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0节
“南人?”敖登格日勒挑了挑眉:“原来你就是赏契舅舅所娶的那个南人夫人?” 她进帐小牛皮鞭子踏在羊毯上,小小的个子却还要装出个大狗的架式来,绕着贞书走了一圈,冷笑道:“我娘亦是汉人,但比起你来要漂亮多了,至少不似你一般是个菜人脸色,哼!” 北人嫌弃南人皮肤白皙,常以菜人相称,这是极端的贬意词。贞书怒的一把抓住这小姑娘:“孩子,我不知道你父母是谁,但你这话实在太缺教养!” 叫黑水城主赏契是舅舅,那当也是北汗膝下的公主,生的委实漂亮,可嘴巴也太毒了些。 敖登格日勒叫贞书纂手怒目相视,天性骄纵的性子自然不肯服输,抽出皮鞭来就要往贞书身上招呼:“这鞭子就是我的教养,你要不要试试?” 她鞭子才扬起来,却没有落到贞书身上。贞书抬头见是穿着白色绣牡丹花圆领袍子的玉逸尘抓着鞭子,松了敖登格日勒的手对他说道:“这小孩子说是来寻舅舅的,端地一点家教也没有……” “舅舅!”敖登格日勒甩掉鞭子红扑扑的小脸满是笑意就往玉逸尘身上扑去:“我是敖登格日勒呀,昨夜给你敬过酒的。等我哥哥商议完事情我就找不到你啦!” 玉逸尘以手指顶着这小姑娘不让她靠自己太近,指着贞书说道:“这是我夫人,既你认我是舅舅,便要叫她一声舅母。小孩子拿鞭子抽舅母可是不对的,快给她道歉。” 敖登格日勒侧眼扫了贞书一眼,轻声说:“对不起!” 贞书扭头不应。玉逸尘仍是温声,却依旧纤长两指顶着那孩子不叫她靠近自己:“我家夫人没听见,或者是你声音太小了?” 敖登格日勒听外面忽而欢呼声阵阵,也知想必是赛马跑完了圈数,转身掀帘子就往外跑去。玉逸尘往内自解着那白色绣牡丹的圆领袍子,接过贞书递过来的紧衣穿上紧着袖挽。见贞书满脸疑惑的看着自己,玉逸尘过来问道:“你可也要去看射箭?” 北汗崇尚勇士与英雄,玉逸尘此来既想要说动诸部落首领出兵替自己讨回贺兰山,手中一无重金二无利益,贞书见他几乎参加了所有比赛,虽知他在黑水时常习不辍,却也叫北蒙那些肌rou鼓张的勇士们早吓破了胆,以为玉逸尘果真也要败下阵来。上前阻止道:“咱们就在此转一圈儿回黑水城吧,我如今也能在黑水住得习惯,更不想你去参加比赛,终归这里的人皆是蛮子,不懂礼教的。” 玉逸尘紧好了手挽才去取挂在壁毯上的弓,取过箭筒背在背上,以指拨弓:“虽不懂礼教,但他们是这世界上叫各民族都闻风丧胆的强者。我要赢得他们的尊重,就必须去搏上一回,而且还不能输。” 射箭场上有三种,二十五步、五十步与一百步。玉逸尘所参加的是一百步远距离的比赛。今日不过初赛,他本生性好静之人,虽边上人山人海的呼喊着,却也只是默声勒马,待到前面射手过线便策马上前,三只箭连连而发,箭箭皆中靶心。 待到三箭射完跳下马,他亦不过牵着贞书的手转身离去。 敖登格日勒一路的追着,一声声问道:“舅舅,你汉话说的这样好,原来是否果真在汉地呆过?” 见玉逸尘连头也不回,敖登格日勒又道:“我娘亦是汉人,她是临潢人,舅舅可曾去过临潢?” 小鱼不知从那里脏头土脸的冲了来,扑到贞书身上一顿乱揉乱蹭。敖登格日勒走到贞书面前,指着小鱼问道:“这是你儿子?” 贞书点头:“是,我儿子。” 敖登格日勒冷哼着:“他昨夜摔跤时使黑手赢了我弟弟,我娘可是个很记仇的人,你们母子都给我小心着。” 她左右四顾见无人靠近,凑近过来在贞书耳边小声说道:“我听我娘说,这孩子连爹都不会叫, ☆、第79章 韩覃怕自己的簪子果真要戳破唐逸的喉咙,见他脖子仍还往下一分分的压着,遂一狠心撤了簪子,才要张嘴,唐逸已经俯压了下来。就在他几乎要贴上她唇角的那一刻,韩覃就势一滚,一边擦着嘴唇,一边爬起来匆忙的寻着自己的鞋子,穿好了鞋子于不说话,直接拉开籍楼的门,于刺骨的寒风中,匆匆往叙茶小居而去。 唐逸一直维持着趴在地上的那个姿势,过了半刻钟左右才坐了起来,盘腿坐于黑暗而冷寂的大厅中,深深的叹了一息,转身上了楼梯。他上楼的时候,脚稳步健可全然不是醉酒的样子。 韩覃护着只耳朵回了叙茶小居,正取了妆台上的绢帕擦拭着,秋菊进来看了一眼,哟了一声问道:“二夫人的耳朵是怎么破的?” 韩覃悻悻道:“方才回来的时候不小心踩了一脚冰,滑倒摔的,没什么事,我自己压一压就会好的,你快去睡吧。” 秋菊才走,韩覃又唤了春心进来,在妆台前坐了许久才压低了声音问道:“你与春草堂那边的春兰关系好,你可听说过没有,孙少爷这些日子可曾回府住过?” 这春心本名字□□兰,因与春草堂那边的丫环重了名儿,如今改□□心。她与那边的春兰两个关系十分的好,而且嘴严本分不乱传闲话,韩覃才会找她来问。春心摇头道:“奴婢也常往春草堂去,听春兰与丹东几个的口气,孙少爷像是这半年就没有回府住过。就连一应的换洗衣物,如今也是经由绍光给他带到大理寺任上去。” 韩覃心道奇了怪了,当初她要成亲前见唐逸,他还曾说,希望到府以后,能彼此照应。自她嫁进来,他也一直规规矩矩一句话没说错过一步路没有多走过,怎么今天突然变成这样? 难道是喝醉了的缘故? 论起唐逸,算是她少年时唯一有过的良友。她婚前就未曾想过要嫁给他或者跟他有点什么,现在当然更不可能。可若他心里仍是迈不过当年的坎,与傅文益的婚姻又怎么能幸福? “小祖母!”傅文益掀着帘子跑了进来,随即便扑到了韩覃膝下,捂着脸摇头哭道:“我不过了,要回我家去。” 韩覃才跟唐逸闹了一场,猛乍乍傅文益冲了进来,她虽心无龃龉,却也吓了一跳,连忙扶起傅文益问道:“这是怎么了?你们吵架啦?” 傅文益摇头,接过帕子捂唇许久才道:“没有,没有吵架。阿难待我很好,好的不能再好。可夫妻不该是我们这样儿的。我倒情愿他跟我吵一架,至少叫我知道我错在哪里,可他就是不肯。” 韩覃叫傅文益这样拉着要倾诉心肠,再想一想方才自己和唐逸还在籍楼撕扯,简直尴尬的不知道该怎么办才好。 傅文益拉着韩覃的手道:“小祖母,满府里我也就只能找你说叨说叨。阿难那个人,就跟只八哥鸟儿一样,寻常难见他回府一回,但凡回来,无论我说什么,他都是个好字。除了个好字,我再难从他嘴里听到崩出别的字来。 刚才我听说他回来在籍楼睡着,便使青意去叫了一回,结果他不肯回去睡。方才我自己去请,他大醉酩酊睡的死沉,推都推不醒,这样的日子,我没法再过下去了,我要回我自家去。” 韩覃默了片刻,拍了拍傅文益的手道:“要嘛,你从我这里带了炭火,与他一起宿到籍楼去,要嘛,就让绍光把他背回去。你告诉他,若他还敢任性,我就告诉他小爷爷,叫他小爷爷来收拾他。 十七八岁的大小伙子,朝廷把锦衣卫指挥使那样重的差事压在他头上,不是叫他整日这样耍任性的。那籍楼又阴又冷,阁楼又透着风,他明天早晨起来若是因此而着了风寒,往后官儿也不用做了,整天在家躺着呗!” 傅文益比韩覃也才小着两岁,听完这话在脑子里过了片刻,这才擦了眼泪道:“怪不得小爷爷要押着四位辅臣去求娶小祖母了,您虽才比我着大两岁,可说出来的话,做出来的事,皆是长辈风范。 我那个婆婆,遇事只会哭。大祖母又是个别事不管的,这家里,若没了您,我才真叫有事没地方哭。” 她带着自己陪嫁来的小丫头青意,提着炭火炉子辞别韩覃到了籍楼外,呆站了片刻,又怕自己引火进去要惹唐逸不快,索性连那炭炉子也不肯提,自己一人蹑手蹑脚进了籍楼。 二楼阁楼上一张小床,四面不严缝的窗子里还往里透着风,唐逸就躺在那张小床上。傅文益捏手在床沿上坐了片刻,沿着唐逸的后背缓缓躺了下去。唐逸许是睡的深沉,连动都不动一下。 傅文益捏着衣衽躺了约摸半刻钟左右,混身冷的几乎要提起来抖。她自幼也是娇娇女,那里挨过这样的冻。刚才还心提着一口气,若是唐逸不肯回去,她就这样不盖被子躺足一夜,谁知才不过一盏茶的功夫,已经冻的恨不能立刻奔回自己燃着地龙的暖卧室中去。 她慢慢往唐逸身上靠,他喝过酒的身上犹还挥散着燥热,那点热气叫她贪恋不已。 “阿难!”傅文益忍不住叫道:“能不能给我点被子?” 唐逸侧身靠里躺着,呼吸平稳,不动如山。傅文益乍着一只耳朵等了半晌也等不到回音,索性慢慢的往后退着,屁股触到唐逸屁股的时候做了个鬼脸,随即缓缓的整个背都凑上去,与唐逸形成个背贴背的姿势,和着他背上的温热,结结实实的打了几个冷颤,便仍抱臂抖着。 除了贴着唐牧屁股的那一点地方有些温热之外,身体其余的地方都仿似坠入冰窖。傅文益越来越冷,整个人都轻颤了起来。她在每一弹指间都下了千万个狠心要走,又觉得丢不起那个脸,只盼着下一个呼吸之间唐逸能转过身来,将她拥入怀中。她等了一个又一个的呼吸,两只脚冻的发疼,整个人提起来抖着,可唐逸仍是睡的沉稳,不动如山。 傅文益终于等不下去了,满心酸楚的爬了起来,几乎是逃离这冰窖似的屋子,出门时两眼泪不停往外涌着:“这样可不成,明儿我必得要回娘家去。这样的男人,嫁他何用?” 她哭嚷着经过叙茶小居时,韩覃恰就临窗坐了望着。等得许久,韩覃才见唐逸披着衣服匆匆经过叙茶小居,往春草堂去了。她心中总算放下一块石头,才起身准备要上床,转身却见唐逸就站在自己身后。韩覃吓得一跳,也不知他是怎么不惊动外面的丫头独自闯进来的,压低了声儿道:“阿难,你怎样来的,就怎样给我快快儿的滚出去,否则叫你小爷爷知道了,咱们大家一起都别活了。” 唐逸转身,坐到了书案后的太师椅上,交两条腿搭在书案上,身上仍是那件白衣,仍还是当年韩覃离府时的眉眼,眼中仍是与年龄不相称的成熟与沧桑。韩覃生怕有丫头要进来,隔骂压低了声儿吼道:“阿难,你快给我滚!” “我一会儿就去哄傅文益,不叫她明儿早上哭着闹着回娘家,就只这一刻,我坐得一刻,好不好?”唐逸抬头,声音可怜巴巴。 “不行,一刻都不行。若你不走,我走。”韩覃作势要离开,唐逸这才站了起来:“我会好好待文益的,也会爱她,敬她,信任她。韩覃,我并不是放不下你,我只是不能忘记自己当年在钟楼旁那巷子里扔下你。虽我不认自己是个好人,可有生以来,从未那样卑劣过,而且还是对你,我只是想跟你说声对不起。你可能原谅我?” 韩覃自小经历的太多,若不经唐逸提起,叫大哈扯着头发往巷子里拖那一幕早都忘了。但唐逸是个未经过大风大浪,在这深宅中被保护的很好的贵家子弟,也许那一幕对他冲击太大。他因怯懦而放弃,又因此而深深憎恨自己。想到此,韩覃摇头道:“阿难,那些事儿我早都忘了,你也将它忘了,好不好?” 唐逸起身,转知自盥洗室的门上出门,出院子走了。 * 眼看要进腊月,宫里刘太妃催了好几回,要请韩覃与韩清进宫一叙。韩覃这些日子由唐牧教着描几笔子花鸟,一盆水仙从萌芽到眼看开花,他忙里偷闲也不过指点过几笔而已。韩覃本无天赋,这些日子正替刘太妃又赶着一双更厚实的棉鞋子,抽空还要拿出来纳两针。唐牧见她坐在案后本本分分,正好衣冠忽而探手,便将韩覃案下偷偷戳锥子的手揪了出来:“太妃娘娘穿的那双炮仗一样的鞋子,是你纳的吧?” 韩覃夺回了双手,卷了线绳丢到了案上:“我不过闲来纳上两针,这一双眼看做了一月都还未完的。” 唐牧已理好了袖口,临出门时顿了顿:“你入冬以来虚寒太重,我替你开了几幅温补的药,记得每早晚把它喝了。” 他话音才落,苦苦的药味儿已经从帘外弥漫了进来。韩覃自春心手里接过那药盏,抬眉见唐牧依旧在珠帘后盯着,稍一皱眉便一饮而尽,而唐牧等她喝完了药,也转身走了。 * 赶着入宫之前,韩覃终于纳好了这双袍仗一样的大绵鞋,虽仍还不情不愿,却也一清早便驱车带着一袭貂裘的韩清入宫去了。刘太妃仍在长寿宫中那暖阁中的炕床上坐着,地龙想是燃的极旺,一路从大殿到暖阁脚下一股热气。 韩清一坐下来便心神不宁的左右四望,想必也是知道唐牧在前朝有动作,今日皇帝要来此相看自己,心情激动,连这老太妃也不肯应付,便是老太妃问句什么,她也不过笑笑,或者应个是,再不肯多说一句。倒是韩覃与太妃两个聊的极欢,将那双鞋子拿出来,给老太妃试过,因老太妃觉得有些紧了,亲自拿手握拳进去替她捶着。 约摸一盏茶的功夫,自暖阁窗上的玻璃里头,就能瞧见李昊带着七八个随侍的小内侍一路进了院子。韩覃与老太妃在暖阁中对坐着,这暖阁有明窗,自暖阁望外,便见李昊停在檐廊下,垂着眼眸,叫那小内侍替自己整理着衣服。 他穿着一袭正红色绣五彩团龙的圆领龙袍,外面披着纯白色的软狐裘,衬的肤白如玉,眉秀鼻挺,唯唇色有些太淡,眸下淡淡两圈青,显然身体仍还不好。琉璃瓦上犹还积着森森白雪,红墙遥映几枝残竹,他在檐廊下默了片刻,轻拂那狐裘往后,却是大步转进抱厦。 韩覃早自炕床上溜了下来,只听外面内侍一声高宣,便与坐在鼓凳上的韩清一同跪到了当庭。李昊带着股子寒气进了门,说话时声音很是欢快:“听闻太妃娘娘这里来了宫外的命妇,是那家的夫人?” 刘太妃稳坐着,看李昊坐到了韩覃方才坐过的地方,才道:“仍是唐阁老家的夫人,与她的meimei韩清姑娘,唐阁老家的夫人皇帝是见过的,她meimei端地是与她双生儿一般,只怕皇帝还未见过。” 李昊哦了一声,戴着扳指的手轻敲着炕桌:“抬起头来朕看看!” 韩覃也知这是韩清的好日子,仍还低着头,眼盯着品黄色地毯上那金黄的花纹看了许久,便听李昊轻声赞道:“果然与唐阁老家的夫人面貌肖似!” 刘太妃忽而唤道:“韩夫人,我这后院养着几株朱砂梅,前些年我不住这座殿,也不知它开的如何,今年到如今还不结蕾,许仍是肥施的不够,亦或根上有了虫,你与我一起去分辩分辩,可好?” 她这是要带走韩覃,给韩清和皇帝单独留地方了。韩覃连忙告过罪,站起来就要扶刘太妃下炕床。这时李昊却发声了:“外头又飘起了雪沫子,太妃的朱砂梅何时不能看,偏要此刻去?” 刘太妃虽有个太妃名号,毕竟不是皇帝生母,又是自见不得人的冷宫出来的,当然是唯李昊命是从。她笑了笑转寰道:“那不如我们到西边暖阁里去坐会儿,你替我将这鞋子再捶一捶,可好?” 韩覃此番入宫,为的也是能把韩清送入宫廷,虽她暗诽唐牧的做法,这轿夫却还得咬牙做下去。她才伸了手要去扶刘太妃,便听李昊又是一声冷笑,却再不出言。而刘太妃听了他这声冷笑,那手便缩了回去,脸上虽仍还笑着,面色却是尴尬无比的样子。韩覃觉得自己此时呆愣愣杵在刘太妃身边,亦是十分的尴尬。而韩清还在地上跪着,也悄悄抬眸扫着李昊。 李昊木脸片刻,忽而出声:“朕这些日子来灌了许多的汤药,可隔三差五仍还要晕一回,御医也曾杖废了几个,再上来的仍还是开些苦药。朕听闻你一双鞋就让太妃娘娘多年的风湿痹得已缓减,这一冬都未曾服过药。你可有法子,能替朕缓一缓这痼疾。” 他说完话,才从窗外收回目光,抬眉扫了韩覃一眼。只这一眼,韩覃顿觉混身的毛孔都竖了起来,寒气森森。他眼中闪着亮光,显然是强忍着泪的。韩覃生怕这李昊是与自己一样,也因为偶然的相见触起关于前世的记忆。她斟酌许久,敛了一礼道:“臣妇之所以能替太妃娘娘纳鞋子,概因那风湿乃是肢体受寒而积的毒,以热偎之,则可缓解。关于病理上,臣妇不出自医家,也不曾读过医书,委实不敢在陛下面前妄言。” 李昊边听边点头,听完自嘲似的勾唇一笑,挥了挥手道:“去吧!” 刘太妃如蒙大赦,捉着韩覃的手下了炕床,穿过大殿到了西边暖阁中。这边陈设比那边还要华贵,炕床上亦是全新的锦被茵褥,显然是刘太妃用来招待宫外贵客的。韩覃试了一把炕床十分的温热,遂扶她坐了上去,自己也脱鞋跟了上来。 大殿隔着几重,中间还有过厅,自然听不到那一头的动静。几个宫婢如墙屏影壁一般的静立着。外面又纷纷扬扬下起了雪,韩覃记得自己上一回来的时候,似乎也是在下雪。她捶好了鞋子,溜脚到地上揽过刘太妃的脚,替她套上了轻声问道:“太妃娘娘可要试试合脚与否?” 刘太妃似是才反应过来一般,下了炕床走了两步,点头道:“光是伸脚进去,就知道比那一双还暖和。” 韩覃扶她在炕床上坐了道:“这一双,臣妇上下都垫的熊绒,比那羊毛更要暖和些。” 她想要提早出宫,此时便有些心神不宁,望着窗外下起了雪,自然心中越发焦急。忽而一个宫婢打帘子进来,在刘太妃耳边嘀咕了声什么,刘太妃脸色一变,也不跟韩覃说话,随即便指个宫婢过来,支扶着走了出去。 韩覃转眼目送着刘太妃出了殿,于明窗上望外,她竟还是带着韩清,两人自游廊上一路转到门上,一群宫婢太监打伞的打伞,抬软轿的抬软轿,带着出门去了。她细看李昊带来的那些小内侍们仍还在殿外肃立着,忽而觉得眼皮一跳,听得帘子一响,李昊已经走了进来。 ☆、第80章 韩覃心中暗叫一声不好,赶紧自那炕床上溜下来,跪到了当庭的地毯上。李昊轻轻转到炕床边沿边坐下,挥了挥手,那如影壁般滞立的宫婢们便轻声退了出去。他那云头靴里头当是壮了毡的,男子火气大,就算到了冬天,李昊仍旧不爱穿棉靴。 他当是拿起了那双又大又笨,呆头鹅似的棉鞋瞧着。韩覃垂眸望着地毯,低头低到脖子都有些酸了,才听李昊说道:“韩夫人,起来说话!” 韩覃只得又站了起来。往后退了两步,又不知该退到那里,便到炕床角上那一盆玛瑙盆景摆件儿旁站了,双手交握着,心中暗骂唐牧替自己找的这难堪差事。李昊丢了那双鞋子,也不说话,就那么呆坐着,望着窗外渐大的雪。 “说起来可笑。明知此时此刻,当下,时间从这一秒流过去就不会回头,可朕似乎觉得,这地方,这景致,此时此景,朕当在很多年前就曾经经历过。”李昊终于回头,盯着韩覃问道:“韩夫人可也有过这样的感受?” 其实应当来说,任何人都会有这样的感受。于那么一刻,忽而觉得眼前的场景,仿佛在很遥远的过去就曾来过,身边新认识的人,也仿佛久别重逢一般。而李昊此时便觉得这韩夫人,似乎是自己久别重适的故人。他将韩清与刘太妃齐齐支开,此时却不知道自己该说些什么,胸中似有千言万语觉得无不可对她言,可话到嘴边,却不知该说什么。 韩覃轻轻摇头:“臣妇不曾有!” 李昊轻笑一声,又问道:“夫人与唐阁老,是几时成的亲?” 韩覃回道:“今年七月间,七月初四。” 那时候唐牧还未入阁,首辅俞戎还未叫萧山那个阉贼杀掉,就连高太后,也还依旧手握权柄,而他那胖胖的小庄嫔,也还时时偎在他身边。想到庄嫔,李昊胸头又是一阵堵。他起身,见韩覃又屈膝跪下,遂走到她身边,微微曲了膝,缓躬着腰,伸出一只缠着金蟾子星月菩提的手,欲要拉韩覃起来。 唐牧常年除了握笔便是握刀柄,手心一圈老茧,硬实而又有力。李昊的手却不同,他的指节细而修长,却比女人的手更要修长,白肤叫那细腻瓷密的鸡油色金蝉子映衬着,微微有些颤抖。韩覃缓抬头,盯着那只手看了片刻,无数的记忆排山倒海般向她涌来。顺着那只手,她记得尚在潜邸时,他与她的头一夜,他在她身上的摸索,如小儿吃乳一般埋头在她胸前一声声的微哼。 这些东西毫无廉耻可言的,就那么涌入她的脑海。韩覃极力遏制着自己要疯了一样的记忆,屈膝往后退了两步。她忘了身后是细脚花几上摆着玛瑙琉璃假山盆景摆件儿。她的脚套到了细脚花几里头,再往后一退,花几摇动,那盆景晃得几晃便砸了下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