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百二十一章.我闻归雁啼(二)
萧宁素脾气大多数情况下都是蛮不错的,师弟师妹们讨教不吝赐教,师姐架子很少端,即便端起也是出于调侃心思,临战诛邪时,也很少被激地双眼发红冲毁理性,唯独是见了李弦歌,真的是没有一丝好心情。 心情一坏,萧宁素出手又岂会气,身姿一倾,“摘星”一式递出,一往无前下,除非执事止下,否则萧宁素绝不停滞。 李弦歌公认地婉若秋水,静宜岷江,喜静不喜动,逢上喜动不喜静的萧宁素,互为克星,不比萧宁素凤眸中杀气凛然,杏眼中微有薄恼,别人害怕萧宁素这一成名绝技,她李弦歌可不怕! 哼,你萧宁素天生剑胎,先天道体,我李弦歌更胜你一分!天元灵根控伏五行,只凭这一点,你不如我! 萧宁素“摘星”剑前递,李弦歌旋即轻指一弹,一道白练覆了上去,鸣蝉剑便如撞上座仰止高山,骤然停滞,李弦歌罗袖一甩,化成漫天绫罗,兜头罩下。 雕虫小技,萧宁素不屑侧目,但她也必须承认这式道法颇为坚韧,鸣蝉剑已不可轻易扳回,素王出鞘,将绫罗斩地粉碎,趁势一划,钩断了缚住鸣蝉剑的白缎。 李弦歌聪颖明/慧,一城一池得失不会放在心上,衣袖断去一角,脚尖点地,漫舞一旋,借萧宁素之力卸下那件月白褙子,及至瞬息,素手一提衣袖,灵元一转,寒蚕丝织成的褙子拧成麻花,绷地极紧。 一挑眉,平时若隐若现的卧蚕彻底不见,萧宁素喝到:“你要比力气是吧!”一手拽着麻花褙子,剑也不出,彼此咬牙切齿地对视,都仿佛恨不得生吞活剥了对方。 两三道法剑术,场面却成了这番,众人不禁哑然失笑,早有听闻萧、李二女不睦,平时就视若仇寇,开山小比萧宁素挨了李弦歌音功,颇是吃了苦头,不曾想清醒过来反败为胜,不单是被制住猛打了十几拳小腹,还被当胸一脚踢下擂台。这梁子不可谓不深。 李弦歌何时受过如此奇耻大辱,闭关苦修,第二年小比两女战光了气海真灵,就动用丹田真气,真气竭尽则拳脚相加,奈何李弦歌身为太华世家嫡女,怎么可能自降身价去学凡间市井功夫。萧宁素长于凡间,莫说剑术,拳法也是专挑下三路,愣是又被打鼻青脸肿,摁着胸口给推下去…… 祺璐真人面有愠色,叹道:“少于管教,少于管教啊,这成何体统……”但口气哪里听得出一分责备萧宁素的意思?斜斜地看着祺春真人,一如既往的面色寒冰,栖篁真人以手扶额,似是想起了年轻时,被栖月师姐支配的恐惧。暗想到难道这女子之魂也能代代相传?叫这辈男弟子何以自处? 夏越冬陨落幽燕之后,苏长安接过无当大师兄之位,战力修为也自然实至名归,颇是与张明月、余霖林等人切磋,不落丝毫下风,立了威风地位。此刻盘膝坐在玄武墀上,目光复杂地看着台上萧宁素渐有通红的脸庞,并不觉得丝毫倾城美艳,情不自禁想起轮回许久的夏越冬,心想师兄你要真的娶了萧师姐,能不能压得住哦……压得住便是佳人才子,或许小鸟依人也不是不可能,成就一段佳话,至于压不住……太华内外,几个人敢惹萧狮子的不快,夏师兄萧师姐都是天道青睐之人,但这河东狮吼数千年的滋味么…… 得,师兄您下辈子寻个好的吧。 不管这群兔崽子给自己取了何等样的绰号,不当面说,萧宁素自能当没听见。现在她一心想的是揍翻了李弦歌,沉声一喝,手腕再度发力,一件好端端的褙子骤然绷裂,等的就是此刻,萧宁素摘星递上,李弦歌争锋相对,祭出一柄银妆刀刺来。 萧宁素乃剑道魁首,耀眼过甚,便只觉得除萧宁素外再无女子剑道,殊不知李弦歌于剑道领悟并不差,只是珠玉在前,遮掩了去。能视萧宁素“摘星”如无物,她剑道感悟能差到哪里? 银妆刀与素王错刃而过,剑气勃发,削下李弦歌一缕鬓发,二者都未竟全功,也都不是藉此定鼎胜负,萧宁素一抛素王,构成刃寒剑阵,李弦歌返身扣住铁笛,《梅花三弄》,青鸟啼魂! 吃过一次亏,萧宁素还能上第二次当不成?枯剑冢中得到无名剑魂后,心神凝固,泥丸宫固若金汤,虽不知剑魂是何,但栖月真人说无妨也不用担忧。青鸟啼魂一出,萧宁素耳根一软,手底下丝毫不乱,喝道:“一年下来,这点低微本事?叫我好生失望!” 李弦歌樱唇轻吹铁笛,心神一分为二,一面笛声低回婉转,一面宝器齐出,符箓飞洒,萧宁素脑中渐是焦躁,知是笛声所致,忌惮之下,更是要突进,破开笛音,迫使李弦歌陷入缠斗中。 刃寒剑阵翻转迭飞,有鸣蝉做阵基,素王剑气多了几分厚重,击飞开数个盾牌、宝章,眼见要冲到李弦歌身前一丈,素王剑芒吞吐,《梅花三弄》之青鸟啼魂骤然高昂,萧宁素心神如遭重鼓猛捶,李弦歌趁势反攻,扳回一城。 萧宁素必须承认她无法尽防音功之惑,李弦歌短于近战,长于外圈游斗,她知道萧宁素绝不是能速胜,所以要尽一切可能拖到消耗战中。萧宁素身在太华,身在方阵,就能查探出她的讯息来,李弦歌数度战败,一度是执迷在剑道“歧途”中,李家乃是大族,自然是不会眼看族长嫡女道心有缺憾之危,搜罗来情报,便造成了这种拖的越长,对李弦歌越有利的局面。 刃寒、七灵、霜重、华月……剑阵尽出,无济于事,萧宁素在器法境界上稍逊李弦歌,约是五成半清灵在李弦歌一边,萧宁素握有斗法主动,却不代表她能时时保持下去,一旦萧宁素不维系真元靡费甚大的攻势,李弦歌旋即能反攻回来,要么落入下风,要么费去更大力气夺回主动,不管怎样,都遂李弦歌的意。 眼见萧宁素破不开李弦歌御守,观礼台上真人们无一不是浸yin与斗法中数百年的火眼金睛,很容易地就判出了二女之间的真/灵元储备,萧宁素半步天化出真元不是秘密,也非是什么惊世骇俗前无古人的大事,百年内至少有十人,包括昔年的栖月真人与哪个提起名讳就必要遭殃的女子。 然则李弦歌刻意在气海下了大功夫大力气,不是真元胜似真元,按如此态势发展下去,三个时辰内,待萧宁素服食完限定的元灵丹后,萧宁素耗尽真元,李弦歌凭借器法境界优势与气海广阔,犹能剩下约一成半灵元,李弦歌生死陡间自是不如萧宁素,但胜之不武,也是胜。 祺璐真人并不担心萧宁素取胜,若是萧宁素连这局都破不了,栖月真人算是看走了眼。 不是其人,不知其心,李弦歌只看得见萧宁素展露出来的一面,自是以此为着力,萧宁素早不是象牙塔中求安稳度日,坐等将来出山的娇嫩花朵,非要说枝花,那她也必须是霸王花,杀手锏,她当然有,只是没有必要用在李弦歌身上。 不配。 态势果然是在朝着李弦歌预料之中发展,仿佛是在跳二人舞,萧宁素依次换过剑阵,时不时寻机突进,本就是萧宁素一贯的风格,方阵外遣时对战坐昧境邪修也是如此,李弦歌不疑有他,耐心地消磨着萧宁素渐渐不支的真元,心想上次败于气海不足,这次,要轮到你。 太阳正悬时,二女相斗,日头西斜,三个时辰将近,任谁都不难看出萧宁素即便是维持不改的强悍攻势,但逃不出强弩之末的结局,萧宁素能恒定不变不落分毫,着实令观礼诸真人们赞许,若不是此女凡间时受到内腑伤势,璞玉有暇,这一成半真元挽救回来,放眼神州,能如萧宁素一般意志坚定者,不多见。 奈何她败局已定。 李弦歌拔去五气,汗蒸酷暑剔除,但心神时刻不得松懈,萧宁素到了强弩之末,她何尝不是,反复应对萧宁素逐一不同的剑阵攻势,三个时辰里,萧宁素愣是轮换了三遭,能滴水不漏防到现在,在观礼真人眼中,稍加打磨,有希望死战斗法中赢过萧宁素。 “师姐还能坚持多久!”李弦歌说道,铁笛浸满了她香津,扬唇道。 “快了。”萧宁素罕见地没有驳回去,真元提震,为数不多的精粹真元透至素王中,剑阵运转,甫一发力,攻守对碰,消弭无形。 李弦歌知道这就是萧宁素倒数第二轮攻势了,接下她最后一轮,萧宁素陷入真元枯竭,她为鱼rou,我为刀俎,之前挨过的气可以尽数送回。 依旧是刃寒剑阵,依旧是萧宁素头顶悬鸣蝉,挥洒剑气,依旧是素王上挑下抹,云起挂落,最后直刺,李弦歌全数挡下,萧宁素挺剑直刺,李弦歌依旧祭出铁笛一敲,就算定鼎。 然而萧宁素不允。 李弦歌铁笛刚敲,不曾是如之前三次,剑尖侧斜,回剑后再度攻伐,而是根本就砸不歪剑尖!反弹回的力道竟是震地她虎口剧痛,萧宁素不该是真元竭尽才对?这剑招直刺,强了何止数倍? 李弦歌心中强自镇定,就算萧宁素纠集起了压箱底的真元,但这点突兀就像打垮她未免痴心妄想,铁笛舞地密不透风,灵元满溢,拨在首次突过一丈的素王剑尖上。 力道再升,真元再升! 摘星!摘星!摘星!!! 剑指眉心。 李弦歌不可置信地僵立原地,电光火石一瞬而已,怎么萧宁素就在三尺外,剑指眉心? 剑抵眉心,胜负定论,执事宣布:“萧宁素,胜!” 收剑归鞘,萧宁素面不改色,脚步坚实,哪里像是真元消耗九成九的样子,无视了呆若木鸡的李弦歌,拾阶而下时,回首道:“你不够认真,再来一次,你依然要输。” 这番胜负,连场上真人都是想了一瞬才看透其中精要,洗月峰筱韵真人感叹道:“能将真元控制地如此细致入微,每一轮剑阵就藏一丝真元,化作真灵散入经脉中,积少成多,看似简单,没强悍意志支撑,如何积攒的下,积攒了,乍起突袭,瞬间提出真元,耐得住寂寞。耐得住苦痛,后生可畏,太华剑道,后继有人矣!” 料的的确不错,李弦歌顺风顺水,最大挫折也才萧宁素两次小比击败,除此之外,何等样是她所缺?容貌、天资、家世、性情,无一不是上乘。不经历生死,不与陨落擦肩而过,何从真正了解自己?萧宁素胜就胜在她能如臂指使自己的一切,换做一个同等手段修为,斗法经验丰富之人,又如何料不出萧宁素在积蓄实力?底牌藏的够深,萧宁素再暴起突袭,也无从谈一招击败。 败在不够认真罢了。 场外欢呼喝彩不绝,董昕搂着萧宁素紧紧的,喊道:“就知道你一定赢的!” 萧宁素到底是大战一场,身心疲惫,哪里挨的过一众相熟弟子围过来,讨饶道:“这会儿我是要输了,求饶求饶求饶……”这才是盘膝打坐纳灵。 另边李弦歌想通地快,眼神不复迷惘苦恼,二女又恰是适逢其会眼神交汇,这次不再是彼此视若仇寇,萧宁素心想,下次再想胜,更是艰难了啊。 场外观战的慕容兄妹,慕容长宁惊叹连连,连称想不到,慕容短恼狩猎海兽常是追踪几旬上月,拼的就是耐力,并不多惊讶,但却知道海外一隅确是如师傅所说,不如神州,必是战不过萧宁素,此番,进半百,也要费一些力。 齐剑平横剑于膝,目光坦然平静,差距已不像第一次小比时大败一样的大,或许这**比,依旧胜少负多,剑心屹立,胜败不是大事。 长城一席,满是霜白,有一负剑青年,白衣白甲白剑,便是连须发也都是白的,在太华中自然算是异类,但在出自长城,却是常事,若非要挑个什么不寻常出来,应就是设好了十万席位,不多不少一个,青年身周数丈之内,一人皆无。 无他,太寒。 周身皆白,黑仁自是极为分明,青年漠然地看完了萧宁素与李弦歌之间长达三个时辰的斗法。 “三刻,足矣。”青年说道。 一日将尽,纵然修士不饮不食不休亦可连轴转上数月。及至日薄西山尽,金钟敲鸣,众真人目送万象真君起身离去,一日大比自是暂时结束,翌日辰时再启。 回本宗述职的真人们自然要去拜会万象真君,苍梧真人也不例外,手拈胡须,乐见慕容长宁赖着萧宁素,缠着问萧师姐最后的惊鸿一剑真是漂亮,闹着要学一学,示意慕容短恼看好了meimei,这才步入塔中。 萧宁素不喜欢熊孩子,但她对慕容长宁这样的娇宠有度的有性格乖宝宝还是很疼的,虽然于修士言,六岁之差实在是轻如鸿毛,萧宁素自凡尘出,不免是带着一些凡间考量,带进青桑院中畅谈夤夜。 慕容兄妹出自海外赤霞岛,地处道宗另一海外重要驻地龙槐大群岛内。道宗无论海内外,皆是威名鼎鼎,东海龙宫为海外巨擎,也要承认道宗对于海外人族势力的影响力,龙槐大群岛交界深浅海,道宗于此驻扎了一位真君,三位真人,收录数千弟子。慕容兄妹是苍梧真人本家子弟,自小打磨筋骨,厮杀海兽,比起太华修士矜持端庄的气度,慕容长宁就自然熟多了,否则也不会拦路要比剑。 听着慕容长宁口中纵横亿万里,水天一线,蔚蓝汪洋的东海,岛屿星罗棋布,有如繁星点缀夜幕,富庶风华比肩神州,萧宁素不禁心向往之,她生在冀州,当年楚离虹说要带她去青州,海上牧云,终究是未成行,对于海洋,犹是未曾谋面。 慕容长宁这妮子一下子就读出萧宁素心中所想,趁着慕容短恼被拉去切磋,抬了抬绵软的小胳膊,凑近附耳:“哎呀,师姐,不如你做我嫂嫂,不就能去东海了吗?” 萧宁素顿时颇是无语,耷拉下眼皮,揪着慕容长宁耳朵,呲牙道:“要不你嫁给我某个师弟,不就能待在太华了吗?” “不了不了,还是东海好。”慕容长宁吓得连摆手,知道惹毛了萧宁素,加上师傅对萧师姐又是一见如故,说不得嫌自己碍眼就真扔在太华了,赶忙跳下屋檐,闯进董昕几人中去。 萧宁素哑然失笑,托雪腮望明月,心想夏越冬啊夏越冬啊,老娘可是香饽饽的很啊,我又不是守寡之人,怕不是今后给你扫墓带个顶帅顶帅的人来,气的你从坟里爬出来? 小院里慕容长宁输了划拳,被撵到槐树下罚唱一曲,既然是海外而来,董昕刁钻,唱的要是海外盛行雅乐,雅乐宏大肃穆,岂是二人能奏?换成了绯句小曲,慕容短恼抚起一支前一大孔,后七小孔,音域甚为宽广,昂起如龙的“龙笛”。 萧宁素却是没认真听慕容长宁稚美嗓音,脑海莫名浮起一首不知何本书中的小诗,和着龙笛翔起龙吟笛声,轻声吟道。 “我欲如风,栖之于侧,不争万年,只求旦暮。亦如白水,不为君意,却在君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