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31章 陈平安的落魄山
竹楼一楼,已经摆放了一排博古架,木色素雅,错落有致,只是格子多,宝贝少。 陈平安就想要从方寸物和咫尺物当中取出些物件,装点门面,结果愣了一下。照理说陈平安这么多年远游,也算见识和经手过不少好东西了,可貌似除了陆抬购自扶乩宗喊天街的所赠之物、吴懿在紫阳府馈赠的礼物,再加上陈平安在池水城猿哭街购买的那幅仕女图,以及老掌柜当彩头赠送的几样小物件,最后也没剩下太多,家底比陈平安自己想象中要薄一些,一件件宝贝,如一叶叶浮萍在水中打个旋,说走就走,说没就没。 陈平安没来由想起石毫国和梅釉国边境上的那座关隘,“留下关”,名为留下,可其实哪里留得住什么。 有些是暂借给别人的,例如在魏羡身上的祖宗甘露甲“西嶽”,卢白象腰间的狭刀“停雪”,隋右边背后的“痴心”剑,魏檗手上的“吾善养浩然气”玉牌,顾璨那边的两座“下狱”阎王殿和仿造琉璃阁,等等。 更多是直接送出手了,比如彩衣国胭脂郡得来的那枚城隍显佑伯印。落魄山众人,山崖书院众人,谁没得到过陈平安的赠礼?不说这些熟人,就算是石毫国的狗rou铺子,陈平安都能送出一枚小暑钱,以及在梅釉国春花江畔山林中,陈平安更是既掏钱又送药。更早一些,在桂花岛,还有为了喂养一条年幼小蛟而撒入水中的那把蛇胆石,难计其数。 陈平安自嘲道:“送人之时唯豪气,事后想起心肝疼。” 想了想,陈平安揉了揉下巴,暗自点头道:“好诗!” 莲花小人原本坐在桌上休憩,听到陈平安的言语后,立即后仰倒去,躺在地上,仅剩一条小胳膊使劲拍打肚皮,笑声不断。 看着小家伙活泼可爱的模样,陈平安也挺开心的。 在落魄山,只要不是马屁话,陈平安都觉得悦耳动听。 陈平安伸出一根手指,轻轻挠着小家伙的胳肢窝,小家伙满地打滚,最后仍是没能逃过陈平安的戏耍,只好赶紧坐起身,正襟危坐,鼓着腮帮,伸手指了指书桌上的一叠书,似乎是想要告诉这位小夫子,书桌之地,不可嬉戏。 陈平安笑着停下动作,从方寸物和咫尺物中取出一些家当,一件件放在桌上。 如今家当只是比预期少,但家底还是相当不错了,有山头进账不说,就只说背着的剑仙,这可不是老龙城苻家剐下的蚊子腿rou,而是实打实的一件半仙兵。 那件从蛟龙沟元婴老蛟身上剥下的法袍金醴,本就是海外修道的仙人遗物。那位不知名的仙人飞升不成,只得兵解转世,金醴没有随之灰飞烟灭,本身就是一种证明,所以得知金醴能够通过吃下金精铜钱,成长为一件半仙兵,陈平安倒是没有太大惊讶。 一条残缺不全的核桃手串,每颗核雕,都相当于寻常金丹地仙的致命一击。 一袭淡薄青衫法袍,品秩并未到达法宝,只是陈平安很喜欢,总觉得那件金醴白衣胜雪,太扎眼。 核桃串子和青衫法袍,去往北俱芦洲的时候,也都要随身携带。 桌上物件众多。两枚印章还是摆在最中间的地方,被众星拱月。 陈平安开始默默算账,欠债不还,肯定不行。 朱敛曾经说过,借钱一事,最是友谊的验金石,往往很多所谓的朋友,借得钱去,朋友也就做不得了,可总归会有那么一两个,借了钱会还,还钱分两种,一种是有钱就还上了,一种是虽说暂时还不上,但会次次打招呼,并不躲,等到手头宽裕,就还,这种更可贵,在这期间,你若是催促,人家就会愧疚道歉,但他心里边不埋怨。 朱敛说最后这种朋友,可以长久往来,当一辈子朋友都不会嫌久,因为念情,感恩。 当时陈平安笑着问朱敛,是不是打算借钱?而且一时半会儿不会还我? 朱敛低头哈腰,搓着手,说少爷真是学究天人,未卜先知。 然后这个佝偻老人果真厚着脸皮跟陈平安借了些雪花钱,其实也就十枚,说是要在宅子后边,建座私家藏书楼。 陈平安当然借了,一位远游境武夫,一定程度上涉及了一国武运的存在,混到跟人借十枚雪花钱,还需要先唠叨铺垫个半天,陈平安都替朱敛打抱不平。不过说好了十枚雪花钱就是十枚,多一枚都没有。 陈平安要求朱敛以后造好的藏书楼,必须是落魄山的禁地,不许任何人擅自出入。 朱敛答应下来。陈平安估摸着龙泉郡城的书肆生意,要红火一阵了。 莲花小人还在那边摆弄着物件,将它们一件件摆放得齐齐整整。陈平安都不知道小家伙这个习惯到底是随谁。 陈平安由着它忙碌,自顾自打着算盘。 青峡岛密库房,珠钗岛刘重润,自己都是欠了钱的。 但是真正的大头支出,肯定是和顾璨联手筹办的周天大醮和水陆道场。真要放开手脚干的话,可以成为两个无底洞,绝对不是几枚谷雨钱的事情。 若是寻常小国君主、富豪设置大醮、道场,所请道人高僧,多半不是修行中人,即便有,也是屈指可数,故而开销不算太大,几万两到几十万两,都能办上一两场,哪怕是需要耗费五十万两白银,折算成雪花钱,就是五枚小暑钱,半枚谷雨钱,但在东宝瓶洲任何一座藩属小国,都是几十年不遇的盛举了。 可一旦涉及修道之人,尤其是聘请地仙坐镇,要与各地著名的道观寺庙的老神仙们打交道,人家即便宅心仁厚,菩萨心肠,笑着说一个“随便”,一句“看着给”,那陈平安和顾璨掏银子的时候,真敢“随便”了?而且陈平安在离开书简湖之前,就与顾璨商量过,两场法事,宜大不宜小,而且必须确保没有沽名钓誉之辈借机浑水摸鱼,不然就不是浪费神仙钱的事情,而是耽误了那些阴灵鬼物的阴德福报和投胎转世。 所以在两年内,顾璨要接连举办两场法事,那会是一场极其耗费心力、考验眼力并且需要相当耐心的事情。这也是陈平安对顾璨的一种磨砺,既然选择了改错,那就要走上一条极其艰辛坎坷的路途。 当年在书简湖南边的群山之中,妖魔横行,邪修出没,瘴气横生,可是比这更难熬的,还是顾璨背着的那座“下狱”阎王殿,以及一场场送行。顾璨中途有两次就差点要放弃了。 改错,不是一句“我知道错了”,然后就云淡风轻,走点远路,砸点神仙钱,好像做了件多了不起的壮举、善举,就可以心安理得的事情。 天底下从来没有这样的好事! 不过陈平安其实心知肚明,顾璨并未从一个极端走向另外一个极端。顾璨的心性,仍然在游移不定,只是他在书简湖吃到了大苦头,差点直接给吃饱撑死,所以当下顾璨有些类似陈平安最早行走江湖时那样,在模仿身边最近的人,不过只是将为人处世的手段,看在眼中,琢磨之后,化为己用——心性有改,却不会太多。 顾璨大体上还是那个顾璨,只是更懂得“规矩”二字的分量而已。 陈平安站起身,将那把剑仙挂于壁上。然后来到屋外檐下,跟莲花小人各自坐在一条小竹椅上,普通材质,这么些年过去,早先的翠绿颜色,也已泛黄。 陈平安坐在那里,开始打盹。竹楼内外,冬暖夏凉,一年四季,便是身体孱弱的凡夫俗子,在这边久坐,都不用担心着凉或是中暑,比崔东山在山崖书院的那栋院子,还要有仙气。 明天又要练拳了。 迷迷糊糊当中,好似在远方,一处人心鬼蜮的污秽之地,依稀看到开出了一朵花,摇曳生姿。 陈平安没有就此醒来,而是沉沉睡去。 莲花小人坐在隔壁椅子上的边缘,扬起脑袋,轻轻摇晃双腿,看到陈平安脸上带着笑意,似乎梦见了什么美好的事情。 旭日东升,很快就朝霞万里。 竹楼一震,坐在椅子上睡了一宿的陈平安陡然醒来。 直接脱了靴子,卷了袖管裤管,登上二楼。来到屋外,陈平安略作停顿,视线低敛,转头望去。 当时崔东山应该就是坐在这边,没有进屋,以少年容貌和性情,终于与自己的爷爷在百年后重逢。两人对坐,到底说了什么,无人知晓。 陈平安刚要跨步走入屋内,突然说道:“我与石柔打声招呼,去去就来。” 光脚老人置若罔闻,盘腿而坐,闭目凝神。 陈平安跃下二楼,也没有穿上靴子,兔起鹘落,很快就来到数座毗邻而建的宅邸前。朱敛和裴钱还未归来,应该只剩下深居简出的石柔和刚刚上山的岑鸳机。陈平安还没见着石柔,倒是先看到了岑鸳机。高挑少女应该是刚刚赏景散步归来,见着了陈平安,扭扭捏捏,欲言又止。陈平安向少女点头致意,去敲开石柔那边宅子的大门,石柔开门后,问道:“公子有事?” 陈平安点头说道:“裴钱回来后,就说我要她去骑龙巷看着铺子,你跟着一起。再帮我提醒一句,不许她牵着渠黄去小镇,就她那忘性,玩疯了什么都记不得。她抄书一事,你盯着点。再就是如果裴钱想要上学塾,就去龙尾溪陈氏开办的那座,你就让朱敛去县衙打声招呼,看看是否需要什么条件,如果什么都不需要,那便更好。” 石柔答应下来,犹豫了一下,问道:“公子,我能留在山上吗?” 陈平安笑道:“如果你实在不愿意跟外人打交道,也可以。但是我建议你还是多适应龙泉郡这座小天地,多去文武庙走走看看,更远一点,还有铁符江水神祠庙,其实都可以看看,混个脸熟,总归是好的。你的根脚底细,纸包不住火,即便魏檗不说,可大骊能人异士极多,迟早会被有心人看穿,还不如主动现身。当然,这只是我个人的看法,你最后怎么做,我不会强求。” 石柔有了些笑意,点头道:“那奴婢试试看。” 陈平安无奈道:“以后在外人面前,千万别自称奴婢了,别人看你看我,眼神都会不对劲,到时候说不定落魄山第一个出名的事情,就是说我有怪癖。龙泉郡说大不大,就这么点地方,传开之后,咱俩的名声就算毁了,我总不能一座一座山头解释过去。” 石柔忍着笑,道:“公子心思缜密,受教了。” 陈平安更无奈了,赶紧摆手,阻止道:“落魄山不缺你的马屁。” 石柔自然而然,掩嘴而笑。 陈平安心中哀叹,返回竹楼那边。 宅子不远处,一个看似散步实则偷偷打量这边的少女,已经起了满身的鸡皮疙瘩。岑鸳机蹑手蹑脚,赶紧溜走,总觉得瞧见了什么了不得的真相,关上门后,她轻轻拍着胸脯,喃喃道:“别怕别怕,这样倒好了,他多半不会对你心怀不轨。” 少女心中悲苦,本以为搬家逃离了京畿家乡,就再也不用与那些可怕的权贵男子打交道,不承想到了小时候无比憧憬的仙家府邸,结果又碰上这么个年纪轻轻不学好的山主。到了落魄山后,关于年轻山主的事情,朱老神仙不爱提,任由她旁敲侧击,回答她的尽是些云遮雾绕的好话,她哪敢当真。至于那个名叫裴钱的黑炭丫头,来无影去如风,岑鸳机想要跟她说句话都难。 二楼内。 当陈平安站定,光脚老人睁开眼,站起身,沉声道:“练拳之前,自我介绍一下,老夫名为崔诚,曾是崔氏家主。” 陈平安有些意外。 这还是老人第一次自报名号。 崔诚缓缓道:“君子崔明皇,之前代替观湖书院来骊珠洞天讨债的年轻人,按照族谱,这小子应当喊崔瀺一声师伯祖。他那一脉,曾是崔氏的偏房,如今则是嫡长房了,我这一脉,受我这莽夫连累,已经被崔氏除名,所有本脉子弟,从族谱除名,生不同祖堂,死不共坟山,豪门世族之痛,莫大于此。之所以沦落至此,是因为我曾经神志不清,流落江湖市井百余年光阴,这笔账,真要清算起来,用武夫手段,很简单,去崔氏祠堂,也就是一两拳的事情。可若是我崔诚,与孙儿崔瀺也好,崔东山也罢,只要还自认读书人,就很难了,因为对方在家规一事上,挑不出毛病。” 陈平安点头,表示理解。 藕花福地的光阴长河当中,松籁国历史上,曾有一位位极人臣的权势高官,因为是庶出子弟,在生母的灵位和族谱一事上,与地方上的家族起了纠纷,想要与并无官身的族长兄长商量一下,就写了多封家书回乡,措辞诚恳。一开始兄长没有理睬,后来大概给这位京官弟弟惹烦了,终于回了一封信,直接驳回了弟弟的提议,并且言语很不客气,其中有一句,便是“天下事你随便去管,家务事你没资格管”。那位高官到死也没能得偿所愿,而当时整个官场和士林,都认同这个“小规矩”。 那么崔诚为何没有现身家族,向祠堂那些蝼蚁递出一拳?那位藕花福地的首辅大人,又为何没有直接公器私用,一纸公文,强行按牛喝水? 为何明明可以做到,却没有将这种看似脆弱的规矩打破? 陈平安略作思量。 这大概就是崔诚今日能够有身前无人的境界,那位首辅能够身居庙堂之高,二者的根本脉络之一。 当陈平安一旦下定决心,真的要在落魄山开创门派,说复杂无比复杂,说简单也能相对简单,无非是务实在物,燕子衔泥,积少成多,务虚在人,在理,慢而无错,稳得住,往上走。 这些都需要陈平安多想,多学,多做。 崔诚突然说道:“崔明皇这小子,不简单,你别小觑了。” 陈平安有些无言以对,他有什么资格去“小觑”一位书院君子?观湖书院那位贤人周矩的厉害,陈平安在梳水国剑水山庄那边已经领教过。而桐叶洲钟魁当年同样是书院君子。崔明皇,被誉为“观湖小君”,是东宝瓶洲书院最出类拔萃的两位君子之一。 崔明皇本该按照与那位既是大骊国师也是他师伯祖的约定,光明正大离开观湖书院,以书院君子的身份,出任大骊林鹿书院的副山长,而林鹿书院的首任山长,本该是以黄庭国老侍郎身份现世的那条老蛟程水东,再加上一位大骊本土硕儒当副山长,一正两副,三位山长,皆是过渡。等到林鹿书院获得七十二书院之一的头衔,程水东就会卸任山长一职,大骊硕儒更无力也无心争抢,崔明皇就会顺理成章,成为下一任山长。 如此一来,观湖书院的面子,就有了。实惠,自然仍是大半落在崔瀺手中。早就与之密谋的棋子崔明皇,得了梦寐以求的书院山长后,心满意足,毕竟这是天大的殊荣,几乎是读书人的极致了,但只要崔明皇身在大骊龙泉,以崔瀺的算计能力,任你崔明皇多么“志向高远”,也只能在崔瀺的眼皮子底下教书育人,乖乖当个教书匠。 只是后来形势变化莫测,许多走向,甚至出乎国师崔瀺的预料。 例如那座大骊仿造白玉京,差点沦为昙花一现的天下笑谈,先帝宋正醇更是身受重创。大骊铁骑提前南下,崔瀺在东宝瓶洲中部的诸多谋划,也拉开序幕,而观湖书院针锋相对,一鼓作气,派遣多位君子贤人,或是亲临各国皇宫,斥责人间君王,或是摆平各国乱局。 尤其是打醮山跨洲渡船在朱荧王朝境内坠毁,北俱芦洲天君谢实横空出世,向朱荧王朝背后的观湖书院施压,不但惹来一洲修士的众怒,而且如此一来,观湖书院就跟大骊宋氏也算彻底撕破了脸皮,崔明皇就只能滞留于书院,无法出任林鹿书院的副山长。据说这位君子这些年在书斋内潜心学问,未有丝毫的虚度光阴,书院上下,对其赞誉有加。 陈平安有些奇怪。这次练拳,老前辈似乎很不着急“教他做人”。以往皆是直来直往,拳拳到rou,好像看着陈平安生不如死,就是老人最大的乐趣。今天竟然是以闲聊作为开头,并且没少聊。 崔诚不是那种别扭的性情,虽然不太符合自己的脾气,可还是第二次主动提及了裴钱习武一事,问道:“就这么想要给裴钱一段无忧无虑的岁月?” 委实是裴钱的资质太好,糟践了,太可惜。 陈平安犹豫了一下,道:“大人的某句无心之语,自己说过就忘了,可孩子说不定就会一直放在心头,更何况是前辈的有心之言。” 崔诚皱了皱眉头。话里有话——自然是埋怨他早先故意讥刺裴钱的那句话。这不算什么,但是陈平安的态度,才值得玩味。 陈平安似乎在刻意回避裴钱的武道修行一事。说句好听的,是顺其自然,说句难听的,那就是好像担心青出于蓝而胜于蓝。当然,崔诚熟悉陈平安的秉性,绝不是担心裴钱在武道上赶超他这个半吊子师父,反而是在担心其他什么,比如担心好事变成坏事。 崔诚不悦道:“有话直说。” 陈平安欲言又止。 崔诚呵呵笑道:“这会儿不说也行,我自有手段打得你主动开口。” 陈平安倒也硬气,道:“怎么个打法?若是前辈不顾境界悬殊,我可以现在就说。可如果前辈愿意同境切磋,就等我输了再说。” 崔诚说道:“那你现在就可以说了。我这会儿一见你这副欠揍的模样,就手痒,多半管不住拳头的力道。” 陈平安心中骂娘不已。 这次返乡,面对“喂拳”一事,陈平安内心深处,唯一的凭仗,就是“同境切磋”四个字,希冀着能够一吐恶气,好歹要往老家伙身上狠狠捶上几拳,至于此后会不会被打得更惨,无所谓了。总不能从三境到五境,一次次练拳,结果连老人的一片衣角都没有沾到。 陈平安叹了口气,将那个古怪梦境,说给了老人听。 这是陈平安第一次与人吐露此事。 崔诚沉默不语。 陈平安问道:“老前辈能否帮着解梦?或是按照我们家乡老话,梦境是反着来的?” 老人嗤笑道:“好嘛,又是个要不得的大心结,一个是怕死,一个是怕自己本事不济。怎么,陈平安,走了远路,胆子越来越小了?” 陈平安摇头道:“正因为见过世面更多,才知道外边的天地,高人辈出,一山还有一山高。不是我瞧不起自己,可总不能妄自尊大,真以为自己练拳练剑勤勉了,就可以对谁都逢战必胜,人力终有穷尽时……” 老人一脸嫌弃,冷笑道:“愚不可及!” 陈平安真诚求教,毕恭毕敬道:“前辈请讲。” 老人瞬间起身,陈平安依旧是心有感应,手脚却慢于心,一如当年烧瓷拉坯,手心不一,只能经常出错。 其实不是陈平安太“慢”,实在是一位十境巅峰武夫太快。 陈平安只得抬起双臂,挡在身前,仍是被崔诚一记膝撞砸在额头,整个人高高飞起,撞在墙壁上,一摔而下,又被一脚踹中腹部,踢得直接砸在天花板上,重重坠地,最后被一脚踹中额头,身躯瞬间倒滑出去,撞在墙根那边,大口呕血,毫无还手之力。 真是记仇。以膝撞偷袭,这是之前陈平安的路数。 崔诚双臂环胸,站在屋子中央,微笑道:“我那些金玉良言,你小子不付出点代价,我怕你不知道珍贵,记不住。” 陈平安站起身,吐出一口血水。 崔诚问道:“如果冥冥之中自有定数,裴钱习武懈怠,就躲得过去了?唯有武夫最强一人,才可以去跟老天爷掰手腕!你在藕花福地逛荡了那么久,号称看遍了三百年光阴流水,到底学了些什么狗屁道理?这也不懂?” 陈平安根本不用眼睛去捕捉老人的身形,刹那之间,心神沉浸,进入“身前无人,只顾自己”那种玄之又玄的境界,一脚重重踏地,一拳向无人处递出。 可是这一拳却被崔诚随手撇开,陈平安胸前仿佛被一记重锤砸中,后背紧贴墙壁,手肘抵住,加上松垮拳架的骤然发力,如弓弦紧绷后陡然射出,以比倒退速度更快的身形,掠向崔诚,就像自己撞到枪口上去,不承想被崔诚一手臂甩中脖颈,直接摔在了地板上,力道之大,以至于陈平安的身体在地上弹了数次,直到被崔诚一脚踩中额头。 崔诚低头看着七窍流血的陈平安,笑道:“有点小意思,可惜气力太小,出拳太慢,意气太浅,处处是毛病,拳拳是破绽,还敢跟我硬碰硬?小娘儿们耍长槊,真不怕把腰肢给拧断喽!” 陈平安双手一拍地面,身形倒转,双脚朝天,脑袋滑出崔诚的脚底板,以手撑地,猛然旋转,堪堪躲过老人轻描淡写的一记鞭腿。 不料老人微微抬袖,一道拳罡“拂”在以天地桩迎敌的陈平安身上,陈平安在空中滚雪球一般,摔在竹楼北侧门窗上。 老人没有追击,随口问道:“大骊新五岳选址一事,有没有说与魏檗听?” 陈平安挣扎着起身,摇头道:“想过要说,只是考虑过后,还是算了,大骊头等机密要事,不敢随便泄露,跟魏檗朋友归朋友,总不能卖了自己学生来换人情。何况如今魏檗树大招风,暗箭难防,还是小心为妙。” 崔诚依旧站在原地,点头道:“自家事,可做可不做的事情,可以做做看。说是非,话可说可不说的时候,最好就别说了。” 陈平安心中默默记住老人这两句老话。家有一老如有一宝,千金不换。 崔诚一声暴喝:“对拳之时,也敢分心?” 陈平安看似分心,实则化用剑气十八停秘术,转换纯粹真气,硬生生熬出半口真气,挨了老人一拳后,竟是忍着魂魄身处的剧痛,咬紧牙关,轰然出拳,拳变双指,只差一寸,就能戳中老人的眉心处。 老人伸手握住陈平安的两根手指,一拽再一踹,打得陈平安整个人腾空,然后挪出数步,转变方位,如蹲马步,再肩头倾斜,撞向落地的陈平安。砰然一声,陈平安再次跟竹楼墙壁过意不去,最后只能瘫靠着墙壁,是真站不起来了,那半口真气,本就是杀敌一千自损八百的拼命路数,何况对上老人后,只有自损八百。 老人揉了揉下巴,笑道:“有一说一,如今的你,不算一无是处,当年打熬三境底子的时候,你出拳就只有‘憨傻’二字可以形容,可没有今天这份脑子,看来拳头挨得多了,脑子也会变得灵光。” 陈平安面无表情,抹了把脸,手上全是鲜血,相比当年身躯连同魂魄一起受的煎熬,这点伤势,挠痒痒,真他娘的是小事了。 陈平安背靠着墙壁,缓缓起身,道:“再来。” 老人笑问道:“最后问你一个问题,你如此怕死,是有钱了就惜命,不愿意死,还是觉得自己不能死?” 陈平安趁机转换一口纯粹真气,反问道:“有区别吗?” 老人一拳已至。 “没区别,都是挨揍。” 裴钱跟那匹渠黄混得很熟了,与它商量好了以后双方就是朋友,将来能不能白天闯荡江湖、晚上回家吃饭,还要看它的脚力济不济事,它的脚力越好,她的江湖就越大,说不定都能在落魄山和小镇往返一趟。至于所谓的商量,不过是裴钱牵马而行,一个人在那儿絮絮叨叨,每次问话,都要来一句“你不说话,我就当你答应了啊”,最多再伸出大拇指称赞一句,“不愧是我裴钱的朋友,有求必应,从不拒绝,好习惯要保持”。 看得朱敛一脸从碗里夹出苍蝇屎的表情。 结果等他们俩去牛角山送完信,一回落魄山,石柔就将陈平安的叮嘱说了一遍。 裴钱只好与渠黄依依惜别,跟着石柔一起下山去往小镇。 在那骑龙巷的压岁铺子,做糕点的老师傅依旧没变,那是加了价钱才好不容易留下的人,除此以外店里的伙计已经换过一拨人了。一位少女嫁了人,另外一位少女找到了更好的营生,在桃叶巷拐角处大户人家当了丫鬟。丫鬟十分清闲,经常回铺子这边坐一坐,总说那户人家的好,对待下人,就跟自家晚辈亲人似的,去那边当婢女,真是享福。 还有一位妇人,家里翻出了两件世世代代都没当回事的祖传宝贝,一夜暴富,搬去了新郡城,也来过铺子两次,其实是跟那位“名不正言不顺”的阮秀姑娘炫耀来着。相处久了,什么阮师傅的独女,什么遥不可及的龙泉剑宗,妇人都感触不深,只觉得那个姑娘对谁都冷冷清清的,不讨喜,尤其是自己的一次小动作,被那阮秀抓了个正着,十分尴尬,妇人便腹诽不已:你一个黄花大闺女,又不是陈掌柜的什么人,啥名分也没有,成天在铺子这儿待着,假装自个儿是那老板娘还是怎么的? 相比香味弥漫的压岁铺子,裴钱更喜欢附近的草头铺子,一排排的高大多宝格,摆满了当年孙家一股脑转手的古董杂项。 除了当年阮秀jiejie当家做主的时候,高价卖出了些被山上修士称为灵器的物件,之后就不怎么卖得动了。有几样东西,被阮秀jiejie偷偷封存起来,有一次偷偷带着裴钱去后边库房“掌眼”,解释说这几样都是尖货、镇店之宝,只有将来碰到了大主顾、冤大头,才可以搬出来,不然就是跟钱过不去。 这是意外之喜啊,裴钱当时就乐得合不拢嘴了,当时阮jiejie看着她这副模样,大概是觉得好玩,就拿了块糕点送给裴钱。那还是阮秀第一次分糕点给她,之后只要裴钱开口讨要,只要阮秀有,就不会拒绝。 今天,裴钱端了条小板凳放在柜台后边,站在那里,刚好让她的个头“浮出水面”,就像……柜台上搁了颗头颅。 至于裴钱,觉得自己更像是一位山大王,在巡视自己的小地盘。 石柔站在裴钱一旁,柜台确实有点高,她也只比踩在板凳上的裴钱稍微好点。 石柔有些奇怪,裴钱明明很依赖那个师父,不过仍是乖乖下了山,来这边安安静静待着。 石柔忍不住问道:“裴钱,不担心你师父练拳出了纰漏吗?” 裴钱纹丝不动站在原地,目不转睛,像是在玩谁是木头人的游戏,只是嘴唇微动,答道:“担心啊,只是我又不能做什么,就只好假装不担心,好让师父不担心我会担心啊。” 石柔伸出手指,揉了揉眉心,按照那个郑大风的口头禅,就是脑壳疼。 裴钱叹了口气,依旧目视前方,问道:“石柔jiejie,你觉得一个人,住在别人家里,那个人又不是你的什么朋友,那你需要给钱不?” 说得拗口,听着更绕。 石柔疑惑道:“说什么呢?” 裴钱叹了口气,道:“石柔jiejie,你以后跟我一起抄书吧,咱俩有个伴。” 石柔哭笑不得,问:“我为啥要抄书?” 裴钱一本正经道:“抄书使人聪明啊。” 石柔后知后觉,终于想明白裴钱那个“住在别人家里”的说法,是暗讽自己寄居在她师父赠送的仙人遗蜕当中。 石柔伸出手指,想要学陈平安轻弹小丫头的额头。 结果装木头人看着前方的裴钱闪电躲开,然后恢复原样,从头到尾都没有瞥石柔一眼,嘴里埋怨道:“别闹,我在用心想师父呢!” 竹楼二楼。 陈平安盘腿而坐,双拳撑在膝盖上,气喘吁吁,满脸血污,地板上滴答作响。 所幸竹楼无比玄妙,本身就相当于一张涤尘祛秽符,不用担心会影响到竹楼的“清雅”。 不过听说粉裙女童经常提着小水桶,来二楼这边擦拭地板,日复一日,她成了唯一能够进入二楼的“外人”。 喂拳告一段落。至于所谓教拳和切磋,真相如何,看一看狼狈不堪的陈平安,气定神闲的光脚老人,一清二楚。 可陈平安还是觉得有些古怪,不比当年老人打熬筋骨时,陈平安从头到尾只能受着,如今再次学拳,似乎更多还是磨砺技击之术,再就是有意无意间帮助他巩固那种“身前无人”的拳意。老人偶尔心情好,便念叨几句还挺押韵的拳理,至于时不时就被一拳撂倒的陈平安能否听到,或是分心听到了,又有无本事记在心头,老人可不在乎。 这会儿陈平安忍不住问道:“怎么不需要锤炼rou身体魄和三魂六魄了?” 崔诚嗤笑道:“稚童学会拿筷子夹菜吃饭了,到了少年岁数,还需要再教一遍?是你痴傻至此,还是我眼瞎,挑了个蠢货?” 陈平安将信将疑,欲言又止。习武之人,锤炼“纯粹”二字,照理说每一境都需要做,跟练气士讲究师父领进门修行在个人,还不太一样。 崔诚似乎不愿在此事上纠缠,问道:“听说你以前经常让朱敛以金身境,与你捉对厮杀?” 陈平安点点头,答道:“应付得很艰难。” 崔诚摇头道:“火候差了太远,朱敛不敢杀你,你又明知朱敛不会杀你,好似一双痴男怨女的打情骂俏而已,你挠我一下,我摸你一回,岂能真正裨益武道。” 陈平安听得头皮发麻。 崔诚说道:“从明天起,把朱敛喊来二楼,我来盯着你们相互喂拳。” 陈平安疑惑道:“不也一样?” 崔诚冷笑道:“一样?朱敛胆敢没有杀心,不敢杀你,我就一拳打死他,你觉得还能一样吗?记住了,好好与朱敛说清楚,别不当回事,我可不想到时候对着一具尸体,重复这番言语。” 陈平安笑了笑,问道:“前辈对朱敛还是看上眼了?” 崔诚扯了扯嘴角,不屑道:“什么时候把这家伙的一身机灵劲和富贵气打得点滴不剩,才能勉强入我法眼。” 陈平安摇头道:“我跟故意压在金身境的朱敛切磋,从来没有一次能够重伤他,每次他都犹有余力,只要听他喂拳后的马屁,就知道了。” 崔诚笑呵呵道:“你没有,我有。” 陈平安会心一笑。 天底下不怕吃苦的人多了去,但吃了苦就一定有回报的好事,却不多。 虽然陈平安不知道为何朱敛在落魄山待了三年,始终没有跟老人学拳,但是只要老人开了这个口,对于自身拳架与武道境界两个瓶颈都极难破开的朱敛而言,就是天大的好事。几乎所有事情,陈平安都会跟当事人商量,从不执意要求对方一定要如何做,隋右边去不去玉圭宗,石柔愿不愿意接受仙人遗蜕,皆是如此。但是朱敛登上二楼习武一事,万一朱敛不太情愿,陈平安也会多劝,多磨一磨。 崔诚突然说道:“念着身边人的好,自然是不错。可是你要记住,习武登顶,拳出无敌,终归是一件很……孤单的事情。两者,你要拎清楚了。” 陈平安点头道:“我曾观棋,悟出了一门纸上谈兵的剑术,就是讲切割与圈定,在书简湖靠这个,走过很多难关……” 不等陈平安说完自己的肺腑之言,老人啧啧道:“不愧是背着剑仙的剑客啊,学拳平平,练剑竟是如此天资卓绝……看来是被我耽误了你成为大剑仙,这可如何是好?” 陈平安心知不妙,就要以掌拍地,想让自己以坐姿倒滑出去,好躲避老人那不讲理的泄愤出拳。至于起身躲避,是想也不用想。 果不其然。 道高一尺,魔高一丈。 老人一跺脚,竹楼为之震撼而晃动,身体刚刚后仰几分的陈平安,竟是整个人弹向空中,高大身影转瞬即至,若是铁骑凿阵式也就罢了,被一拳打晕,疼痛只在刹那间,可老人显然没打算就这么放过陈平安,是陈平安最熟悉不过、最喜欢拿来对敌的神人擂鼓式,之后足足十四拳,陈平安如柳絮一般,飘来荡去,始终没能落地。 可怜陈平安坠落之际,就是晕厥之时。给神人擂鼓式砸中十数拳的滋味,尤其还是由此拳的老祖宗崔诚使出,真是能让人欲仙欲死。陈平安即便晕死过去,已经完全失去神智,可是身体竟然依旧在满地打滚。 老人观看片刻,点点头,似乎比较满意,这意味着臭小子的拳意真正“活”了。 真正的武道宗师,梦寐酣睡之时,即便遇到顶尖刺客,只需要感知到一丝杀气,依旧可以牵动拳意,起身出拳毙敌于瞬间,即是此理。 可是老人仍是没有放过陈平安,以脚尖瞄准陈平安体内那条若火龙游走的纯粹真气,精准地一脚拦腰踢断。 如一支精骑的凿阵,硬生生凿穿了战场上敌方的步阵。 陈平安全身的处处关节,顿时如爆竹炸响,又如沙场鸣金收兵之声。由于老人罡气点到即止,“骑军”凿阵而过,并无滞留,故而陈平安的纯粹真气很快又聚拢起来。 当初老龙城一役,杜懋本命之物的吞剑舟,一击就戳穿了陈平安腹部,之所以对陈平安产生后患无穷的病症,就在于很难消弭,它会持续不断蚕食魂魄,而老人这次出脚,却无此弊端,所以江湖传闻“止境武夫一拳,势大如潮水摧城,势巧如飞剑穿针眼”,绝非夸大之词。 武夫一口纯粹真气即使藕断丝连,却依旧不伤“纯粹”二字,这就是金身、远游、山巅这炼神三境的看家本领之一。而金身境之下的武夫,真气一断则全断,换新气就是露破绽,因此无法与大修士长久厮杀。 不过这种喂拳方式,并非适用所有晚辈武夫。就像寻常人捧碗接饭,饭guntang如火炭,摔了碗不说,还会烫伤手心。落魄山的岑鸳机也好,杨家药铺的窑工女子也罢,算武学天才,但注定受不住这份打熬。 只不过她们有自己的武学机缘便是了,武道一途,看似是一条羊肠小道,可一样各有各的独木桥可走。 女子习武,有利有弊。崔诚曾经游历中土神洲,就亲眼见识过不少惊才绝艳的女子宗师,例如一个“巧”字,一个“柔”字,登峰造极,饶是当年已成十境武夫的崔诚,同样会叹为观止。而且比起男子,习武的女子往往阳寿更长,武道走得更加久远。 崔诚人生中有几桩大遗憾,其中一件,就是不曾与中土那位女子武神对敌。就只能希冀着脚下这个小子,别让自己失望了。不是老人瞧不起世间豪杰女子,可是四座天下的武道山巅,让一个女子独占了,俯瞰群雄,总归是让他心里有些不得劲。 至于陈平安暂时逊色于那个名为曹慈的同龄人,老人反而半点不急。 陈平安最出彩之处,在于韧、悟二字,韧性好,悟性高。那曹慈是千年不遇的武运天才又如何,让他先到了九境十境又如何?终究还是要在十一境这道天险关隘,乖乖等着宿敌来争一争。当然,如果陈平安走得太慢,也不成,说不定曹慈就要转头去与他师父争了,若是如今她已是传说中的十一境了,那曹慈就会与那个喜欢在云海钓鲸的老家伙,抢上一抢。 事不过三。 真正站在了另外一座高山之巅的修道之人,不会眼睁睁看着一位接着一位的纯粹武夫,纷纷为那断头路架起长桥的。当年道家掌教陆沉来竹楼见崔诚,将他拉入自己坐镇的天地中去,难道就为了好玩? 崔诚叹息一声,蹲下身,伸出拇指,轻轻帮陈平安擦拭脸上的血迹。 吃苦一事,确实比自己孙子当年强上太多。 豪门贵子,品行好一点的,经世济民,青史留名,认为是天经地义的事情,性情差的,嬉戏人生,觉得生来享福就是天经地义的事情。 寒庶出身,有抱负的,光宗耀祖,没本事的,戾气十足。无论如何,都更吃得住苦。 老人坐在陈平安身边,轻轻拂袖,竹门大开,山上清风,不请自来。 陈平安的呼吸已经趋于平稳。 纯粹武夫的休养生息,讲究一个深睡如死。 陈平安这些年在书简湖,就最缺这个。 事实上在老人眼中,陈平安几次远游,都欠缺了睡意沉稳的美觉,唯有练习剑炉立桩的时候,稍稍好些,不然弓弦紧绷,不在江湖上被人打死,武学之路也会瑕疵横生。但是老人依旧没有点破,就像没有点破武道每境最强的武运馈赠一事,有些坎,得年轻人自己走过,道理才懂得深刻,不然就算至圣先师坐在眼前唾沫四溅,苦口婆心,也未必管用。 崔诚举目远眺,自言自语道:“不过话说回来,世族也是从寒族爬起来的,只是权贵之家,害怕那句君子之泽五世而斩,贫苦人家,则担心那句龙生龙凤生凤老鼠生儿打地洞。落魄山一旦以后有了自己的门派,忧患之处,会与许多世族豪阀和仙家府邸不太一样,不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