟我说一声。” 李宝瓶挺起胸膛,豪迈道:“怎么可能会累!” 阮秀柔声道:“东宝瓶洲北部形势图,还有大骊、大隋各自的州郡图,还有几张更小的地图,都在李宝瓶背篓里放好了。不过等你走出大骊边境之后,需要经常问路才行,好在李宝瓶懂得你们大骊官话和整个东宝瓶洲流通的大雅言,应该问题不大。再就是我放了一些银子和铜钱在里边,比起你送给我爹的金精铜钱,它们真不算什么,所以陈平安你千万别拒绝啊。” 陈平安会心笑道:“我又不傻,给钱还不要?” 阮秀有些气恼道:“你还不傻?!为了没半点关系的他们……”只是伤人的话刚说出口,阮秀就后悔得一塌糊涂,而且很快就打住了,不再往下说。因为不远处,站着四个不再同行远游的学塾蒙童。 一直在偷偷使眼色的陈平安松了口气,轻声道:“昨天说的那些事情,就麻烦阮姑娘你了。” 阮秀点头道:“放心吧,那些钥匙我会好好收起来的,隔三岔五就会去收拾屋子。” 陈平安深吸一口气,对李宝瓶说道:“走了。” 李宝瓶开心道:“走喽!” 一大一小,就连背篓也是一大一小。 在所有人的视野当中,两人愈行愈远。 南下大隋。 一路上,李宝瓶碎碎念,说过了小镇趣闻逸事,终于说到了游学一事,跟陈平安老气横秋道:“读书人负笈游学,年纪大一些的,都需要仗剑防身的,而且也能够彰显自己文武兼备。” 陈平安乐了:“对啊,那是你们读书人,我又不是。” 李宝瓶愣了愣,一下子沉默起来,好像这个真相让她很灰心丧气。 崔瀺在小镇酒肆买了一壶上好的烧酒,慢悠悠晃向二郎巷。 到了那栋袁家祖宅,崔瀺开锁的时候,动作停顿了一下,最后仍是笑着一推而开。 他快步走入,关上门后,走到水池边,看着那位站在正堂匾额下的男子,虚无缥缈,流光溢彩。崔瀺坐在池边的椅子上,打开酒壶,闻了闻,这才转头笑道:“哪怕只剩下一缕残余魂魄,可是不请自来,擅闯私宅,终非君子所为啊。齐静春,齐师弟,对不对啊?” 那人转过身,面容依稀可见,正是气度风雅的学塾教书先生齐静春,也是以一己之力抗衡天道的山崖书院山主。 齐静春微笑道:“那天你和崔明皇,明面上是演戏给吴鸢看,其实是给我看,累不累?” 崔瀺笑眯眯道:“哦?那你看出什么了?” 齐静春站在水池北面,和坐在南边的崔瀺面对面,问道:“你为何会从练气士十二境修为,跌落境界,一路掉到十境境界?” 崔瀺斜靠着椅子,摇晃着两根手指夹住的酒壶:“还不是因为咱们那位学究天人的先生,谁能想到你其实早就别开生面了,所以先生的神像不断往下,你非但没受到影响,反而境界一直往上攀升,倒是我,叛出师门那么久,反而一直没能脱离他老人家学派、文脉的影响。最让我绝望的事情,是我发现这辈子都没希望凭借自己的学问,压倒或是胜过先生。怎么办?我总不能眼睁睁给先生陪葬啊。可问题在于,先生的神像倒塌,影响之大,不像是一颗石子砸在湖水当中,而像是一座山峰倒入湖水,浪花之大,除了你这种已经上岸的人,几乎没人躲得掉,我更是如此。于是我就想了一个小法子,齐师弟,你以为是……” 齐静春点头道:“借他山之石攻玉,破我执。” 崔瀺眼神一凛,停下摇晃酒壶的动作。 齐静春叹了口气道:“最好的结果是你的学问,压过先生和我齐静春,得到天地人神的认同,但是很可惜你做不到。其次,是你希望先生这支文脉,断绝在我手上,然后由你接手拿走,哪怕到不了先生在文庙里的高位,总好过一个所谓的大骊国师千万倍。最后,则是以某人为自己的影子,然后真身入定,作佛家观想,那人若是能够坚守本心,就等于你在某一个坎上坚守住了本心,最终成为你由十境重新登高进入十一境的大道契机。” 齐静春摇了摇头道:“崔瀺,是不是觉得自己这笔买卖,怎么都是稳赚不赔?我知道,你已经安排好了后手,哪怕陈平安依旧能够保持心境纯澈坚定,你一样会安排后手,比如尽可能放大那些蒙童的缺点,不断损耗陈平安的心境,如以石磨镜,使得镜面粗糙不堪,最终支离破碎,那么一旦陈平安是我选中的薪火相传的读书种子,你就可以大功告成,将先生和我齐静春的文脉气运,悉数收入囊中,远远比第三种手段,佛家观想的最终成果,要大很多。” 崔瀺脸色铁青。 齐静春笑道:“你如果愿意选择现在放手,我可以答应让你达成第三种结果,虽然相对最差,但是对你崔瀺来说,到底是天大的好事,这么多年机关算尽的蝇营狗苟,总算是得偿所愿了。” 崔瀺站起身,冷笑道:“齐静春,你一个即将魂飞魄散的东西,半人半鬼!也配跟我谈条件?” 齐静春脸色如常:“最后给你一次机会。” 崔瀺脸色狰狞道:“你敢坏我心境?!” 齐静春神色伤感,轻声道:“崔师兄。” 崔瀺猛然将手中酒壶砸在地上,向前踏出一步,伸手指向隔着地上一座水池、天上一口天井的齐静春,厉色道:“我不信你齐静春能赢我!” 齐静春一手负后,一手拂袖,那些在崔瀺脚边流淌的酒水滑入水池,呈现出一道涟漪阵阵的玄妙水幕。与之前崔瀺所做如出一辙。 不愧是昔年的同门师兄弟,举手投足,皆是读书人的风流写意。 水幕中,是背着背篓的陈平安和李宝瓶。李宝瓶侧着身走路,正扬起脑袋跟陈平安问这问那,问东问西。陈平安笑着耐心回答李宝瓶一个个天马行空的奇怪问题,如果遇到不懂的难题,陈平安就会说不知道。陈平安不觉得丢人,李宝瓶也不觉得乏味。 齐静春问道:“崔瀺,还没有明白吗?” 崔瀺死死盯住那幅画面,脸色苍白,嘴唇颤抖,喃喃道:“这不可能!” 眉心有痣的少年国师抬起头,那张清秀脸庞扭曲到狰狞可怕的程度:“齐静春,你竟然选了一个女人作为自己的唯一嫡传弟子?!” 齐静春望向那张本就陌生的少年脸庞,笑着反问道:“有何不可?!” 崔瀺深吸一口气,嘴角翘起:“可是陈平安心性不变,大不了我撤去所有后手,相反还一路上帮他找寻磨刀石,我一样能赢!只是赢得少一些而已。怎么,齐静春,难道你为了阻我大道,还要反过来坑害那陈平安?” 崔瀺脸色癫狂,得意至极:“哈哈,我与那泥瓶巷少年,可是荣辱与共、休戚相关的关系。齐静春,你怎么跟我斗?!” 齐静春平淡道:“我劝你现在就斩断这份牵连,现在收手还来得及,最多从十境跌到六境,还算留在中五境当中。” 崔瀺脸色阴沉道:“齐静春,你失心疯了吧?” 齐静春瞥了眼崔瀺,叹了口气,伸出并拢的双指,轻轻一晃:“世间事,唯有赤子之心,不可试探。你崔瀺这么聪明的人,哪里会懂。” 画面中的陈平安和李宝瓶毫无察觉,但是崔瀺眼睁睁看着陈平安头上,突然多出一支碧玉簪子,悄然别在发髻当中。 崔瀺满脸呆滞、震惊和恐惧,伸出手,颤颤巍巍指向齐静春:“齐静……” 他甚至死活都说不出最后一个“春”字。 刹那之间,道心失守几近崩溃的崔瀺七窍流血。 跌坐回椅子上,崔瀺迅速在身前双手结宝瓶印,沙哑道:“安魂定魄!” 齐静春没有看惨不忍睹的崔瀺,而是抬起头,望向天井,说道:“吃了亏要记牢,甲子之内,你要是再敢偷偷摸摸下绊子,我自有法子让你从练气士第六境跌落成凡夫俗子。当然,以你撞到南墙就一定要把它撞破的性子,肯定是不信的。不过没有关系,反正信不信由你。最早一次,我要你别对先生失去信心,你不信,结果跌境;我来骊珠洞天之前,要你别对山崖书院出手,你还是不信。所以这一次,还是由你。” 齐静春离开二郎巷的袁家祖宅,最后一次行走于人间,先去了学塾,再去了石拱桥,又去了师弟马瞻的坟头,最后还去了一趟天上。 最后的最后,齐静春回到地上,悄然走在陈平安和李宝瓶身边,与他们并肩前行。只是他们不知道而已。 三人每走出一步,这位齐先生的身影便消散一分。他终于停下脚步,望着两个孩子南下的背影。这个读书人有担忧,有遗憾,有不舍,有欣慰,有骄傲。他轻轻挥手,无声告别。 就这样了。挺好。 “咦?你怎么头上别了一支玉簪子?!” “啊?我不知道啊。” “什么时候的事情?陈平安!你其实是有钱人,对不对?” “真不是。至少现在已经不是了,我有钱的光景,就那么几天。” “好吧。那你箩筐里露出一截的木剑,又是咋回事?” “我也不知道啊。” “陈平安!你再这样,我今天就真的不喜欢你了!” “我是真的不知道……” “算了算了,明天再不喜欢你好了。” “……” 青山绿水少年郎,身边跟着个小姑娘。 二郎巷袁家祖宅,崔瀺浑身浴血坐在椅子上,双手结宝瓶印,艰难护住这副皮囊不至于崩溃,这不仅仅是因为这副皮囊极难寻觅,更在于这具身躯就像一座牢笼,锁住了他的魂魄,短时间内,别说像之前那般在大骊京城和龙泉山河之间神魂远游,一旦身躯毁掉,他就彻底成为魂魄分离、残缺之人,真的就要一辈子沦为中五境垫底的泥塘鱼虾,以前战战兢兢匍匐在他脚底下的那些豺狼虎豹,如今要杀他已是轻而易举。 虽然身心皆遭受重创,但是崔瀺吐出一口血水后,仍是扶着椅子把手,手脚颤抖地站起身。他心知肚明,越是如此,一口气越是坠不得。崔瀺抬起头望向天井,那里曾经有兵家圣人阮邛的嗓音落下,只是此时他已经连与阮邛窃窃私语的术法神通,也已失去。 崔瀺沙哑道:“出来。” 一个相貌精致无瑕的少年从偏屋开门走出,满脸惶恐,他走到崔瀺身前,不知所措。 崔瀺信任蛰伏在小镇上的麾下谍子死士,但只是相信他们对自己这个大骊国师的忠心耿耿,却对他们的实力一点都不放心,根本不奢望他们能够安然护送自己返回京城,说不定小镇还未走出,宋长镜或是那个女子安插在四姓十族的某颗棋子,就会伺机而动。所以崔瀺对少年下令道:“去铁匠铺子找到阮师,请他来这里一趟,就直接说我崔瀺有求于他,愿意跟他做一笔大买卖,是有关神秀山的敕封山神一事。别忘了,是请。阮邛如果不肯来,你以后就不用回到这栋宅子了,你体内暂时被我收拢安放起来的那点阴魂,经不起几天阳气罡风的冲刷。” 少年脸色雪白,使劲点头。 崔瀺颓然坐回椅子,叮嘱道:“出门之后,神色自然一点,别一脸死了爹娘的丧气样,否则白痴也知道我出了问题。” 少年怯生生点头,快步离去。 真是滑稽,沦落到画地为牢的境地,锁死了魂魄的出口,现在自己竟然还要帮着缝缝补补,做这座牢笼的缝补匠。但是刚刚闭上眼睛,一阵熟悉的脚步声响起,崔瀺猛然睁眼,正要大声呵斥这个办事不力的傀儡。只是当看到瓷器少年身边的不速之客后,崔瀺立即换上了一副脸孔,对少年笑道:“去给杨老前辈搬张椅子,再端杯茶水来。” 杨老头抽着旱烟,一手负后,环顾四周,不去看下场凄惨的崔瀺,笑呵呵道:“此地禁制是你崔瀺亲手布置,如今有人破门而入,主人竟然还在呼呼大睡。国师大人,是不是遇上了什么麻烦?需要我搭把手吗?” 崔瀺脸色如常,摇头道:“不必了。” 杨老头坐在少年搬来的椅子上,他在东边,崔瀺则坐南朝北,正对着袁家的大堂匾额。杨老头看了眼神色拘谨又好奇的少年,感慨道:“对于神魂一事,你的造诣真是不错。” 崔瀺问道:“现在我们说话,阮邛听不听得到?” 杨老头笑道:“阮邛什么脾性,吃饱了撑着了才来偷窥你的动静,如果不是你三番五次挑衅,你以为他愿意搭理你?” 崔瀺沉声道:“小心驶得万年船!”这句话,是崔瀺第二次对这个杨老前辈说出口,第一次是在老瓷山。 杨老头抽着旱烟:“有道理。” 崔瀺静待片刻后:“可以了?” 杨老头轻轻点头:“崔国师畅所欲言便是。” 崔瀺用手背擦拭掉嘴角渗出的鲜血,问道:“我该称呼大先生为青童天君,还是名气更大的那个……” 杨老头面无表情地打断崔瀺的话语:“够了。” 崔瀺果真没有继续说下去,唏嘘感慨道:“实不相瞒,那场战事,晚辈心向往之。” 崔瀺莫名其妙笑出声:“不恨未见诸神君,唯恨神君未见我。这是我在先生门下求学之时,第一次接触到内幕后的由衷感慨。当时先生就批评我不知天高地厚,信口开河。如今想来,先生是对的,我是错的。” 杨老头摆摆手道:“你们师门内师徒反目也好,师兄弟手足相残也罢,我可不感兴趣。” 崔瀺讥笑道:“那你来这里,只是看我的笑话吗?” 杨老头问道:“我有些好奇,大骊藩王宋长镜,一个志在武道第十一境的武人,你为何跟他如此水火不容?” 崔瀺摇头道:“不是我跟宋长镜要拼个你死我活,而是咱们大骊有个厉害娘们,容不得他。当初打破陈平安的本命瓷,就是她亲自在幕后策划的手笔。不是贪图富贵的杏花巷马家愿意出手,也有刘家、宋家之类的,为的就是让她的儿子更容易抓住机缘。当然,我也不否认,之后我用陈平安来针对齐静春,是顺势而为。这的确是我崔瀺这辈子寥寥无几的神来之笔之一。齐静春棋高一着,我认输,但我依然不觉得这一手棋就差了。” 杨老头吐着烟雾,眯眼道:“本命瓷一碎,那个泥瓶巷少年就像一盏烛火,尤为瞩目,自然而然就容易造就出飞蛾扑火的情况。你说的那个女子所料不错,若非如此,那条真龙残余神意精气凝聚而成的少女,一开始是凭借本能奔着陈平安去的,但是等她逃出那口锁龙井,到了泥瓶巷,摇摇晃晃走到两家院子门口,才察觉到原来宋集薪屋子里有着浓郁的龙气。这对她来说简直就是天底下最美味的食物,所以拼了命也要去敲他的院门,只可惜力有未逮,跌倒在了陈平安院门口的雪堆里。后来,无非是陈平安救下了她,可她醒来后,当然不愿意与这么个rou眼凡胎的普通人签订契约,毕竟那无异于自杀。俗人短暂一生,对于她的漫长生命而言,实在不值一提。而只获得片刻自由,她当然不愿意。于是她就自称是宋集薪家新到的婢女,陈平安就傻乎乎地将这份骊珠洞天最大的大道机缘,双手奉送了出去。话说回来,那个时候的陈平安,如同大族之逆子,大国之逆臣,确实是被天道无形压制,留不住任何福缘。” 杨老头说到这里,摇摇头:“看得见,摸不着,拿不住。” 崔瀺安静听完杨老头的讲述后,重回正题:“就连皇帝陛下也相信弟弟宋长镜,对龙椅从来不感兴趣。只可惜,有一次,陛下向我请教围棋,那女子也在旁观战,给陛下支招,以免棋局早早结束。” “陛下突然问我,他这个封无可封的沙场藩王,会不会有一天突然带兵杀向大骊京城,用手里的刀子问他要那张椅子。” “我当然老老实实回答,说王爷不会这么做的。可是呢,如果真的有一天,王爷麾下那一大帮子战功彪炳的大将武人,起了要做扶龙之臣的念头,到时候王爷又已经到了第十境,甚至是传说中的第十一境,觉得人生很无趣,加上身边所有人都在蛊惑怂恿,穿穿龙袍坐坐龙椅也可以嘛,省得寒了众将士的心。” “我这句话说完之后,那位大骊皇帝就笑了起来。最后皇帝陛下转头问身边的女子:‘你觉得呢?’那女子就告诉他:‘皇帝陛下野心不够大,半座东宝瓶洲就能填饱肚子,宋长镜不一样,他将来武道成就越高,就会越想着往高处走。’听完女子这番话后,陛下就笑着说我们两个都是无稽之谈,诛心之语,毁我大骊砥柱,应该拖下去砍头,不过今天是良辰吉日,宜手谈不宜手刃,暂且留下你们两颗项上人头。” 杨老头笑道:“宋长镜碰到你们这两个对手,也真是倒了八辈子的霉,一个女子吹枕头风,一个心腹泼脏水。” 崔瀺直截了当问道:“你找我,到底图什么?” 杨老头说了句没头没尾的奇怪话:“我们相信将相有种,富贵有根,生死有命。你们不信。” 涉及这件事,崔瀺毫不退让,完全没有生死cao之于他人之手的怯弱,冷笑道:“虽然我没觉得现在这拨好到哪里去,但我更不觉得你们就是什么好东西了。” 杨老头望向崔瀺:“说吧,齐静春到底选中陈平安做什么了?” 崔瀺笑眯眯道:“你猜?” 显而易见,崔瀺绝不会说出答案。因为这涉及他的道心一事。 杨老头问道:“你真以为我不会杀你?” 崔瀺点头道:“你不敢。就算我自己养的一条狗,这个时候为了富贵前程,可能都敢杀我,但是唯独你不敢。” 杨老头笑道:“你这么聪明,怎么会输给齐静春?” 崔瀺瘫靠在椅背上,自嘲道:“齐静春有句话,可以回答你的问题。——‘世间事,唯有赤子之心,不可试探。’” 杨老头摇头道:“看吧,这就是你们不信命的后果,莫名其妙,虚无缥缈,云遮雾绕,无根无脚。” 崔瀺哈哈大笑:“怎么,前辈想要我走你们那条道?” 杨老头反问道:“不想着破镜重圆,重返巅峰?何况你推崇‘事功’二字,其精髓与我们不是没有相通之处。” 崔瀺伸出一根手指,颤抖着指向杨老头,差点笑出眼泪,大肆讥讽道:“我崔瀺虽说比不得我家那位先生,比不过齐静春,可要说为了所谓的一副不朽金身,结果给人当一条看家护院的走狗,被那些原本我瞧不起的家伙,呼之则来,挥之即去,是我疯了,还是你疯了?老前辈,不是我说你,你是不是病急乱投医?还是与我一般境地,突逢变故,坏了某个蓄谋已久的谋划?” 杨老头轻描淡写说了一句话:“你觉得谁能对我呼来喝去?” 崔瀺骤然眯起眼,脸色肃穆,默不作声。 杨老头盘腿而坐,望着那口天井,神色安详。 世人皆言举头三尺有神明。其实早没了啊。 崔瀺深吸一口气:“劝你一句话,如果在那少年身上有动过手脚,趁早断了吧。” 杨老头摇头,缓缓道:“没有。” 崔瀺笑道:“估计齐静春在死之前已清理完所有首尾,加上你我也算干干净净,那就是除了大骊京城那个娘们,可能还会心怀不轨,陈平安就没什么‘高高在上’的后顾之忧了。” 杨老头突然说道:“既然做不成同道中人,无妨,我们可以做一笔公平买卖。” 崔瀺问也不问,毫不犹豫道:“我答应了。” 先是走了五里路,陈平安就让李宝瓶休息一会儿,之后是四里地,然后是三里路就停下休息。两人南下暂时需要绕路,所以大体上沿着溪流的走向,否则山路难行,李宝瓶会完全跟不上。李宝瓶虽然体力出众,远超同龄人,可到底是个八九岁的孩子,底子打得再好的身子骨,终究比不得成人,陈平安决不能以自己的脚力带着她走。两人坐在溪畔的光滑石头上,李宝瓶满头汗水,看到陈平安突然脱掉草鞋,卷起裤管就下水去了。约莫是溪水水面宽了许多的缘故,溪水高不过膝盖,能够看到许多青色小鱼四处游弋,灵活异常,多是手掌长短。 李宝瓶从人生第一次走进小溪,就梦想着自己有一天能抓到鱼,可是游鱼比起螃蟹或是青虾,要狡猾太多,李宝瓶根本就拿它们没办法。以前也曾经有样学样,偷偷砍伐一根青竹做鱼竿,可同样是鱼竿、鱼钩、鱼线和蚯蚓,她就从来钓不起溪里的鱼。李宝瓶虽然能够躲在河畔树荫下,蹲着钓鱼熬一个下午,却没有半点收成。别人都用好几根狗尾草穿满鱼了,或是小鱼篓挤满了成果,一个个欢欢喜喜回家找爹娘,唯独她还是颗粒无收。所以在李宝瓶心目中,进山下水、烧炭采药、钓鱼捕蛇,好像无所不能的陈平安,其实形象极其高大。这些秘密,她只跟石春嘉说过。 李宝瓶这个时候看到陈平安先是找了一处临岸地方,好像游鱼多聚集躲藏在这边大青石之下,然后他开始在稍微上游的地方建造一堵“堤坝”,差不多有李宝瓶个子那么长,全部用溪水里附近的大小石头堆砌而成。虽然依然会有流水穿过石子缝隙往下流淌,但陈平安不急于用碎石和沙子堵住缝隙,而是又搭建出一横一竖两条堤坝,最终就像是造出一座小池塘。 李宝瓶来到池塘附近的岸上蹲着,瞪大眼睛,看着陈平安开始缝补漏洞,动作飞快,充满美感。李宝瓶同时也发现陈平安低头做事的时候,脸色平静,神情专注,心神沉浸其中,心无旁骛。就像李宝瓶在乡塾求学,第一次看到齐先生提笔写字,心头有种说不清道不明的舒服感觉。 随着上方那条堤坝近乎严密无缝,无水进入,侧面堤坝也是一样,下游的那道堤坝仅是用来防止游鱼逃窜,并没有用上一捧捧溪水沙子遮掩门户,所以这座“养鱼的池塘”里的水位渐渐下降。 李宝瓶那张小脸蛋洋溢着幸福的神采,她双手紧握拳头,碎碎念,比坐在石头上休息一会儿的陈平安还要紧张。 陈平安开始走入池塘,用双手往外舀水。 李宝瓶啧啧道:“陈平安,你这叫涸泽而渔。哦,不对,这是贬义词,应该是釜底抽薪!” 陈平安笑着随口问道:“以前总见你在溪边待着钓鱼,最大钓过多长的鱼?” 李宝瓶叹了口气:“鱼儿太聪明了,我就只能用一根狗尾草把螃蟹从窝里骗出来,钓鱼好难的。” 陈平安忍俊不禁道:“鱼竿是不是你自己做的?” 李宝瓶使劲点头道:“对啊,我家后院角落有一片紫竹林,据说是我爷爷的爷爷种下的,我爹他们严防死守得很,我一开口说要做鱼竿就被拒绝了。我好不容易才偷偷摸摸剪了一根,用剪刀一点一点磨,累死我了。” 池塘的水越来越浑浊,已经有鱼开始逃窜,溅射出水花,陈平安对此习以为常,抬头笑道:“那根竹子本来就不算太细,你还去头去尾了?” 李宝瓶茫然道:“对啊。我怕鱼竿太细,钓起来的鱼太大的话,一下子断了怎么办。再去紫竹林找鱼竿,就算我爹不打我,我自己也不想再拿剪刀对付那些竹子了。” 陈平安无奈道:“哪有用竹棍子钓鱼的人?咱们那条溪里的鱼其实都不大,鱼竿一粗,你就根本感觉不到它到底是上钩了,还是在蹭鱼饵。它们前几次下嘴,是肯定不会咬住鱼钩的,鱼可不笨,你要是太早甩起鱼竿,肯定钓不到的。钓鱼要做好粗细适中的鱼竿,还分季节时候和晴雨天气,你还得找鱼窝和养鱼窝,鱼钩和鱼饵都有讲究。” 李宝瓶像听天书一般,张大嘴巴。她有些难为情。其实还有一件事情她没有跟陈平安说,挂在竹棍子上那根鱼线尾端的那个鱼钩,是她用家里的绣花针掰弯扭曲而成的,可能是稍稍大了点,那些鱼想吞下鱼钩都很困难。 李宝瓶在心里告诉自己,没事没事,年少无知,情有可原。 陈平安看到李宝瓶有些闷闷不乐,只好安慰道:“但是这么多年,你竟然一条鱼都没钓上来,我觉得更厉害。” 李宝瓶眼睛一亮,她好像打开了多年心结,一下子精神抖擞起来。李宝瓶好奇问道:“为什么要抓鱼,我们还有那么多吃的。” 陈平安解释道:“你想啊,有个说法叫坐吃山空,山都能吃空,何况是我们两个小背篓。所以要省着点,以后路长着呢。” 李宝瓶深以为然,跃跃欲试道:“授人以鱼不如授人以渔,像这种事情,还有砍竹子做鱼竿和钓鱼捞鱼,你以后都可以教我。” “接着。”陈平安轻轻松松抓住一条青红相间的石板鱼,笑着轻轻抛给李宝瓶,看着手忙脚乱的李宝瓶,说道,“你年纪太小,做力所能及的事情就可以了,不用什么都跟我比。我本来就是照顾你去山崖书院求学的。” 李宝瓶好不容易才双手抓住那条鱼,义正词严道:“错了错了,齐先生说过我们要读万卷书,也要行万里路。我背篓里只有五本书,所以剩下的需要去书院藏书楼看。但是行万里路,也是读书人必须要做的事情。负笈游学,就是说背着书箱,一边游历大好河山,一边砥砺道德学问,两者缺一不可,要不然就是瘸子走路。” “你身边有很多狗尾草,穿过鱼鳃就能穿在一起了,怕断掉的话,可以两三根狗尾草合在一起。” 陈平安一边教李宝瓶如何处置战利品,一边问道:“负笈游学,是说背着书箱吗?那是不是龙尾郡陈松风背着的那种?竹子编的,是很好看。以后路过竹林的话,我可以给你做一个,刚好也要做一根鱼竿。靠水吃水,再往下走,水就深了,就不能用今天这种法子抓鱼了。” 李宝瓶蹲在岸边,将那些被抛上岸的石板鱼一一穿起来,听到这些话后,整个人高兴得蹦了起来:“真的?!” 陈平安笑道:“我骗你做什么?唉,小心小心,别跳了,小心连人带鱼一起掉小溪里。鱼跑不掉,人着凉了咋办。” 李宝瓶蹲下身,笑脸灿烂道:“开心开心,我终于要有自己的小书箱了!” 陈平安蹲在几乎干涸见底的溪水里,头紧贴着石头,伸手到石板底下去捞鱼:“这种鱼晒干了,就能生吃的。你要是嫌脏,我就把内脏去掉,我自己以前是不需要的。” 李宝瓶一番天人交战后,怯生生道:“不然还是去掉内脏吧。” 陈平安又掏出一条石板鱼,轻轻丢到岸上的草丛里:“都随你,等下我来做就行了。” 手里提着三串鱼的李宝瓶赶紧说道:“我来我来。” 陈平安点点头,继续在石板底下摸鱼。 片刻之后,扑通一声,不远处的李宝瓶站在溪水里,号啕大哭。陈平安赶紧起身,快步跑过去,紧张地问道:“怎么了?” 李宝瓶哭得那叫一个撕心裂肺:“有条鱼,我刚从狗尾草上拿下来,看着快死了,没想到一放到水里,它尾巴一摇,嗖一下就跑掉了!我抓都抓不到……” 陈平安笑得不行,先弯腰帮她卷起已经湿透的裤管,把她轻轻抱到岸上,让她自己脱掉鞋子,说这些鱼交给他来对付。 李宝瓶乖乖脱着鞋子,可还是哭得很伤心,总觉得自己做了件很对不起陈平安的事情。只感觉天都要塌下来了。 陈平安在一旁动作娴熟地给鱼开膛破肚,挤掉内脏,很辛苦地忍住笑,想着还是不要在李宝瓶伤口上撒盐比较好。 陈平安最后转头面向李宝瓶,轻轻提起那三串处理干净的鱼。大丰收。 李宝瓶破涕为笑,满脸泪痕地笑呵呵道:“跑了一条,还有这么多啊。” 陈平安走到她身边坐下,把三串鱼递给她,揉了揉她的脑袋:“对啊,所以以后再碰到这种事情,不用这么伤心。” 李宝瓶把三串鱼高高提起,放在自己眼前,开心道:“好的!” 陈平安柔声道:“以后给你编几双合脚的草鞋,保证不磨脚。” 李宝瓶两眼放光:“可以吗?” 陈平安低头帮她拧了拧裤管的水:“很简单的。” 李宝瓶叹了口气:“你什么都懂,我什么都不懂。” 陈平安笑道:“以后你可以教我读书写字,我现在认识的字不多,也就五百个左右。” 李宝瓶一听到这个,立即小鸡啄米点头道:“一言为定!” 两人肩并肩坐着,看着缓缓流淌的溪水,李宝瓶随口问道:“你知道这条小溪叫什么吗?” “龙须溪。” “你怎么知道这条小溪叫龙须溪?” “我上次进山的时候,带了两幅地图,阮师傅说是我们龙泉县的山川形势图,图上标注为龙须溪。不过从东南流向折为正南方向后,图上的红线逐渐变粗,然后就改名为铁符河了。” “这样啊,那我告诉你哦,我们大骊朝廷有六部,其中礼部又有天地人三官,其中地官就负责绘制这些地图,不过也会有钦天监的地师帮忙领路,一起行走于山川江河,等于是把一个王朝的疆土,一千里一万里,一步一步用脚丈量出来,然后一寸一尺画在图纸上。陈平安,你说那些地官和地师厉害不厉害?” “怎么,你长大后要当礼部的地官,或者是钦天监的地师?” “陈平安,你不知道吗?女人是不可以当官的啊。而且不光是我们大骊这样,好像全天下都这样的。像我和石春嘉这样,读书倒是可以,但是也没听说有女子成为教书先生,或是被人称为夫子的。” “这样啊。” “对了,陈平安,你说你头上那支玉簪子,是齐先生的先生送给齐先生的,然后齐先生送给你的。” “对啊。” “陈平安,那么从今天起,我就喊你小师叔好了!” “为啥?” “你当了我的小师叔以后,如果哪天我惹你不高兴了,你打算丢下我不管的话,肯定就会扪心自问——我陈平安可是李宝瓶无比敬爱的小师叔,当然是要跟这么好的小姑娘患难与共啊。” “能不能不当什么小师叔?放心,我一样不会丢下你的。” “不行!” “那我不给你做小竹箱和草鞋了。” “没事,我才不怕。我就要喊你小师叔!” “嗯?” “世上哪有不给我做小竹箱和草鞋的小师叔?!”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