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72节
段岭巡视一圈,特地去难民住的旧城看了眼。邺城旧城本在北面,挨着浔水而建,而后辽国入侵,本地人才不断南移,将城墙筑在了北边。 北城区大多是废屋,有流民南下后,段岭便将旧城规划为一个城区,本来只能住两万五千人,如今住了四万人,自然显得有些挤。 南下的人里,老弱妇孺优先安置了,不少人面黄肌瘦的,等着派粥吃。段岭回去便让人将官仓里的米面派下去,发放给难民。武独则自掏腰包,购了四头生猪与两只羊,各色糖、白面与粳米,预备过年时供府上的人吃。 年节一到,河北数县下辖的村子又推举乡绅过来给段岭与武独拜年,大多是白胡子老头儿,一字排开,给父母官磕头。段岭忙依次扶起,说:“年节的礼与乡贡,收些意思一下也就罢了,大伙儿今年都不容易,且大多带回去。” 武独又让人取了官府的钱封过来,发放给乡绅们,一年到头,各人所言俱是溢美之词,段岭也听不出是否真心。来人俱拣着段岭的政绩说,听得他不由有些飘飘然。 天色渐暗下去,武独留了来客在太守府中,设宴款待。段岭又吩咐林运齐与王钲挨个问问,有何事需要太守解决的。 往年乡绅来了邺城,是不能进太守府的,送过东西,呈过勤状,便各自回去。这次来了段岭又留人,又发赏,乡绅们自然欢天喜地。 好不容易打点完,翌日段岭又得设府宴,文官武将坐一堂,慰劳手下人。这次便随意得多,费宏德与孙廷还在河间,暂时没有太多情况。 段岭昨天说话说得嗓子都哑了,开筵时便说:“大伙儿都辛苦了,今年无论是从江州陪着本官过来的,还是原本就在邺城的,若无你们,我这太守自然当不了这么好。” 众人忙谦让,说哪里哪里,要辛苦也是校尉最辛苦。 武独心道这才是人话,段岭便笑了起来,先行举杯。大伙儿察言观色,拼命拍武独的马屁,武独便多喝了几杯,筵席上其乐融融。 段岭又说:“邺城明年开春后,将是变化最大的一年,届时还需诸位全力配合我。” 王钲答道:“那是自然的,有太守大人在,不至于出什么差错。大伙儿只听您号令,尽心竭力就是了。” 段岭有点惆怅,笑道:“哪天我要不在邺城,也能照旧,我就放心了。” 众人又听出些许暗示来,但先前段岭也常出去,他当了半年太守,其中至少三个月不在城里,城里有费宏德照应着,大家也就习惯了。 但这么说来,明年段岭不在城中坐镇的可能性倒是很大,严狄自然明白其意,说:“各行职守,各安本分,原本便不应太麻烦大人。一切有条有理,上任后也摸熟了,一座城,本该像个水车,无人去推它,也当向前才是。” 段岭点点头,笑道:“这话不假,来,我敬大家一杯。” 段岭与武独碰了杯,让过一轮,各人便喝了。虽是年节官宴,席间相谈却大多是政事,聊聊喝喝,到得散席时,武独喝了近一斤酒,便闭着眼,听他们说话。 明日就是除夕夜了,段岭也不多留他们,吃过后便遣去,连府内亲兵也都各放回家过年。偌大的太守府中空空荡荡,只剩三个尚未婚娶,父母已故的小兵,除夕时各自上山扫墓,年夜与段岭武独一并团年。 “过年了。”段岭说。 “嗯。”武独带着醉意,一手覆在额前,拇指与食指分开,揉着自己的太阳xue,说,“去年光顾着催你读书了,今年总算能好好过个年。” 又是一年了,不知道拔都在做什么。元人不过汉人的除夕,就连辽国也是南来汉化后,方逐渐过起汉人的节日。 昔年在上京时,一到廿八,过得最勤的都是汉人,拔都家总是冷冷清清,没什么节日气氛。郎俊侠则会买些鞭炮,带着段岭到城外去放。 “你还没给我买鞭炮呢。”段岭朝武独说。 武独随手拍了下段岭,只不睁眼睛,说:“早买好了,在库房里搁着,初一带你放去。年节招待客人的点心也让人去买了,春联明天就来贴,你莫要乱动,当心摔了。” 段岭笑了起来,躺在武独怀里。武独一身酒气,彼此便这么依偎着,都不说话。 “香也备好了。”武独说,“明儿你祭你爹,我祭师父师娘和师姐。” “好。”段岭出神地答道。 深夜里,段岭正要睡下,明天再唤人进来收拾,却听外头又有声音,敲了敲门。 “大人。”守卫说,“述律端回来了。” 武独登时酒醒了一半,段岭正要说让他下去休息,给他准备吃食的时候,武独却说:“传他进来。” 第192章 睹物 述律端回来了,披着斗篷,左肩上背着一个鼓鼓的袋子,进来要行礼,段岭却亲自上前道辛苦了。 段岭让述律端坐了自己的位置,然后试了下酒,还是温的,便让人去取白水煮羊rou给他吃。述律端当即坐下,也不客气,喝酒吃起羊rou来。 吃了一只羊腿,述律端喝完酒,才说:“陛下问您的好。” “中京怎么样了?”武独问。 “有信。”述律端取出耶律宗真的亲笔信,交给段岭。 段岭拿着把小刀拆信上的火戳。内里有两张纸,第一张是耶律宗真的亲笔信。 段岭: 随信一封,附上重要证据,供你使用。 宗真。 述律端:“陛下已架空韩唯庸,并慎密布局,预备在春猎之时将他彻底解决。” “太后呢?”段岭问。 述律端答道:“太后也在陛下控制之下,陛下请您不必担心。” 段岭展开另一封信,上面是长聘写给韩唯庸的信件。长聘的笔迹他大致认得,曾经在牧府之时,段岭见过长聘写的不少东西。 牧旷达果然老jian巨猾,连与辽人通信,亦避免留下任何把柄,但只要有长聘的笔迹便足矣,足够治牧旷达一个“里通外敌”之罪。 信上并未提到任何关于李渐鸿的事,牧旷达只告知韩唯庸,时机已至,可以动手除去耶律大石。 “可能还不够。”段岭说,“但勉强可以用,就看怎么用了。” 眼下长聘被郎俊侠灭口,已是彻头彻尾的死无对证。李衍秋要的,只是一个能昭示满朝文武的证据。长聘一直以来都是牧旷达的家臣,安上个牧旷达指使的由头,虽可将他下狱,却不能斩立决。 毕竟牧旷达还可申辩,自己谋杀耶律大石毫无意义,乃是有人构陷。 述律端又捧出一把剑,耶律宗真给它配了个铁制剑鞘,但段岭一眼就认出来了,那是忽必烈的可汗天子剑,剑柄末端镶了一枚绿松石。 “在韩唯庸家里搜到的?”段岭问。 “韩唯庸将它赠予曲部呼延那,呼延那被派往回鹘,陛下回去后将他抄家,缴获这把剑。” “居然不是镇山河。”段岭眉头皱了起来,他抬眼看武独。武独接过天子剑,拔出看了一眼,问:“你确定是它?” 段岭用过这把剑,一路逃亡出来,最后在湖畔丢失了,想必是后来元军离开后,辽人重入上京,有人捡到了这把剑,再送到上京城中,最后辗转来到中京,被献给了韩唯庸。 “那么镇山河唯一的可能,还是在元人的手上。”段岭说,“只得让拔都去找,找到以后拿来换走他们的可汗天子剑了。” 武独“嗯”了声,皱眉思索,片刻后又问:“羊皮袋里装的什么?” 述律端打开羊皮袋,把里头的东西一件一件地往外掏,一个木匣子、两把脱了漆的木弓,以及一个锦盒。 段岭看清那羊皮袋内所装物事,登时如中雷击,放下信,慢慢地站起身,走到述律端面前,接过他递来的物事。 木匣子中,是名堂中,段岭与蔡闫曾经用过的腰牌,已被火烧得漆黑。 述律端说:“陛下说,名堂被烧过一次,找不到当时的卷子,只有这些了。” 段岭看过木牌,再去抚摸自己用过的弓,那木弓是辟雍馆内练习射箭用的,当初少年们每人领到一把,在弓上刻上自己的名字,以防拿混。 锦盒装饰华贵,段岭凭直觉判断,一定是非常重要的东西,他屏住呼吸,打开了锦盒。 里面是一封信,没有送信人,也没有落款,发黄的信封与当年一模一样。 他发着抖拆开信,上面有两行字—— 【君问归期未有期,巴山夜雨涨秋池。何当共剪西窗烛,却话巴山夜雨时。】【等我。】 这是李渐鸿写给他的最后一封信,那天拿到信后,他把信搁在枕头下,一时怀念父亲,未来得及烧,便沉沉入睡。 再次惊醒时,却已是元军攻城,他仓促摸到佩剑,出外迎战,而后便彻底忘了这封信。 段岭看着这封信,久久不发一言,嘴角带着温柔的微笑。 “陛下说。”述律端答道,“他未能找到能用的证据,只找到了这些,让在下转交给您。” 段岭已沉浸在回忆里,一时恍惚不察,武独却也一直注视着这封信,片刻后,段岭抬眼看武独。 “把它收好。”武独说。 段岭点点头,将此信视作珍宝,郑重收起。 “等等。”段岭朝述律端说,“谢谢你这么辛苦,长途跋涉地送了这么多东西过来。” 述律端点点头,没有多说,朝段岭行了一个辽人的礼。 “睡吧。”武独说,“凡事明天再说,马上就过年了。” 睡觉时,段岭仍打开信,看了一眼。武独却接过,将它折了起来依旧收好。 段岭知道武独不想自己睹物思人,但他现在已逐渐习惯了。就像李渐鸿生前说的那样,有些人,注定只是过客,相聚尽欢,离别若素。毕竟有那么一句话——人生不相见,动如参与商。 他已经很久没有梦到过父亲了,从什么时候开始的呢? 似乎是从离开潼关后开始的,回到江州,去白虎堂与武独在一起的那一夜;科考前的夜晚;点中探花郎那天;离江州北上,到河北来当太守;与四叔相认的那一天;去淮阴,与五姑见面时…… 仿佛从某一个奇异的时刻起,父亲就再也没有出现在他的梦里。 是什么时候呢?段岭仔细回忆,终于想起,也许是从那天在漫山遍野的枫林中,他告诉了武独真相开始。 段岭转头望向武独,武独正侧着身,担心地注视着他,英俊的脸上,眉头好看地微微皱着,强壮的手臂把他搂在怀里。 彼此的脸挨得很近,武独很少在这种时候说话来安慰他,只是安静地陪着他。 段岭靠上前去,轻轻地亲吻了武独的唇。 “你长大了。”武独打量段岭。 这句话武独说过许多次,但仿佛每一次,都有不同的意义。 段岭依在武独的怀里,按着他的胸膛。 “这儿没有另外半块玉璜。”武独说。 “你连我四叔的醋都要吃。”段岭笑着说,心想会有的,接着他仿佛明白了父亲曾经赋予武独的某种责任。 他一直都在,从未离去。 段岭闭上了双眼,彼此呼吸交错,但就在这个时候,他听见了一声极轻极轻的响声,仿佛有一只猫,踩在了满是白雪的瓦片上。 武独倏然起身,不待段岭开口便一步跃出榻,赤脚踏上案几,在空中旋身,一脚踹起木案! 木案轰然撞向房门,带着劲气撞破房门,直飞出去! 有刺客!段岭这才反应过来,摘下墙上长弓,抽出箭筒内一根箭矢,弯弓搭箭。紧接着外头刺客回了一掌,拍在案上,案几再次旋转着飞进来,武独连环两脚,将榻前的烈光剑剑柄一抓。 案几被踹碎的同时,烈光剑出鞘! 剑刃在夜色中闪烁起一道弧光,另一把剑同样闪烁着弧光,双剑交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