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节
郎俊侠再不回话,到得后院,翻身上马,斗篷飞扬,疾驰而去。 段岭再睁眼时,已是天明,钟声“当当当”敲响,一声比一声急促,外头有仆役站着说:“段少爷,晨读到,请。” 段岭既未做噩梦也不曾在汝南醒来,已将昨夜愁绪抛到了脑后,想起郎俊侠的叮嘱,匆匆忙忙起身洗漱,加入孩童们的晨读课中。 “天地玄黄,宇宙洪荒……” “金生丽水,玉出昆冈……” “治本于农,务兹稼穑……” 段岭坐到最后一个位置上,跟着孩童们摇头晃脑,努力跟上口型,却懵懵懂懂,对自己所朗诵的内容一无所知,幸而从前在私塾外偷听过,又觉朗朗上口,不出片刻,逐一想起,便渐渐跟上了节奏。 晨读毕,先生又发下图文并茂的黄纸,开始识字,段岭入学入得晚,面前是厚厚的一摞,认起字来极其吃力,认了一小半,不禁走了神,心想昨日与自己打架的那少年不知在何处。 名堂乃是辽国南征后投诚的汉人所建。分蒙馆、墨房与书文阁三处,刚入学的小孩先进蒙馆识字,认得全了,考校过了,便可晋级到墨房读深一点的经文,书文馆则教授辽文与汉文、西羌文,做文章,习练六艺。 待得书文堂亦无可学时,便当离开名堂,进南枢密院下设的辟雍馆读五经,应考举仕了。 名堂内学生进度参差不齐,昨日见到的少年在墨房内读书,段岭唯独在午饭时见到了昨日那少年。少年一脚踩在条凳上,身周无人敢坐,捧着个铁碗吃饭,瞪着段岭。 另一名汉人少年坐过来,朝段岭说,“你叫段岭,是不是?” 段岭不无警惕地打量那汉族少年,对方比自己大了些许,却一副老成的模样,一身衣着华贵,领子上绣着金乌,右衽上别着一枚青金石系扣,浓眉如墨,唇红齿白,像个贵族。 “你……怎么知道?”段岭问。 贵族少年朝段岭小声说:“我哥受人所托,让我照看着你几分,莫听任你让人欺侮了去。” 段岭又问:“你哥是谁?” 贵族少年不答,远远地朝昨日与段岭打架那少年一指,说:“他是布儿赤金家的,他爹也得给韩府当狗,他再寻你麻烦,你就到那人跟前去告状。” 说话间贵族少年又指不远处,另一个被簇拥着的半大孩童,所指之人胖乎乎的,慈眉善目,长得甚是喜庆,貌不惊人,周围却有不少孩子跟着。 “你就说韩公子。”贵族少年又教段岭,说,“布儿赤金家的总找你麻烦,求他帮你。” 段岭不明就里,却知这他是好意,贵族少年又问:“你府上是南面官还是北面官?” 段岭只得答道:“我不知道。” 贵族少年说:“汉人还是辽人?” 段岭答道:“汉人,我爹叫段晟,在上梓经商。” 贵族少年点点头,说:“做生意的,我姓蔡,叫蔡闫,我哥是上京经巡司使,名叫蔡闻,我是汉人,韩公子也是汉人,被欺负了,你便找我们,先这么着罢。” 说毕蔡闫便不再与段岭多解释,捧着碗走了,并不把段岭当作一回事,只是完成一个兄长吩咐他的任务。 段岭吃完,午后小睡一番,又有敲钟,冬日慵懒,学童们各坐各位,下午教写字,室内生着火,众人昏昏欲睡,更有小孩直接枕着一叠宣纸,睡得流口水。 “字摊开了写!”夫子慢条斯理道,“不要惜纸——” 入学第一天,无数烦恼都被抛到了脑后,段岭十分珍惜这来之不易的机会,聚精会神地写字,夫子从身边经过,一戒尺甩在他身边正睡觉的孩童脸上。 孩童脸上高高肿起,登时大哭起来,犹如堤坝开了闸,被夫子拎着衣领,到走廊下去罚站。段岭一个哆嗦,恐惧地看着那孩童,继而不敢有丝毫倦怠。 日复一日,段岭预想中的事情没有发生,少年未曾找他寻仇,蔡闫等人也并未对他另眼相看。一切按部就班,井井有条,无人问他出身,亦无人问他来此处缘由。理所当然,仿佛段岭只是庭院中的一棵轻松,早就在那里。 放课后,段岭独自在房中辗转反侧时,总是想起第一天晚上外头的笛声。 那夜的笛声,只出现了一次,曲调上下纷飞,犹如南方凋谢的花儿,在风里飘零,隐隐间又带着些许期许与惆怅,每当听到它,段岭就想起夫子教的一首词。 汝南的春天,现在应当已经来了吧? 第6章 爽约 “天地玄黄,宇宙洪荒。日月盈昃,辰宿列张。寒来暑往,秋收冬藏。闰馀成岁,律吕调阳……” 摇头晃脑的晨课中,对着名堂发下的《千字文》,第一个半月,段岭陆陆续续认得了大半。 先生以戒尺挑出其中一句,段岭便朗诵出声,换一句,再读,再换。 “这什么字?”先生问。 “君。”段岭坐直了身子答道。 “这呢?”先生又问。 答不出,一记戒尺赏在手心,段岭忍着不敢叫出声,手掌火辣辣地疼。 “璧。”先生背着手,在学童中穿行,随口道,“和氏璧的璧,玉璧关的璧,有匪君子,如圭如璧,下一个。” 段岭不住搓手,将左手按在笔洗冰凉的瓷壁外,先生挨个考问了一圈,戒尺也赏了一圈,天色蒙蒙昏暗,外头敲钟,先生方道:“放学。” 学童轰然起哄,起身逃之夭夭,今日是初一,告假返家的日子,名堂外车行马嘶,挤得水泄不通,不少孩童们探头探脑,犹如等过节一般。段岭先前一直在等,等郎俊侠来接自己,起初几日简直是煎熬,临近告假时,激动之情反而平静下来。 门房挨个唱名,点到的孩童便被接走,不少小孩爬到栅栏上朝外张望,又被手持戒尺的夫子挨个敲打恐吓赶下去。 段岭站在台阶上,踮着脚朝外看,郎俊侠向来鹤立鸡群,一眼就能望到,可是他没有来。 应当是被巷子里的车流堵住了,郎俊侠骑马,一时半会儿进不来。 “元府——元少爷。” “林家——” 门房扯着嗓子,小孩们陆陆续续地出去,将腰牌出寄。前院内的孩子越来越少,段岭又想,郎俊侠兴许是被什么事绊住了。 “蔡家——蔡少爷。” 蔡闫走出来,朝孩童们点点头,段岭还在张望,一眼瞥见蔡闫,蔡闫便朝他招了招手,问:“你爹呢?” “一会儿就来。”段岭没有朝蔡闫解释来接的不是他爹,蔡闫便出了大门外,一名年轻人骑着高头大马,让蔡闫坐在自己身前,将他接走。段岭羡慕地看着马上那年轻男人,男人漫不经心地一瞥段岭,转身驾马离开。 两刻钟后,院中余十余人,名堂外巷中亦车马稀少。直到门房点完最后一个名字,剩段岭与那敲钟少年留在原地,段岭站得累了,索性坐到台阶上。少年换了一只脚,倚在院门前朝外张望。 夫子与先生们换完衣裳,在段岭面前经过,互相拱手,各自打伞,回家休假。 门房关上了大门,夕阳最后一缕光转为暗紫色,投下墙头青松的影子。 门房说:“腰牌留下,待会儿有人来,自然放进去找你们。” 那少年先是过去,缴了木腰牌,却不走,站在一边有意无意地看。段岭注意到腰牌上刻着“布儿赤金·拔都”。 “那我们怎么办?”段岭有点焦虑地问,抬头瞥那名唤拔都的少年,对方却已走了。 门房答道:“去饭堂领夜食,完了继续等,该做啥做啥,没人来接,晚上便带好铺盖,到藏书阁二楼睡去。” 段岭等了将近半月,满腔希望落了空,沮丧无比。然而他仍旧相信郎俊侠一定会来,毕竟他从未爽约,素来也是说到做到,也许被什么事绊住了,一时间脱不开身。 段岭回了房中,整理物件,又听前院敲钟,忽而心中一动,跑过去看,远远地瞥见了拔都离开的背影。 段岭突然明白了,拔都的意思是叫他去吃饭。 先前少年人的意气早已不知忘到了何处,仇恨来得快去得也快,段岭对他已全无敌意,反而生出些许同病相怜之情。 这两天里名堂仍有杂役五六人留守,厨房做了一大锅烩菜,连着门房在内,数人排队依次去领食,饭堂里点着两盏油灯,只开了一张桌,段岭端着碗打好菜过来,见无处可坐,拔都便朝侧旁挪了个位置。 段岭正迟疑时,拔都终于开了口,一脸不耐烦地道:“不揍你,坐罢,怕成那样?” 段岭心想谁怕你了,面子上仍有点过不去,却总不能捧个碗站着吃,于是只得在拔都身边坐下。 万一郎俊侠真的不来了怎么办?段岭心里七上八下,随即又安慰自己,郎俊侠一定会来,想必是琼花院里留他吃饭喝酒,走不开。 兴许喝醉了,待醒酒后便会来找自己。 饭后,段岭又回房等了一会儿,放假省炭熄火,房内冻得和冰窟一般,段岭只坐不住,来来去去地走,想起门房说过在藏书阁过夜,想必有烧火取暖之处,便卷了被褥,吃力抱起,穿过后院到藏书阁去。 仆役们倒是已到了,纷纷铺开地铺睡一楼,并角落外头有一炭炉,终年不熄,与厨房连通一烟囱管道,地热管供给书阁、简室与藏卷之处驱潮所需,以免潮气湿寒凝冰令古卷竹牍破裂,墨块碎开。 段岭刚进,杂役便朝他说:“少爷是读书人,请到二楼去。” 二楼虽阴暗一片,却也十分暖和,窗阑外雪色如昼,雪花洋洋洒洒的细碎影子映在白得通透的窗纸上,形成毛绒绒的光。高大书架一排排屹立,纵横的倒影下,宽大的木案中央亮着一盏灯。 四周架上全是藏书、卷宗与木简。辽帝昔年南征,将汉人的京城洗掠一空,对文献书籍钟爱有加,尽数运走,分于上京、中京与西京等地存放,更有前朝大师真迹。 淮水之战以前,这些书籍都存放于陈国天子太学阁中,寻常人难以看到,如今却蒙着历史的灰尘,静静伫立于那一盏灯的昏黄光线中,卷面上不知蒙着多少古往今来先贤的圣魂。 灯下,拔都铺开被褥,放了个枕头,段岭犹豫不决,不知是否该过去,拔都却看也不看他一眼,径自去书架前翻书。当真是冤家路窄……段岭心想,虽然自己并未将拔都看作什么仇人,却始终有点不大自在。想必拔都也是这般,两个小孩都觉得没必要冷脸相对,却无人愿意先开口讲和罢了。 于是段岭把褥子铺到长案的另一侧,两人中间是那盏灯,楚河汉界,互不相涉,他也去找了本书,以打发等候郎俊侠来接自己的时光。 段岭初识字,读书甚为吃力,只得读配画较多的书,无意中翻了本《草木经》,里头记载着不少药物与虫豸,配图奇形怪状,段岭读着读着,不禁笑了起来,一抬头又发现案几对面,拔都瞪着自己。 拔都似乎比段岭还无心读书,一会儿动动这个,一会儿翻翻那个,面前堆了好几本,每本翻几页,又都扔到一旁,换个坐姿,挠挠脖子,不片刻又脱了上衣,将外袍缠在腰间,打个赤膊,过不多时嫌冷,又半身裹上被褥,一副吊儿郎当的痞子模样。 段岭被弄得也无心再读下去,打了个呵欠,趴在桌上发呆。风雪中传来远方巷内的梆子声,已到二更时分,郎俊侠还没有来。 ——也许今天晚上都不会再来了。 段岭一时念头翻涌,光怪陆离,想了又想,从郎俊侠将他抱出段家,迄今已有月余。在学堂里的这段时候,每天段岭都在想,他逐渐知道了许多事,却依然不知郎俊侠为何带他出来。 我叫段岭,我爹是段晟……段岭在心里翻来覆去地念叨着这几句话,郎俊侠是受他爹“段晟”所托,才把他送到上京的么?如果真是这样,我爹为何又不来见我?郎俊侠临走时说“还有事要办”,又是什么事?也许在他眼中,自己并不重要,不过是一只猫儿狗儿,安顿了便完事,再给他爹送封信,无论是死是活,郎俊侠便仁至义尽了。 段岭躺在地铺上,辗转反侧,忽然间生出一个近乎绝望的念头——郎俊侠也许再也不会来了。 郎俊侠有什么理由必须来接自己?非亲非故,就凭一句话? 段岭伸手入怀,手指摩挲着绣囊内的玉璜,心里涌起一股莫名的苦涩,就像越来越昏暗的灯光,挥之不去,将他拽进了更深沉的绝望里。也许郎俊侠只是在骗他,就像母亲去世时,伙夫告诉他,他爹说不定会来。于是段岭盼了很久很久,但他爹也没有来。 郎俊侠也许也是这样,那些话不过是哄小孩而已,他应当不会再来了。 段岭想着想着,把脸埋在被褥上,想让自己好过点。 拔都听到那声音,透过矮案下的缝隙,疑惑地观察段岭,见那被窝里段岭不住抽动,便起身矫健地翻上案去,滑到木案另一头。 “喂。”拔都声音在耳畔说,“你在哭?哭什么?” 段岭没有理会他。拔都单膝跪在案上,一手按着案边,吃力地低下头,要掀开段岭的被子,段岭却紧紧抓住了被褥。 拔都从案上伸下光着的一只脚,踹了踹段岭的被,继而翻身下来,揭开被子,露出段岭的脸,段岭没有哭,只是眉头紧紧地拧着。 拔都盘膝坐下,端详段岭,段岭注视拔都,彼此的目光之中仿佛有种别样的默契,最后段岭别过头去。 “别哭。”拔都说,“给我忍着,憋回去。” 拔都说着不耐烦的话,却没有半点嫌弃,就像他也是这般过来的。 他伸出手,放在段岭的头上,顺着他的头慢慢地摸下去,再在他的手臂上拍了拍。 忽然之间,段岭觉得好过了不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