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77节
八月庚辰(八月十二左右),朱见深由于沉疴在身未曾上朝,敕文武群臣曰,朕偶患泄,泻虽止,气体尚弱,欲调理数日,暂免视朝。 之后,他又连续辍朝四日。然而国不可一日无君,于是朱见深又敕文武群臣曰,朕疾渐平复,欲再调理数日,命皇太子暂视朝于文华殿,文武百官朝皇太子如常仪。 若说之前的种种举动还只是一般意义上的称病不上朝,那么此次的诏书已经明确地表达了权力交接之意——文华殿暂时作为金銮殿之用,文武百官朝拜皇太子就如平日里朝拜君王一样。 由于连日来朱见深一直未曾露面,如今又是这样的安排,朝臣们终于开始坐不住了,尤其是那些平日里一贯依附于朱见深的大臣。 诏书传下的次日,内阁阁臣万安、刘吉、尹直就联名上奏。那奏疏前面照例是一番对朱见深的恭维之词,接着说圣上命众人朝皇太子于文华门,令得朝廷内外人心不宁,如今还是希望圣上多多宽心,好生将养,早日痊愈。臣子们多日未睹天颜,一直寝食难安,心中惶惶不宁,眼下都等着圣上的回归。 他们这是嗅到了变天的气息,扔块石头探探路。心里惶恐是真的,关心朱见深的死活也是真的,不过倒不见得是出于君臣之情,更多的还是担心自己的前程甚至是小命。这么多年来,他们为了讨好皇帝为了自己高升,都做了些什么他们自己最是清楚,要是朱见深这棵大树没了,他们这群猢狲全都得跟着玩儿完。 这新官上任还得三把火呢,更何况是新皇登基?估计不把他们烧成灰都是好的。说白了,其实就是平日里作恶太多,临到领导换届,怕新领导跟他们新帐旧账一起算,到时候把他们一锅端了可就不是闹着玩儿的了。 于是,他们自然是仰着脖子巴望着朱见深早日康复,重新回归领导岗位,带领他们继续胡天胡地地混下去。可是,恐怕这些人是要大失所望了。 内官传回来的谕旨回复得很短很敷衍:览奏具悉,朕今服药,疾已渐减,卿等宜少忧虑,安心办事。 众人傻眼,纷纷揣测着这是不是太子代皇帝拟的谕旨,实际上皇帝已经完全不主事了。 两日后,亦即连续辍朝的第八日,朱见深在见过周太后和王皇后之后,着内侍将太子召到乾清宫来。 内侍到达慈庆宫的时候,已经跌入子时(二十三点左右)。不过虽然已经很晚了,但是祐樘并未就寝,而是依旧呆在书房批览奏疏。 他握着手里的狼毫笔,却是半晌都未曾落下,总觉着有些心神不宁,似乎有什么大事要发生。 “启禀殿下,李公公来传圣上的口谕了。”一个宫女在门外恭敬地道。 祐樘眸光微沉,敛容起身,简单理了理衣冠,提步走了出去。 焦急地等待了片刻之后,那来传口谕的太监一瞧见太子殿下的身影,立刻就迎上前去,神色慌张地道:“殿下您可算来了!快快去乾清宫一趟吧,圣上要见您呢。” 祐樘面色微微一沉。他似有感应一样,回首望去,果然见漪乔正披衣立于他身后不远处。 见他看了过来,漪乔索性走到他面前,挽起他的手,淡淡一笑道:“殿下快去吧。”随即,她踮起脚尖在他耳畔轻声道;“没事,我就在这里等着你回来。若是一旦发生什么事情,我会第一时间赶过去的。” 祐樘神色复杂地看着她,微微颔首。 今晚的夜色似乎格外深沉,乌云遮月,天幕上也寻不着几颗星子,整座紫禁城似乎都被一块巨大的黑色幕布罩了起来,沉闷得让人透不过气来。 祐樘进到寝殿内的时候,朱见深正躺在床上艰难地喘着气。他听见太监的通传声,慢慢张开眼睛,见人已经来了,便命宫人们全都退下去。 “樘儿啊,到朕跟前来。”朱见深有气无力地开口,抬起枯瘦的手示意他过去。 祐樘朝着他行了一礼之后,微微垂首,行止恭敬地来到了床边:“不知父皇召儿臣前来所为何事?” 朱见深眯起一双已经有些浑浊的眼睛,勉力聚拢起焦距,开始仔细打量起自己这个儿子来。 五官精致,姿容秀雅,质若暖玉,清隽灼然。虽是从头到脚的恭顺之姿,但朱见深此刻不得不承认,他有一种从骨子里透出的帝王之气,就像是隐于鞘内的绝世名剑,虽然刻意敛起,但还是可以由外而内窥见其慑人的锋芒。 遥想当年他们父子相认的时候,由于他那时只有他这么一个儿子,出于物以稀为贵的心理,他还是曾经宝贝过他一阵子的。可是那并未维持多久。 后来由于后宫之内皇子皇女不断降生,加之万贵妃以及其他一些倚仗万贵妃的朝臣传奉官们不停地在他面前说太子的种种不是,他们父子又刚相认不久,相处时日尚短,于是在随后的日子里,他就越来越不喜欢这个儿子,甚至发展到后来的极端厌恶,以至于横下心要废掉他,想将最得自己心的邵宸妃之子扶上储君之位。 可老天爷最终还是没能让他如愿,在他都要将玉玺盖在废储诏书上之际,竟突然传来了泰山地震的消息。 如今想来,这一切都是天意。 这些年来,他总觉得瞧着他浑身上下都是毛病,没一处顺眼的,也从不愿意用正眼看他。可不管他的态度是怎样的,他永远都是一副恭顺温和的样子,小小年纪就行事谨慎沉稳得让他想找茬刁难他也每每都无从下手。 他对他这个父皇一向都是极为孝顺的,但恭顺之外好像总是掺着一份若有似无的疏离。从幼时起便是这样,十几年来一直如此,未曾变过。这些他都能感受到,只是因为并不在乎他这个儿子,所以也就没放在心上。 或许,从他开始疏远他的那刻起,他们父子之间的隔膜便注定再也无法消弭。 一阵感慨忽而涌上心头,朱见深看着他垂眉敛目的样子,重重地叹口气:“樘儿,朕觉着你在朕面前似乎从来都是这个样子——告诉朕,你这十几年来心里可是一直存着怨气?” “父皇这是哪里的话,都是陈年旧事了,提它作甚。”祐樘一如往常地笑了笑,温言道。 “朕方才躺在这床上啊,想了很多事情。从朕幼年时被废,到后来顺利登基,再到登基这二十多年来的一桩桩一件件,全都在心里过了个遍,”朱见深看了祐樘一眼,喘口气,自顾自地说下去,“朕这么想着想着,就想到了十二年前和你相认的那一幕。那时候你才五六岁,朕记得当时把你从安乐堂接出来的时候,你连胎发都还没剪掉呢,那软软的头发特别长,也没有梳理,比你的整个人还长,披在身后,都拖到了地上。” 祐樘略略敛容立于床前,静默着不开口。 “对了,你那时真是瘦弱得可怜呐,朕抱起你的时候都觉得怀里尽是一堆骨头,你身上的那件小绯袍更是衬得你的脸上全无血色,直教人看得揪心。朕当时就将你抱在膝上,抚摸打量了你好久,愈看愈觉悲喜交加,那泪止不住地就落了下来。你还记得朕当时说的什么么?” 祐樘略顿了一下,才缓缓出声道:“父皇当时流着泪说,‘这是朕的皇儿,长得像朕’。” “朕还道你那会儿年纪小不记事,难得你还记得,”朱见深那张蜡黄病恹的脸上露出一个欣慰的笑容,“不需要任何凭证,朕当时心里便能笃定你就是朕的皇儿。” “那是儿臣第一次见到父皇,自是记得清楚,”祐樘面上的神情未起多大的变化,然而眼眸中却是闪过一丝追忆之色,“当时的情景,如今想来仍是历历在目。” “是啊。后来你渐渐长大了,开始出阁接受讲学,朕还命人编了一部《文华大训》用于教授你,”朱见深言及此似乎是想到了什么,忽然顿了一下,嘴角扯出一抹讪讪的笑,“只是朕当时特意下令让你撤掉桌椅听讲,你那时候才只八|九岁,然而一站就是一个时辰——可恨朕?” 祐樘笑了笑道:“父皇那是对儿臣严格要求罢了,怎会言恨?” 朱见深叹息一声,没有说话。他当初那么下令的时候存的是什么心思,他自己再清楚不过,而他也相信他是知道他在故意刁难他的,只是不愿言明而已。 片刻的沉默过后,朱见深才再度开口:“樘儿啊,来,坐到朕身边来。”说着,他拍了拍自己身旁的空位,冲他和善地笑了笑。 祐樘的眸光微微闪动,突然觉得有些恍惚。他早就已经习惯了自己父皇对着他时的一张冷脸,就算是偶尔见个笑脸也是很敷衍的。这样慈祥的笑容,他也就是在最初认祖归宗之后的那段岁月里见过几次。所以,他眼下不禁有些彼时此时交叉叠映的错乱感。 只是,那时他的父皇正当年轻,现在这张脸上却已经留下了不少岁月雕凿的痕迹。 朱见深见他依言坐到了自己身边,便气力虚弱地笑着伸手拉住他:“父皇方才和你说那些,其实就是想告诉你,父皇已经想明白了。父皇糊涂了一辈子,对不住很多人。其中最对不住的要数两个人,樘儿你就是其中之一。父皇怕是大限已至,眼下只想试着解开咱们父子间的这个死结,也免得让朕把遗憾带到棺椁里——樘儿,父皇知道这些年来你吃了很多苦,再加上你母妃的缘故,你心里的怨怼怕是早已生了根,不好铲掉。父皇如今已经不奢望能够得到你的原谅,只想在临死前把话都说清楚,好歹让你知道你的父皇已经醒悟了……” 低头看着那只包着一层枯黄干皮的手,祐樘眸光幽暗,静静地听着自己父皇因为不时的喘息和咳嗽而变得断断续续的低弱话语。 “父皇所说的另一个最对不住的人,是否就是万贵妃?父皇今日召儿臣前来,”祐樘垂着眼帘,并不抬头,“其实也是想让儿臣日后放过万氏一族和与她同气连枝的党羽,是么?” “樘儿……”朱见深顿住话头,怔忡地看着面前的儿子。须臾的沉默之后,他苦笑一下:“樘儿说得不错,不过千万莫要曲解了父皇方才所言的初衷。朕是想让你放过他们,但并非因此才说出那一番掏心窝子的话。樘儿,朕走了之后你就是大明至高无上的天子,你想做什么也就由不得朕了,所以你就算是不答应朕,不愿放过他们,朕也是无可奈何。不过,朕还是想问一句——樘儿可愿放下仇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