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8节
刘泠如被雷击般,手中铲子哐当掉地,回过头。 山庙前,众陌生男子行来,一年轻紫衣男子撑着伞,他抬了抬伞面,露出光洁优雅的下巴,再是那双温柔的眼睛,“阿泠,一别多日,原来你变得如此活泼,我都不知道。” 刘泠呆呆地看着他,忘记了呼吸。 她忘记所有,看着眼前这个人。 她声音僵冷,“你当然不知道,你已经很久没把我放在心上了。” 陆铭山。 她曾经承载了所有希望和爱恋的男人。 在她放弃后,他又突然出现。 “阿泠,你误会我了。”陆铭山微笑,眼角余光,不忘记瞥到刘泠身旁,神情瞬时僵硬的沈宴。 他眸子眯了一眯。 ☆、第36章 我还真就不放手了 陆铭山的出现,将完美的一切现状打乱。当晚初来,他只对刘泠说了句“你误会我了”,就不再解释,因为岳翎在一边已经站了起来。在他脸上笑容空白的那瞬间,再看去时,刘泠的神情已经变得凉漠,眼神也重归讥诮。她不再和他多说,旋身离去,在陆铭山上前时,留了句话,“我等着你的解释,但在这之前,先处理好你自己的事吧。” 陆铭山的事,便是岳翎。 陆铭山犹豫了下,仍追去刘泠,“有些事,我总要说清的。” 沈宴沉着脸,蹲在那口大锅前。热水滚滚,蔬菜等在他手下渐烧焦,他也纹丝不动。锦衣卫沉默不语,没有一个人敢看沈宴,敢向沈宴投去同情的眼神。 但这种彼此皆知的默契,更让沈宴难以维持自己的冷静理智。 他何时受过这么大的侮辱? 和他前一刻还在说说笑笑的人,下一刻…… 沈宴闭目,手覆在面上,手上青筋暴动,终是让自己忍了下去。 夜雨敲着房檐,檐下四角铁马撞得叮当。风声和雨声纠缠,混唱着不知名的小夜曲,时大时小。夜色如墨,水气扑鼻,白衣姑娘挽着秀发,星眸轻抬,望着灰蒙蒙的天际出神。四面好像都是群山,伸开手掌,好像万象千山一瞬间皆能握住。但实际上,它们遥远的,要走很久都赶不到。 就像她那些已经逝去的少女时光。 岳翎和陆铭山是青梅竹马。 那时候她是无忧无虑的天真小女孩,陆铭山也不是现在的“陆公子”、“陆三爷”、“陆家人”。他只是一个寡妇生的没有爹的可怜孩子而已,全村人都笑话他,瞧不起他。 有说他长得像小姑娘、没出息,不然哪有男孩子眼角下有泪痣的? 有说他性格古怪动不动就哭的,不然哪有男孩子有那么敏感的性格? 但是岳翎就很喜欢这个总是躲在一边不说话的小男孩。她一开始觉得他这么好看,怎么可以总这么害羞呢?她的心思那样单纯,就是为了带一个挺投缘的小伙伴出来,陪她一起玩。 陆铭山渐放开,慢慢长大了些,却还是只跟岳翎一个人玩。 再后来,有一天,岳翎回家的时候,在门口偷听到自家大人跟陆铭山的娘商量两家婚事。那一年,岳翎只有十二,以前什么也不懂,但就那一瞬间,她觉得自己已经长大,有了少女情怀,会害羞会不好意思,会看着她的铭哥脸红不能语。 天地不尽,山青水蓝,她和陆铭山还是那样要好。 岳翎开心地盘算着:娘说嫁人后,大家还是邻居,我当然可以常常回家。铭哥对我这么好,肯定不像村里有些讨厌的汉子打老婆吧? 她去问陆铭山,她的铭哥被她逗笑,弯身在她娇嫩的小脸上亲了一口,“我怎么敢打你?翎meimei,你一根手指头,我都不敢碰的。” 她在他怀中笑得羞涩而甜蜜,搂着小情人的脖子,觉得五月鲜花都是为他们绽放的。还有比陆铭山对她最好的人了吗?没有了。一定没有了。 陆铭山揉着她的头,又忍不住捏她的鼻尖,在小姑娘满脸通红后,他才笑盈盈道,“翎meimei,你放心,我一辈子都对你好,不辜负你。你会像现在一样天真纯澈……我很喜欢你这个样子。” “好,那我就永远是这个样子。”少女似懂非懂,却已经喜滋滋承诺。 …… 耳边雨声如灌,天光乍亮,电闪雷鸣。白衣姑娘站在雨前,像是站在万道深渊前。她凝视着深渊,是不是有变成恶龙的一天? 电光照在她脸上,衣袂被大风吹扬,她的侧脸宁静,近乎诡异。岳翎的手再次无意识抚摸上自己的小腹,又再次紧紧掐住,掐得她自己从过往回忆中醒来。 那些时光啊,短暂又美好,却再不重现。 最开始的几年,她总是念念不忘她的少女爱情。 岳翎对陆铭山怀着期待,等着他找到自己,然后她就可以告诉他,“我知道你一定会来找我!我知道你不会放弃我!” 再接着,她开始恨他,为什么给了她承诺,却不遵守?为什么不来找她? 再往后,每天都要咒骂陆铭山。忘恩负义、寡情小人、死不足惜……念念不忘的结果,是让自己更为痛苦。 骂着骂着,岳翎开始麻木,开始习惯没有陆铭山的生活,开始痛苦地接受命运给的安排。 她已经忘了他了。不再想他们的当初,不再把那当成珍贵的回忆。陆铭山算什么?天真纯澈算什么?为了能活得更好,她什么都可以做。 直到徐时锦找到她,直到徐时锦要她把当年的这段过往当作筹码,重回陆铭山的身边。 徐时锦微笑,“你不想要报仇吗?他为了荣华富贵,就那样抛弃了你!何等心狠的人,你不想给他教训吗?” 岳翎想的。 所以她重新出现了。 在消失了那么久以后,在所有人都不知道、或者已经忘了她的存在后,她忽然出现在了陆铭山面前,被陆铭山当成了贵宾对待。但实际上,岳翎要的,哪里是一个贵宾的待遇? 数年时光好像从未错过,又回到了从前的日子。 他温柔待她,愧疚又怜爱。他手按在她肩上,泪水落在她面颊上。他喃声道歉,一叠声说,“我以为你死了……对不起……翎meimei……是我的错,我再不让你受苦……” 可他这样许诺的时候,他不是已经又有了一个未婚妻吗? 他的未婚妻长乐郡主,本是皇亲国戚,陆家怎么舍得这尊大神吃亏? 即使呆在别院中,岳翎也常听到陆铭山和他家中长辈的争吵。陆铭山想留下她,陆家人却不同意。陆家人也想过来看她,给她些银钱,要她消失。岳翎漠着脸给徐时锦写信,诉说自己的情况。徐姑娘那似是而非的笑,隔着纸好像也能感觉到,“岳姑娘,你何必在乎他人想法?你已经为陆公子牺牲过了一次,难道你还要牺牲第二次?第二次,可不一定再有个我,帮你走出泥潭了啊。” 是呀。 徐姑娘说得对。 她一生的痛苦和折磨都是陆铭山带给她的。 她为什么要为他再次牺牲? 陆家人趁着陆铭山离京,陆铭山父亲亲自跑来警告岳翎,恩威并施,要她放过她儿子。他说陆铭山和长乐郡主来年就会成亲,陆铭山对她岳翎只是愧疚,她实在不必把愧疚当成爱。 呵呵。 长乐郡主马上就要嫁给陆铭山了啊。 而在很多年前,她岳翎也是陆铭山的未婚妻。她也有快要嫁给陆铭山的时候。 那些久远的久远的,以为永远忘掉的事,在现在,又从记忆深渊逃窜回来,一遍遍折磨着岳翎的神经。他们说长乐郡主是无辜的,陆铭山是无辜的,一切都是命运的捉弄。她不该把自己的不幸怪到别人身上。可是就算他们是无辜的,她岳翎也是最无辜的那一个啊! 凭什么被放弃的那个人,是她呢?! 陆铭山、陆铭山……这个光是想到名字就让她痛彻心扉的人,重新变成她的爱人,回到了她身边。但是他说的每句话,岳翎却都不敢信了。 多年前的岳翎,会单纯地信任陆铭山,所以被他欺骗。 而现在的岳翎,她活下来,靠的根本不是她的天真单纯善良可爱,她依附的是她的负能量。她不信任任何人,她只相信自己。 身后有脚步声过来,岳翎回头,看到陆铭山紫色的衣袍。他走到她身后,将一件披风披到她身上。岳翎抬头,看到他疲惫的神情。 陆铭山望着怀中的姑娘,妖姸婉约,故犹动人。他抱紧她,再不想放手。她依偎着他,轻声问,“郡主还是不肯原谅你?” “嗯,我已经解释,我不能丢下你不管,她仍会是我的未婚妻,她却只是冷笑。我说得恳切些,她便要扑过来掐死我,那狠意……幸好被沈宴拦住了。”陆铭山茫然,又低声问怀里的姑娘,“翎meimei,她为什么不能像你这样乖巧,你为了我,甚至愿意做妾,她却连接受都做不到。我难道要为了她,再次丢下你不管吗?我已经负了你一次,我不想再让你伤心……可是阿泠,阿泠她,根本不懂。” “对啊,”岳翎柔柔笑,喃声,“郡主怎么就不能像我这样听话呢?铭哥你是重情之人,你让我待在身边,正是证明你的情。郡主该为有这样的未婚夫高兴才是,她不应该生气啊。” 陆铭山叹气,“那些我们的美好过往,她都不要了吗?” 岳翎指甲盖上攒满了一手鲜血,她心中恨意无处喧嚣,在疯狂叫嚷——陆铭山!我们也曾经花前月下!我们也曾经海誓山盟!你也曾经对我不舍!而你怎么可以这样对我!你怎么可以同时去爱两个女人?! 她的心如刀割,面上却挂着文弱的笑,附和着他的话。 陆铭山忽而疑问,“我不是安排你呆在邺京吗?你为什么会出现在这里?”他目光迟缓,有对她的几分怀疑。 岳翎一下子慌乱,垂下眼,咬着唇,唯恐被陆铭山发现自己的秘密。 陆铭山却柔声问,“是我家那些人?他们又找你麻烦了……翎meimei,委屈你了。” 岳翎镇定下来,眨下眼中几点泪光,“我无处可去,想着你可能会来找郡主,就想办法留在郡主身边……铭哥,你不能不要我。你不要我的话,我只剩下去死了。” 她这样温情款款,让陆铭山感动又怜惜,怜惜又惭愧。但她心中鲜血淋淋,一直在拼着命喊——你怎么可以这么对我!怎么可以同时爱两个女人?! 在岳翎心情欠佳的时候,刘泠也同样神情恍惚。她已经把退婚书递给了邺京陆家,那边应该已经得到了消息。陆铭山此来,是想她回转心意。他诉说他们的曾经,告知他的不得已。但他的不得已,他的为难,在刘泠听来,就是一个寡情重利之人,对自己自私本性的辩解。 她怀疑着:她真是荤素不忌,她当初怎么会对这样的人心动?她怎么就没早点看出这个人的本性呢? 在陆铭山到来前,刘泠也偶尔会为他想一想借口。但都不及他的强大。 她为这样的人伤心了难过了这么久,为了这样的人走不出来,还需要找人来治疗自己……刘泠觉得狼狈。 她有时候看着陆铭山,脾气上来,就想杀了这个人!让她的污点彻底消失,谁也不知道。 没有什么比这个更难堪:她一心向往的人,承载了她所有幻想的人,本质如此让她失望。 让她遗憾的是,陆铭山找锦衣卫有些要事,她都不能开口让这个人滚蛋,不要出现在她面前。 一路同行,刘泠那种“好想找人杀了陆铭山”的情绪,就没有压下去过。 刘泠甚至不知该如何面对沈宴:她知道他承受着比她更加难解的场面。她和陆铭山的过往,毕竟只是他们两人知道,旁人道听途说,到底不曾亲见,只知道这是一对被岳翎插足的即将解除婚约的未婚夫妻。而沈宴呢?他在刘泠和陆铭山之间,就像是第三者一样。 所以沈宴也根本不来见她。 清晨出门时,刘泠再次见到等候在外的陆铭山。他还是试图挽回她的心,为她备了舒适的马车和食物,重新置办了绸缎锦衣。用早膳时,陆铭山对刘泠现在这种粗食很是惊讶,“阿泠,你堂堂郡主出身,沈宴怎么能这么对你,让你吃这样的食物?他怎么能不把你郡主的身份放在心上?” 他这样说的时候,沈宴正和一众锦衣卫进来用膳。锦衣卫表情有些愤然,沈宴却眼皮都不抬,作不知状,和自己的下属坐到了另一边。实际上,为了减少开支,刘泠这种粗劣状态,已经持续了一段时间,连一开始为郡主愤愤不平的侍女们都接受了下来。 刘泠看陆铭山一眼,目光幽冷,“陆公子,我其实没你以为的那么讲究。” “阿泠,你不必这样委屈自己,”陆铭山坐下,和气为她布菜,他嘴角带着笑,“你呀,从来都是为别人考虑。我记得你有一次,路上马车撞到乞丐,那乞丐抓脏了你的裙子,吓得大哭,你还下车安慰,并送了他新衣服……” 沈宴听若未听,夹着菜用饭,神情不变。 他旁边的锦衣卫却听不下去了,“沈大人,他是故意说给你听的……” 罗凡更是嚷着要起身,“姓陆的太过分,等我……” “坐下吃饭。”沈宴手在桌上一拍,如有海浪沉降,气势一下子把罗凡压得跌坐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