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0节
“……明白。” “……你不明白，”安斯艾尔摇了摇头，他的意识似乎开始涣散了，语速也急促起来，“但你……迟早会明白的，如果可以，我真不希望你如同我一样……直到最后……也无法得到任何人的谅解……” 望着白发苍苍的导师，希明压抑着喉咙间的悲泣，哽咽着轻声说:“女神会谅解您的。” 他轻轻将手按在导师削瘦的胸口，他知道，已经是时候了。 “安斯艾尔·古德曼，我的导师，我希明·加尔德以女神之名迎接您前往无忧的天国，您的一生以传播教义为追求，以对抗邪恶为己任，大爱无私，功绩斐然……我将继承您的一切，请放下挂念，归去吧。” 希明闭上双眼，晶莹的泪水自他脸颊滑落，滴落在他的手上，金色的圣光也在他的手心闪耀，与窗外的阳光交汇在一起，温暖而炽热，将女神像映衬得光明而庄严。 高脚烛台上燃烧了一整夜的蜡烛，熄灭了。一生都在看守南方大陆的前任教皇安斯艾尔·古德曼，离开了这片承载着他一生的土地。 希明将额头抵在导师的胸前，无声抽泣着。 他的前半生念过无数次抚慰词，他安抚过濒死的战友，安抚过生命走到尽头的陌生男女，老人孩子，他或许沉重，但仍肃穆地面对他们的解脱，从未有过像现在这样悲痛。 接连失去爱人与亲人，这是多沉重的打击呢？希明无法用语言形容自己心中的苦涩。 导师还能在他的身边与世长辞，他那年轻的爱人却无法聆听他的抚慰，他该去哪儿念给她听呢？她又能听到吗？ 想起莎莉温柔的笑容，希明努力让自己振作了起来。他身为丈夫的的职责还没有完成，他应该将她的灵魂召唤回来——如果她的灵魂还在的话，哪怕是几片碎片，也将陪伴他往后漫长的一生，至少每当有这样伤心的时刻，能够感觉她就在身边。 安斯艾尔的葬礼异常盛大。老教皇深受人们的爱戴，当听说他去世时，数不清的信徒与平民涌进了中心圣殿，这令平日肃穆庄严的圣殿里到处都是人们的哭泣声、祈祷声。 今早还一片欢喜的中心圣殿，此时笼罩在一片沉重的气氛里，守卫们来去匆匆，维持着秩序，自发前来悼念的平民安静地排着长队，跟着信徒们低声地念着祷告词。 人们献的白色花束几乎要将安斯艾尔的遗体淹没，新任教皇希明·加尔德进行了他今天的第二次演讲——第一次是宣誓，第二次是悼念。 等到葬礼结束，已经是第三天。 老教皇在教堂的墓地里长眠，新任教皇也开始了新的治理。在忙完了一天的事务后，希明像过去的三天那样回到了自己的卧室。 静夜里，简单舒适的卧室里有月光栖息，冬日的寒风仿佛也睡着了，窗外只有圣光精灵嬉戏的声音。 希明双手轻轻捧起莎莉曾经用过的法杖，开始召唤她的灵魂……一切都在寂静中悄悄进行，并且结束。 低头望着自己空无一物的双手，和地上的法杖碎片，希明知道：自己再一次失败了，就像过去的那几天一样，今天的他仍然一无所获。 或许是内心的深处仍然存有一丝希望，他情绪复杂地既安心却又无比焦躁——他使用的召唤术是历代教皇精心总结、改良过的，成功的几率将近百分之百，可为什么他却无法召回她的灵魂呢？是哪里出了问题吗？ 在这一次又一次的失败中，希明的焦躁与日俱增，但内心却悄悄升起了一丝的希望：或许，她并没有死呢？或许就像上一次那样发生了奇迹呢？ 可是这真的太渺茫了，上一次她是坠入了空间漩涡，在时空之海里飘了整整一年，最后才幸运地得到了神使徽章的指引，可这一次，她是被恶魔之王亲自带走的啊！ 想到这儿，希明不禁想起了雅利安曾经对莎莉的无礼…… “成为恶魔的新娘吧……” 雅利安曾经的话和冷笑在希明的脑海中盘旋，如果莎莉真的坠入恶魔的世界，她会受到……怎样的待遇呢？ “该死的……！”他失控地将拳头砸在了桌上，将坚固的精雕木桌砸成了两半，把门外的守卫吓得频频敲门。 “不要让任何人进来。”他深呼吸，冷静地吩咐着。 不能再等待了，无论她是否仍然活着，拖下去只会让她更痛苦。希明终于下定了决心。 一般来说，召唤灵魂需要对方的亲人在场，共同的血脉能让无意识的灵魂感到安心，并且靠近；如果没有亲人，那么只能从她生前最亲密的东西里，提取她本身的气息，而物体本身也可能会因为承受召唤的力量而被损坏。 莎莉只有安妮一个亲人了，但不知是否安斯艾尔的刻意安排，小安妮跟随她的导师到魔法禁地修行去了，希明从回到王城后就没有再见过她，那个天真的女孩到现在还不知道jiejie离世的消息。 希明只能从物件方面下手，莎莉经常使用的东西并不多，除了从不离手的法杖和一些书籍外，也就只有……他了。 想起那些疯狂纠缠的日夜，想起那些每每要失去理智的时刻，她坚定的拥抱与在他耳边的温柔呢喃，希明闭了闭双眼，深吸了一口气后，他毅然将发上的教皇冠冕摘了下来，放在另一张桌子上。 召唤仪式再次启动，而这一次，召唤阵的中心在他的身上。 摆脱了雅利安的恶魔大军后，莎莉抱着昏迷的莫特在时光之海里挣扎着，这儿看起来暗蓝一片，平静无波，但几乎每一处都藏着可怕的风险，她坠入时空之海的时间并不长，身上却全是锋利的时空缝隙划出来的血口，有的浮于表面，有的却深可见骨。 痛觉之于她来说，似乎已经不存在了，她的神经每时每刻都紧绷着，一边要保护自己和莫特，一边还要顺着时空的流向游去。 可以感觉到，雅利安建的这个传送门还远远没有完成，至少莎莉能感觉到的时空流向……实在太弱了，弱到她稍不留神，就有可能永远错过回到艾泽大陆的机会。 怎么办呢？要怎样……才能将她搜集到的信息传回那个大陆？莎莉知道，再这样下去她撑不久了，她没有湮灭在雅利安的恶魔大军里，却要消失在时空之海里了，而这一次不会再有神使的降临。 在过去的几年了，她已经经历过数次生死，每一次都无比惊险，也都充满了遗憾，而这一次已经好太多了，至少她的亲人和爱人都还活着，而她现在唯一的牵挂，就只剩下还在生病的爱人。 不知道他现在怎样了……他已经发现她被带走了吧？他会变成什么样呢？雅利安和她遗留的恶魔气息会不会刺激到他？他身边已经没有人能看顾他了呀。 想起希明痛苦到发狂的样子，莎莉那变得柔软的心，一点点被撕扯着，她忍不住哽咽出声。 “莫特……莫特，我不孤独，但我……真想再见见他。”她紧紧抱着昏迷的莫特，轻声诉说着。 如果将信息传回去就好了，可她绞尽脑汁地想着办法，却不甘地发现自己除了努力回到艾泽大陆外，根本束手无策。 “怎么办呢，莫特。”莎莉眉头紧皱地凝视着一望无际的时空海洋。 就在这时，原本若有若无的空间流忽然消失了！莎莉吃了一惊，赶紧仔细寻找，却无论如何也找不到方向了！莎莉并不是一个合格的法师，如果安妮在这里，一定会看出她的jiejie正处于死亡的边缘—— 这是一个未完成的时空之门，雅利安人为建立的‘空间流向’——也就是通往艾泽大陆的方向，还没有完全竣工，也就是说，失去方向的莎莉将会永远留在这片死寂之地！ ☆、第98章 撕扯 莎莉虽然不明白这意味着什么，但敏锐的直觉告诉她：一旦失去了这个方向，她或许就再也无法找到回到艾泽大陆的路。她吃力地抱紧了莫特庞大的身躯，在空间的漂浮力量的支撑下，焦急地追赶着那将逝的星光。 那微亮的星光不停地闪烁着，奔跑着，在这片灰暗的无尽空间里，宛如飞逝的流星，不知过了多久，那闪烁的星光终于越闪越慢，越闪越慢…… 终于，它还是消失了。筋疲力竭的莎莉绝望地望着星光消失的方向，在她的前方，空间再次恢复了永恒的寂静，只有危险的空间裂隙，偶尔闪着不善的锐光…… 方向，消失了，回不去了……莎莉没有停下来，她吃力地拖着莫特，直到抵达星光消失的地方，她不知道自己还能干什么，好像再多走几步，走到这里，就能离家乡再近一点，能离她那可怜的爱人再近一点。 可是很遗憾，消失的星光没有留下任何指示，四周一片昏黑，就像过去的千百万年那样死寂，而她迷失在了这无人的禁区里。 “希明……”她终于叫出了他的名字，将疲倦的脸庞埋在莫特的肩上。尽管早已有了心理准备，但此刻她的内心却充满了孤独的凄凉，她被世界遗弃在这时间的孤海，他却被遗弃在海的另一头，隔着不知道多么遥远的时空，再也无法触摸他温热的脸庞。 对不起，我好像……无法回到你的身边了。 她在心里无声地与爱人倾述，而这个事实被她自己说出来时，温热的泪水就已经涌了出来，打湿了莫特冰凉的皮肤。 “嘶……”莫特似乎感觉到了她的悲戚，它半睁着沉重的眼皮，温柔地舔着她的脸庞，动作充满了无力的安抚。 “……真抱歉，莫特。”莎莉和她最亲爱的伙伴依偎在一起，“你舍命帮助我脱险，我却带你奔向死亡。”她真是个没用的主人啊。 体型庞大的暴龙将头探进她的怀里，像个孩子一样依偎着她。莎莉抱着莫特停留在原地，现在的她已经负了伤，饥肠辘辘，就连身上也没有携带任何有用的东西，能带着莫特追了那么久星光，已经很不容易了，现在的他们又失去了方向，恐怕……已经没有多余的时间去探索方向了。 他们或许会饿死，或许会累死，也或许会鲜血流尽而死。 莎莉下意识地掏了掏口袋，没有找到任何东西，就连她的法杖之一，也因为着急接住莫特而扔在了虚空，她身上仅剩的除了一身衣服，就只剩下……这个了。 她摸了摸胸前的红宝石戒指，那是希明与她交换的婚戒，莎莉将戒指轻轻贴在胸口，贪婪地感受着他残余的气息。 就在这时…… “莎莉……”无尽的虚空那边忽然传来了一声低语。 是谁？！ 莎莉立刻抬起了头，飞快地环顾着四周——灰暗虚空里依旧寂静一片，什么也没有。 是她听错了吗？她好像……听到有人在叫她？而那个声音她是如此熟悉……那是她曾经每天睡前与起床都会听到的呢喃。 临死前的幻觉吗？莎莉扯了扯嘴角，想自嘲，但下一刻，她却再一次真切地听到了希明的声音！ “……莎莉……亲爱的，回到我身边。”这个声音在她的耳边喃喃自语着，带着恳求与期盼。 莎莉心一酸，已经止住了的泪再次落了下来。只不过才分别小半个月，她却像是与他分别了半年，她是如此想念他，他也在想念着她吗？不然，她怎么能在临死前听到他的祈祷呢？ “我在这里，希明，”她轻声地喃喃自语，“可是我回不去了，我的尸骨将永远漂浮在这漫无止境的时空海洋，永远也……无法回到你身边。”她轻声说完，悲从中来，再也无法忍耐地抽泣起来。 她曾经过那么多次生死，包括安妮的那一次，却从未对人生感到如此遗憾。绝望并不是世界残忍地折磨你，然后将你丢下地狱，而是给了你幸福与爱，然后再冷酷地将让你们永远分隔，你最爱的那个人，你们曾经如此相爱，但他今后的生命却再也没有你的参与。 希明……希明，你在呼唤我吗？你也能听到我的祈祷吗？ 她轻轻地闭上双眼，在心中默默地对他倾述。 过了一会，莎莉忽然感到了一种奇怪的力量在她的身边盘旋，她睁开双眼，发现有一层淡淡的金色圣光围绕着她，莎莉吃惊地发现：它们依附在她的身体表面，似乎正试图将什么东西从她的身体里扯出来！ 圣光？空间海洋里怎么会有圣光？它们想干什么？莎莉非常震惊，但很快，她就知道它们想干什么了—— 她感觉到她的灵魂正在脱离她的身体！她的意识在渐渐流逝，它们竟然在拉扯她的灵魂！这是怎么回事？ 莎莉大吃了一惊，虽然已经做好了葬身于此的心理准备，但当这危机来临，她的第一反应就是反抗，竭力反抗！绝不能让它们得逞，一旦她的灵魂离开身体，或许一样是死，但下场说不定比葬身空间海洋还要惨烈！ 莎莉抱紧莫特，调动了全身的恶魔之力与之反抗，但这些莫名出现的圣光之力实在太强大了！她曾经见过安斯艾尔施法，但就连老教皇身上，她都没有感受过这样强大的圣光之力！到底是谁？ 这个问题她没有时间去想，因为她发现自己根本无法抵抗，只能死死守住自己的灵魂，即便是这样，她的身体和莫特庞大的身躯仍然被这圣光之力拖动着，不停地朝前方飞速移动着。 不知过了多久，这片灰暗的空间海洋终于有了变化！随着吸力越来越弱，莎莉抬起了头，赫然看见一个正在旋转的空间传送门，它安静地伫立在她的前方凝视着她。 空间传送门？ 莎莉今天吃惊的次数，比过去几个月加起来的还要多，这是空间传送门吗？它……通往哪儿？她会被带到另一个世界吗？ 莎莉的心中非常忐忑，随着她这一分心，她的灵魂差点就被那圣光之力活活吸出来。管不了那么多了！哪怕是另外一个世界也好，至少有了活下去的机会，只要能活下去……就还有回艾泽大陆的希望，不是吗？ 莎莉咬了咬牙，安抚似的抱紧了莫特：“莫特，我们有救了！抱紧我，我们一起离开这个鬼地方。” 当莫特那粗短的前肢抱紧她时，莎莉用力地撞向了那堵漩涡状的传送门—— “噗——”献血喷洒在教皇卧室那深蓝的地毯上，希明踉跄着扶住了坚固的桌子，他的胸口剧烈起伏着，召唤术的反噬像是钻心的虫子，钻进了他的心脏最深处。 过了好久，他的呼吸才重新顺畅了起来，但他的唇色仍然与脸色一样苍白。 召唤术的反噬太厉害了，厉害到他的心脏差点就无法承受，但这不是最主要的，最主要的是：他以自身为召唤媒介，终于找到了莎莉的灵魂，他在欣喜若狂下引领她往回走，可是为什么最后却失败了呢？ 他能感受到她的抗拒，她……在抗拒他，为什么？莎莉……为什么要拒绝我？你是在怪我没有好好保护你吗？ 希明颓丧地跪在撒着血迹的深蓝地毯上，用双手轻轻捂住了疲惫的脸庞。 穿越空间的力量实在太强大了。 尽管已经有过数次体验，但莎莉仍然无法习惯那种撕裂般的疼痛。当她的意识缓过来时，蓝天与白云已经出现在她的视线里，四周到处都是茂密的大树，树上有鸟儿叽喳鸣叫，金色的阳光透过树叶的缝隙，点点滴滴撒在午后的土地上。 一派静谧。 莎莉感受着劫后余生的幸运——她从未感到这阳光是那么的讨人喜欢，如果不是莫特痛苦的哀鸣引起了她的注意，她或许能在这阳光下睡一个舒适的午觉。 “莫特？你怎么样了？”莎莉从劫后余生的幸运中回过了神，她赶紧爬起来，查看同伴的伤势。 经过了空间力量的撕扯，本来就重伤的莫特，这回眼睛只能睁开一条缝隙了。 “你的伤太严重了！”莎莉很快就查看完了它身上的伤，她焦急地在原地来回走了几圈，随后努力地冷静了下来。她不能慌，莫特的性命已经交付到她的手里，她必须想办法治疗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