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6节
苏氏见贞书上来,吓的提心吊胆也不敢哭,俯在桌子上帕子蒙了头偷瞧着贞书。 毕竟宋岸嵘已死,家中长辈唯剩苏氏一个,作为女儿贞书也不可能去责骂怨恨她。贞书将盆放到地淘澄着擦脸,问苏氏道:“娘可是要到乡下去住?” 苏氏听贞书说话声音还是好的,以为真如苏姑奶奶所说一回就叫她回转了,但又听着有些不像,遂吞吐道:“我为何要去乡下,乡下火炕住着不好。” 贞书忍着怒气道:“若你不想到乡下去住,往后就与那苏姑奶奶断了往来,若再叫我或者伙计们瞧她到咱这小楼上来。但凡有一次,我立刻将你送到乡下去。” 苏氏十几年为了从乡下回城做了多少努力,如今一听又要送去乡下,吓的打起哆嗦来,点对道:“必不会,决对不会。” 因她仍是记挂着在杜禹家里的事情,也不知他俩有无入巷,贞书有无吃亏,抑或她有无转性,又嗫嚅问道:“那杜禹可有将你怎样?” 贞书问道:“娘想他将我怎样?” 苏氏道:“若不是他说起你们有旧,我也不会听了苏姑奶奶的这样摆布你们。” 贞书甩了帕子怒道:“娘的女儿就那样贱吗?非得要嫁给一个曾经作贱过自己的人?” 苏氏小声道:“听闻他是护*节度使的儿子。” 贞书冷笑道:“若他是护*节度使,我就考虑,儿子就算了。” 言罢端水倒了回房睡了。苏氏在外长叹自言道:“这么个说法,究竟是成了还是未成?” 次日一早,杜禹一幅如丧考妣的样子到了督察院,手抚着额头在大案后面发着愣。黄子京见四边无人,悄悄跑了进来问道:“老大,昨日事可成了?” 杜禹挥手道:“去去去,一边去。” 黄子京惊道:“怎么,那两个老妇人竟未将宋姑娘给你弄来?” 杜禹有些心烦,压低了声音道:“来倒是来了,但是她……” 言罢捏拳砸着桌子叫道:“荒唐,荒唐。” 黄子京急的抓心挠肝,不禁提高了嗓门问道:“你就说成了没有?宋姑娘可还愿意?” 杜禹心内又烦又乱,挥了手道:“去去去,别烦我。” 黄子京才要说什么,两人觉得身后有些发凉,抬头转身就见玉逸尘站在身后。两人忙起身躬身道:“属下见过督察大人。” 玉逸尘道:“到我公房中来。” 杜禹不知道他听到了多少,心想着自己反正方才没有吐口,进了玉逸尘公房中拱手问道:“不知大人有何指示。” 玉逸尘手中捧着一杯热茶,手指在那茶碗盖上滑上滑下,却并不掀开去喝一口。半晌放了茶碗问道:“副督察如今住在何处?” 杜禹道:“就在东城。” 玉逸尘仍追问:“东城何处?” ☆、109|第 109 章 杜禹道:“东市背街的巷子内。” 原来果真他还缠着贞书。 玉逸尘眉头一皱,抬眼盯着杜禹一字一顿问道:“可还住得惯?” 杜禹当然也知道他这样问是为了贞书,只是一想自已与贞书是正经拜过天地的夫妻,他玉逸尘与贞书又无任何关系,自己又何必惧悚于他,是而挺身答道:“很习惯。” 玉逸尘挥挥手道:“去吧。” 转眼到了中秋节,因章瑞已死,贞媛与刘文思之间再无阻碍,而韩家河刘家那边,刘文思是早将贞媛称为自己妻子的。为了要替他们办个简单的婚礼,贞书抽空扎扎实实替贞媛添置了一份首饰作嫁妆,又替她作了吉服吉饰,只等过完中秋节就一车拉到刘家庄去,好好替他们作成婚礼。 到了中秋节这日,因夜间通霄无坊禁,夜晚大家必是要出去游玩赏月的。贞书一无情郎要登科,二不求面似嫦娥,是以待一铺子的人都出动了,便下了门板自己梳洗过只穿了中衣趴在床上读《搜神记》。 她只穿着散脚的裤子,赤着两只光脚趴在床上摆着腿,正看的入迷,忽而听得楼下似有人在敲门的声音。她以为是那个学徒回来了,是以也不理他,意欲要叫铺子阁楼上的赵和去替他开门。 谁知等了半晌,那敲门声又起。显然因在小楼一壁,赵和并没有听到这声音。贞书无奈下了楼,在门上问道:“谁?” 门外人答言道:“小的孙原。” 贞书与玉逸尘上回在东市口分别后,总有三月余未曾见过面。她早说过自己是不会与他成亲的,但上回意志不坚叫他哄到了客栈里差点吓丢了魂,此番就决计不想再听他的哄骗,是以也不开门,高声道:“告诉他,我不去。” 言罢转身准备上楼,又听孙原道:“公公身上有些不好,如今正在川字巷屋子里躺着。差小的来叫姑娘。” 贞书呼的一把拉开了门,见门上站着个小太监,正是那新来的孙原,忙问道:“他怎么了?” 孙原再不敢言,默默的打起了轿帘。贞书忙回头叫他们驾着车都走到远处了,才往前面铺子里楼下高声叫道:“赵叔,我要出去一下,你来将这门回上。” 言罢听赵和应了一声,才匆匆的上楼披了件衣服跑了出来上了马车,叫那孙原快快的赶路。 车夫长鞭一驱,街道上马车便飞驰了起来。 贞书悬着心,撩帘子问那正在快跑的孙原道:“你家公公得的什么病?” 孙原摆手道:“小的并不懂,姑娘去了就知道了。” 贞书坐在车中心乱如麻,见车进了巷子就跳下车来自己往前跑着,从大院角门上进了又跑进小院上了小楼,一路跑的风风火火的身热汗。她见一楼并没有玉逸尘,楼中也再空无一人,连忙又上了二楼,才到了二楼大厅里,就见如练的月光洒落着的阳台上,盘腿背坐着个瘦俏的背影,不是玉逸尘是谁。 只要能坐着,证明他身体还是好的。贞书心略定了定,缓步走过去问道:“你那里不舒服?” 玉逸尘推了怀中古琴,拉贞书坐到怀中问道:“若安好,不能叫你来吗?” 贞书这才恍然大悟他是为了哄骗自己来此,气的伸手捶了他胸膛道:“要死,你竟拿这种事情骗我。” 言毕耸肩流泪大哭的起来。 原来贞书知玉逸尘得罪人太多,如今又与鞑子结了仇,虽每日在铺子里忙着,却无一刻不牵心他是否叫人暗害,叫对手打败或者叫皇帝弃之。因心中藏着这样的想法,孙原一言即出她便混身炸了毛一样的担悬着心。 玉逸尘叫她伏在肩上哭了个够才道:“对不起,小掌柜。我只是怕寻常的借口不能叫你出来。” 贞书恨恨盯了玉逸尘指了他鼻子道:“你若再用这样的借口,我就永远不肯出来。” 玉逸尘遥指了空中明月道:“今夜月色皎洁,我在此抚琴,想到小掌柜若能听到,玉某抚琴也算有意义,所以就想诓你来听。” 贞书仍未从方才的慌乱中缓过来,索性躺在阳台上,枕了他大腿道:“等会再抚琴吧,我这会只想好好缓一缓。” 月色如练洒落,玉逸尘盘腿坐着,贞书侧躺在他怀中。孙原悄悄端了黄酒上来放在一侧。玉逸尘伸手够了,自斟了一杯含在口中,又渡到贞书口中,问道:“可好喝否?” 贞书吞了黄酒,咕咕笑道:“好喝。” 她忽而忆起那日在杜禹家中,自己的样子也是如醉酒了一般东倒西歪不省人事,或者那根本就不是迷药,而是什么很浓烈的酒曲之类的东西叫她吃了,自己才会又热又躁,还真以为是中了迷药的毒,叫杜禹得了回手。想到这里又忆起苏姑奶奶,恨不得将她那两只细伶伶的小脚给踩碎。 玉逸尘问道:“小掌柜在想什么?” 贞书摇头道:“什么都没有想,只是觉得月色好看。” 玉逸尘握了她的手在手中,十指相扣了轻轻摇晃着,见她一双眸子果然是盯着天上一轮圆圆的明月。他仍伸手抚着她的嘴唇,她唇上噙着一抹笑意,偶尔会有变化,会变的痛苦并迅速隐去。他心内亦有挥不去的愁怅,忽而鬼使神差问道:“咱们离开京城好不好?” 恰如他所想,这果真是她最感兴趣的话题。 贞书果然叫他拉回了神,惊问道:“现在?” 玉逸尘道:“以后,大约不久之后。” 贞书起身亦盘腿在他对面坐了,笑意盈盈不可置信问道:“真的?” 玉逸尘温笑着点头:“真的。” 贞书问道:“去那里?” 玉逸尘道:“你定。” 贞书扬头思忖了半晌又问道:“还要多久?” 这是他如今还不能决定的。贞书见玉逸尘轻轻摇头,黯淡了眸子道:“就算你说此刻,即刻,或者明日一早,我都无限欢喜。” 玉逸尘道:“真的不需要等多久。” 言罢拉了古琴过来一下下勾弦发出钝而悠长的雅音来。贞书不懂音律,静静听着,忽而觉得身后似有光影渐动。回头去看楼外,便见四周渐渐升起高灯来,上面或画着嫦娥奔月,或是玉逸广寒,或者吴刚伐桂,影影绰绰燃着灯火飘向天空而去。虽天空中高灯越来越多,外面仍有太监们不停的点了灯往天上放着。又他们不知何时渐渐升起两盏十分高大的燃灯来在小院两侧,通红的灯火将整个院子照的如白昼般光亮。 那孙原领了几个小太监抬了短脚炕桌来摆在阳台上,又端了石榴、枣子、栗子、李子、葡萄等果类置于桌上,两周燃上高烛罩上灯罩,将整个阳台也烘照的亮了起来。小太监们一溜烟小跑着,端上来一盘盘圆登澄黄澄澄的月饼来,贞书拣了只来尝,内里裹着油酥饴糖等物,味道要比她做的好,想必也是宫里出来的。 贞书笑道:“都三更半夜了你才摆这些出来。” 玉逸尘仍低头拨弄着弦音,含笑道:“你若不来,我摆弄这些又有何意义。” 他忽而双手按了琴音问贞书道:“你可要去偷菜?” 偷菜亦是中秋习俗,乡间流传更广,传言中秋月夜到别人家的菜园中去偷的青菜,来年就能嫁个如意好郎君。京城寸土寸金,人都不够住,那里有地可来种菜。是以这习俗京城中要尊守的人并不多。 贞书摇头道:“我又不求如意郎君,为何要去偷菜。” 玉逸尘遥指了道:“那花圃里从春天起种了一垅子葱,辜负许多光阴无人采摘,你就下去摘得两根来在这里可好?” 贞书上回来这里还是大雪纷飞时,也未曾瞧过花圃中的景色。今听他这样说,跳起来套了鞋子一人飞奔到了那花圃中细瞧,果然墙角上高高种着一垅子葱,想也无人摘过,枯叶塌在地上厚厚一层。她拨了两根甩净泥土拿回了小楼,见玉逸尘仍在抚琴,摆到桌子上道:“想必你也没有来过这里,不然为何一颗葱都没有用过的样子。” 玉逸尘笑道:“这里也有人照应着,他们也要吃菜,不必非要我来才用这东西。只是,这本是我给你备的,所以不能叫他们吃掉。” 他止了琴音面对贞书坐了,柔声道:“在我娘的家乡,若那个女子看上了别家的男子,半夜到他家地里去偷得一颗菜,并叫他捉抓,便是允了婚期的意思。” 玉逸尘抓了贞书手放到灯下:“瞧瞧,偷过葱的手上泥印都还新鲜,怎么办?” 他总有办法将难题推到她身上。贞书缩回了手在怀中,低了头道:“只要你愿同我一起离开这里,若要今夜走,我就今夜嫁给你。如明早走,我就明早嫁给你。但只要你仍在京城,我就不能嫁给你。” 玉逸尘道:“好,我相信小掌柜的诺言。但你也仍要记得,只要我仍活着,你就不能嫁给任何人。” 贞书忽而忆起杜禹,忆起他曾伏在自己身上的动作,吓的后心一凉。 玉逸尘又道:“若是你嫁了那个男人叫我知道,我一定要亲手杀了他,并抢你回来。” 贞书脑中杜禹的样子起了又灭,灭了又起,她心中怦怦跳着,怔怔瞧着玉逸尘,就见他双手掰了她的头过来,拿唇封上了自己的唇。贞书心中仍是那日在杜禹家床上的记忆,她本没有记忆,此刻却全记了起来。 忽而远处有琴声,贞书回头一看,楼下花圃中不知何时坐了琴师,几人面前一盏烛光倒是星星点点。玉逸尘亦拉了琴过来在怀中,和着琴声弹了起来。 弦声荡起,仍是悠而远,下面有笛音附合缠绕,交相绕上黛色云空中去。居中女子吐口开唱,声音婉转如黄莺唱枝:有美人兮,见之不忘。一日不见兮,思之如狂。 随玉逸尘琴声,又有男子声音唱起,厚重响亮:凤飞翱翔兮,四海求凰。无奈佳人兮,不在东墙。 贞书也在莆团上跪坐正了,侧眸瞧一眼玉逸尘,见他亦是含笑瞧着自己抚琴,遂又去瞧那花圃中的琴师。女子声又唱道:将琴代语兮,聊写衷肠。愿言配德兮,携手相将。 男子声合道:何时见许兮,慰我彷徨。不得於飞兮,使我沦亡。 随琴声渐明快,男女歌者合唱了起来,静夜寥空中合声厚重,与琴声同上夜空。 歌声即落,琴声亦止。琴师与那歌者们在下遥拜,悄然退去。贞书本欲想问,那年迈的老歌者去了那里,转念一想,必如原来的孙原一般,只怕都叫他杀掉了。 贞书笑道:“这是《凤求凰》,我读过诗,却未听过曲。” 玉逸尘仍勾着琴弦问道:“可动心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