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0节
他们既自豪自己做了一件好事,又庆幸自己没有辜负世交的信任,他们觉得他们不但挽救了我虚弱无力的身子,也挽救了我虚弱无力的精神。 其实我的内心恶心到作呕。 无论是张嘴傻笑,还是故作迷糊,都有让我撕破虚伪的外皮、恶狠狠伸出爪牙的冲动。 尤其当土圆肥的张茜将那布满油腻的肥手抓在我的衣角,求我“抱抱”时,我都恨不得把她当做一颗球给踢走。 抱?怎么抱?她比我还重! 随着在张家待的时间越长,我心中的烦躁和阴暗也越来越重,无法宣泄的躁郁让我有好多次都恨不得掐死那个傻笑的蠢货,让这家人脸上不再露出那么让人作呕的笑容。 作为全家人捧在手掌的“掌上明猪”,但凡张茜有个头疼脑热,全家都会担心难过许多天,哪怕这一家子全是郎中。 你说蠢不蠢? 大概是幻想着张茜倒霉的场景太美好,这样的念头也在我心中愈来愈烈,终于有一次,给我找到了这样的机会…… 张家的孩子们都要学习很多东西,身体太弱的我和张茜是这个宅子里唯二无所事事之人,而且我是被托付在大房“看病”的,所以我们两人一天之中倒是有大半时间在一起。 张家人人都充满善意,对于孩子也是放养一般,他们哪里知道,他们已然在小绵羊一样的女儿身边放了一只怪物。 某一个冬天,我借口带张茜去看水底的怪鱼,“不小心”将她推进了张家宅子的莲湖。 这莲湖我仔细观察过,为了种莲,湖底全是淤泥,莫说张茜又圆又肥,哪怕是我这样骨瘦如柴的,掉进去也要陷入淤泥里,决计扑腾不到水面。 更何况现在是冬天,掉到水里,不淹死也要冻死,最是合适不过了。 看着张茜不敢置信地睁大了眼睛掉下去时,我长久以来压抑的烦躁总算是一扫而空,连冬日里冷冽的空气都像是什么灵丹妙药一般沁入沁脾,使我浑身舒爽,连毛孔都在叫嚣着“痛快”。 我在原地“吓呆”了一会儿,才“恍然大悟”一般返回去寻找张家人去救“意外落水”的张茜,我一边跑,一边逼着自己眼泪鼻涕糊着一脸,看起来就像是自责地恨不得马上就上吊的愧疚少年。 这幅模样果然有效,没人敢逼问我发生了什么事,只是拼尽全力跳入湖中去救张茜…… 但很快,我就痛快不起来了。 张茜命大,掉到水里拼命挣扎,很快就踩到了几根也不知道长了多少年的巨大莲藕,这些莲藕就像是天然形成的阶梯,她踩着它们,勉强将口鼻露出水面,居然撑到了家人来救。 早知道我就不为了逼真跑那么快了! 只要再慢一点……再慢一点…… 张茜没淹死,但冬天的湖水确实让她生了大病,若非一家子都是名医,这场风寒足以让她死在这个冬天。 而随后,最让我担忧的事情还是发生了——我被张家其他几个兄弟好意带着一起去探望昏迷不醒的张茜,却在病床前遇到了从宫中赶回来的张太医。 这家人里,我最害怕的不是被称为“笑面虎”的五叔,而是张家的大伯张南星。也许是长期在宫中任太医令的原因,他的话很少,也没有什么面部表情,但一双眼睛却似乎能洞彻人心似的,只是在他身上这么一扫,就让他浑身的鸡皮疙瘩都站了起来,心中七上八下,有一种马上夺路而逃的冲动。 “听说那天,是你和我女儿去看怪鱼?我家湖里哪里有什么鱼?” 张家种的一切植物都是为了取药,连莲湖里种莲也不例外。 至于观赏用的锦鲤等等,自然是没有的。 我心里咯噔一下,立刻装出张茜常有的傻样,瞪着眼睛说道:“就是因为没有见过鱼,所以才好奇带茜儿meimei去看啊!” 也许是没见过有人敢顶撞家中唯一严肃的大伯,张家几个儿子虽然心情沉重,但嘴角都忍不住扬了扬。 张太医也没想过我说的这么理所当然,张口开门见山地询问:“是不是你不小心将张茜碰下去的?她胆子小,从不敢伸出身子看荷花,断不会自己掉下去。若你不是有心的……” 他果然还是怀疑了。 我心中一沉,脸上却做出受到冤枉而不敢置信的表情,脸色也又青又白…… 怀疑我?我让你后悔终生! 我的眼睛扫向张茜房中的墙壁,正准备一头撞下去以死明志…… “咳咳,阿爹,你别冤枉孟家哥哥,明明是我爬到栏杆上滑下去的,孟家哥哥还要拉我,没拉着……” 原来张茜早已经醒了,担心挨骂,死都不敢睁眼。 她就是这么蠢。 一屋子都是郎中,看不出她装睡吗? 张太医怕是用这种方法在逼她说出真相…… 只可惜连他自己都不知道他的女儿有多蠢,她明明都看见了自己动手推了她,却非说是要拉她…… 这世上为什么有这么蠢的人? 这件事在最后自然是以张太医诚恳的向我道歉而结束,可以看得出张家人都对怀疑我非常过意不去,从那天后,我的房间里堆满了吃的、穿的、用的,还有张家的几个兄弟,从外面变着花样的带新鲜玩意儿给我,也带我去外面听戏。 他们并没有冤枉我,却把自己的大伯冤枉我当做是自己的事,在他们的心目中,家人做错的事情和自己做错的事□□一样的。 我长这么大没见过这样的人家,即使是那位刚正的族老,他保持公正的原因也是为了长久的在族长的位置上待下去,他从未为自己的堂孙欺凌我而道过谦。 但张太医却这么做了,张家兄弟也这么做了,张家所有的人都这么做了。不但如此,他们还将我当成张茜的救命恩人,对我更加关心爱护。 事后,我问张茜为什么不说出真相,然而,她却瞪着大眼问我: “什么真相?你是说你闹着玩推我一把却把我推到水里去了?你都不是故意的,我干嘛要惹的大家不快活?” “万一我不是闹着玩呢?” 我不可思议地瞪大了眼睛。 “胡说!你当时笑的那么开心,明显就是想要吓我玩儿嘛!哪有人做坏事笑的那么开心的,我往我大哥枕头下面放虫子都是皱着脸呢……” 张茜笑着为我开解。 “好了,这事就算过去了。你别皱着脸像个老头子啦,我要看酒窝!酒窝!” 不知为何,她的傻笑好像也没有那么傻了,我也莫名其妙地笑着让她看了看我傻了吧唧的酒窝。 张茜病好后还是有了后遗症,她开始以极快的速度消瘦了下去,原本又圆又嫩的苹果脸渐渐变成了鹅蛋脸,圆滚滚的身子也像是搓面条一样瘦长了起来,总是红润的气色变得苍白虚弱。 张家几个兄弟说她伤了元气,以后体质偏寒,很难再恢复过来,寒气在身上不散,导致一连串的反应,没办法像以前那样喝水都容易长胖了。 张家人都小心翼翼的不敢在张茜面前提她身体会变差的事情,张茜自己却很高兴,因为她现在怎么大吃特吃都没人管着她了,她娘甚至还会劝她多吃点。而她现在吃多少都长不胖,不必被外祖家的姐妹笑话是“小白猪”,哪怕从此冬天很怕冷,她都觉得值当的很。 从张茜还了我“清白”开始,我开始没有像以前那么讨厌她。但我心中的那团黑色火焰却并没有熄灭,只是身处在这个满是阳光的张家,我心中的黑暗完全无法释放出来,因为阳光太烈,竟连阴影都一下子消弭殆尽。 我一心想要作恶,可满目皆是救死扶伤;我想嘲笑家人间的虚情假意,但张家确实没有虚情假意这种东西,偶尔有所龃龉也很快和好…… 张家人甚至为我像是自家子弟那样延请了名师,教导我学问,但对于我来说,学到更多的东西,无非就是起到了济恶的作用,并没有使我获得一点良知。 我脑子里成天浮现的,依旧是那些恶劣却无法实现的念头。 很快,我又找到了机会。 张家子弟人人学医,但医理难辨,并非和开蒙一样从幼时学习,张家人要到孩子七八岁时才开始教授,不分男女,所以张茜身子大好后,也开始学习医道。 张家的“医园”对于我来说,简直就是梦中的世界。 为了使子弟知道药材的成分、如何获得,园子里有许多蛇虫和动物,有时候张家四叔会亲自炮制药材,让他们知道药从何来。 第一次看到张家四叔拔掉毒蛇的牙齿、剖开毒蛇的身子、取出毒蛇的蛇胆时,张茜脸色苍白的想要晕过去,我却在发抖。 激动的发抖。 我想我找到了“发泄”的渠道。 我开始对张家的医术感兴趣,张家人也不拘着我去看他们家的医术、向他们讨教医理。当我发现张家的毒术和医术同样出色时,我简直是欣喜若狂。 要想会解毒就要明白毒理,张家的《毒经》随意哪一本流出去恐怕都会引起一场腥风血雨,但他们就这么随随便便地放在藏书阁里,哪怕一个洒扫的下人都能随随便便观看。 书阁的墙上写着一行字:“毒医同源,善恶唯心,不偏不失,大道自成。” 大概只有张家人有这种哪怕学了杀人之术也不危害世间的信心,才会这么坦坦荡荡的将这些东西放在这里。 但我不是张家人,我是天生的恶人,所以我找到了真正感兴趣的东西。 为了掩饰我对毒术的兴趣,我先开始向张茜学习医术,张茜是家中最小的,同辈之人没有同学,自己学的枯燥无聊,乍然成为了我的“小老师”,当然是快活极了,每天不需要我主动求教,自己就会缠着我把一天所学都教给我。 医术和毒术确实同源,同样的药、同样的病,如果刻意滥用,比毒/药还要不着痕迹,渐渐的,毒术似乎也没有那么吸引我了,医术反倒让我更感兴趣。 张太医和张家人对于将我也潜移默化领上了“医道”很是自得,我的刻苦和对医道“孜孜不倦”的精神更是让他们感动不已,我终于可以和张茜一起学医,由于我学的更快、年纪也比她大,张家人让她称呼我“师兄”,以区别内外。 从软糯的“孟家哥哥”变成了亲切的“师兄”,我发现我对张茜的感情也一点点发生了改变。 她大概是世间一切纯善的集合体,哪怕是极恶的事情,也不能在她的心头逗留多久;而我大概是世界一切邪恶的集合体,哪怕是再美好的事物,在我的心头能升起的也只有毁灭的念头。 我不想杀她,但无时无刻不想着伤害她、改变她,等我渐渐大了,这种想法则变成了要占/有/她、让她狠狠的哭,让她后悔万分,让她在最喜欢我时发现我的真面目,从此痛不欲生…… 为了取悦她,我将自己伪装成她最喜欢的样子。 她爱我笑,我便傻笑; 她难过我比她更聪明,我便学着迷糊; 她心软,见不得人受罪,我便跟着张家四叔义诊,学着救死扶伤; 她爱碧色,哪怕我最喜黑灰二色,也成日一身青衣。 看见她粉色的朱唇在我面前翕动,我想着是如何将她吞入口中; 看着她一点点长成的俏丽面容,我想的是将她藏在身后永远不让人看见; 看着她身材一点点由圆滚滚变得细长,又从细长变得窈窕,我的心中藏着一团邪火,每天每夜都想着该怎么将她为所欲为…… 外表的痴傻和内心的阴暗使得我备受煎熬,唯有主动炮制药园的药材方能纾解一二。最爱的排解方法则是虐杀那些药园里试药的兔子,偶尔也会以配制鼠药的名义出去毒些猫猫狗狗,因为我做的隐秘,又连兔子都会假意伤心一番,根本没人怀疑我纯良无害的外表下还有着如此残忍的一面。 义诊时,看的顺眼的,我也很快将人治好,看的不顺眼的,小病略施一番手段便会留下病根,日后只会更加严重。 我从不认为救死扶伤悬壶济世是什么人生目标,我的人生目标唯有张茜和随心所欲而已。 只是人要倒霉,喝水都会塞牙,有一天我掐死了一只兔子,竟被图清净睡在药园里的张家三郎看见了。 大概是我笑着掐死兔子的表情太过可怕,他当时没有发作,我也没有发现他在药园里,事后他却告诉了张茜。 他实在太天真了,他根本不知道一个清秀善良、性格温柔的青梅竹马形象是无法颠覆的,张茜根本不会相信。 果不其然,张茜完全没信,还告诉张三,“就算他这么做了,肯定也是有他的原因。药园里的兔子许多都是活不长的,我根本下不去手让它们解脱,也许他只是做了我不敢做的事。是我让他手上沾满了兔子的血,我不嫌弃他。” 张茜无条件的信任和“我不嫌弃他”的话,让我有一瞬间很是奇妙。 我觉得自己受到了侮辱,又觉得有些感动。 我觉得自己应该怒不可遏,却不知道到底怒什么。 心头有一种奇特的柔软想要动摇我,我却不得不和它抗拒,拿我这么多年来放肆后的快意和它抵抗…… 当时我年纪尚小,不明白那是心动了,只是再嗅到张茜身上淡淡的药香、再听到她软软地喊着“师兄”,偶尔就触起了童年的许多往事。 有临睡前母亲抚摸背后的轻柔,有无论从哪里跳下来都有父亲接着的安心,也有祖父祖母与父亲离别时相扶拭泪的酸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