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9节
泓点头称是,隔了几天便给云行之递话,道:“我提了陈氏,陛下似有所动。” 云行之便特地回家一趟,把这话说给了父亲。云白临颇为重视,带他去祖父房里,把这话又学了一遍。 云安平正在檐下喂鸟,把蛋黄和小米掺在一起,搓成团一粒一粒的喂那只蓝靛颜吃。这鸟脖子上一圈湛蓝的绒羽,叫起来嘀呖呖嘀呖呖的异常清脆,云安平爱逾珍宝,每天下午都陪上大半个时辰。他一边哄着蓝靛颜鸣叫,一边听云行之说外头种种,等都说完了,和颜悦色的道:“好孩子,你做得好,爷爷都知道了。” 他把一个煮熟的红壳鸡蛋放云行之手里,笑道:“拿去吃吧,叫爷爷和你爹说几句话。” 云行之被祖父随随便便拿个鸡蛋就给打发了,郁闷得不行,刚想抗议,抬头见父亲在旁边把嘴一努,示意他快滚。他知道这是有事不方便叫他听,悻悻的哼了一声,只得抬屁股走人。前脚刚走,云白临便皱眉问:“父亲怎么想?” 云安平阴沉着脸,又喂蓝靛颜吃了两粒小米,慢慢想了一圈,才开口道:“这位泓大人可了不得啊。天子神武威严,你我尚不好直视,泓大人不仅敢看,还敢猜,后生可畏啊。” 云白临“嗯”了一声,道:“这么说是不可信了。” 云安平笑了一下,道:“小孩子!信是可以信的。不过他正值鲜花着锦之时,顺水人情好做,有没有那份投靠的心就不好说了。” 云白临道:“婉娘说试探过,想借他给搭个桥,他没理。我想着他既有后宫争宠之心,别坏了和行之的交情,就让婉娘收手。眼下他已经退宫出来,婉娘更碰不上了。” 云安平皱眉道:他十几年前就承过恩,按说不应该再出宫才是,怎么退出来的?” 云白临压低了嗓子道:“我查过,不知道什么时候给做了全套履历,合钉合卯,一丝儿不差。现在他顶了两套身份,承恩那头还记档,这边已经照退宫影卫的例入仕了。” 云安平冷笑道:“这可不容易。功夫花这么细,咱们圣上这是要长远打算啊。” 云白临低声道:“圣上既然有此心,做臣子的自然不能辜负。只是此人武者出身,一没家族,二无私产,无欲无求,和行之交情再深,也不可信任掌控。” 云安平漫不经心的给蓝靛颜理着长羽,道:“抓个把柄就好。他不求财不求权,那就是有别的贪恋,往他怕的地方想。” 云白临微微一笑道:“圣意难测,天家无情,侍君的,自然怕失了恩宠。找个绝色佳人和他春宵一度,留个儿子在手里,人就服帖了。” 云安平叹了口气道:“收拾得干净点,别叫行之知道。这孩子还嫩着呢。” 云白临沉吟了一会儿,才道:“我有个最佳人选。今年察举选上来个一品,叫陆德海,没有什么背景。借他的手做,不用担心牵连到别人。” 云安平一点头道:“这点小事你就去办吧,不必再问我了。” 云白临便又问:“圣上毁约,父亲到底是怎么想的呢?” 云安平冷冷道:“我不管他属意陈氏,还是要豢养男宠。世家大族的脸面,容不得他说不要就不要!既然不懂事,就别怪老家伙亲自教训!” 云白临一时默然。过了一会儿才说:“这位是个明君。咱们若肯退一步,能成就九邦一个百年盛世。” 云安平道:“一国无母,天子不家,算什么盛世?大丈夫齐家而平天下,家族繁荣才是盛世之本,你不能忘本!” 云白临不再说话。两人隔着金丝笼子静默相对,一下午只听得蓝靛颜在檐下“嘀呖呖嘀呖呖”的鸣叫。 第22章 入局 转眼又过了几天,到了十二月就进到年里。除了朝中例赏,各家也有私宴酬宾。官场上的筵宴酒席渐渐多了起来。 陆德海翻着长长的礼单,看到后来见全是各色丝料,摆设,围屏等物,不由叹了口气。 人情债难还,过年如过关。 他以一品入仕,得天子钦点,进隶察司分管科举,眼瞅着锦绣前程,各世家便来招揽,逢年过节,不忘仪礼。当年被贬黜回乡,他日日自省,反思自己的一举一行,也明白了做事离不开人,以前故作清高,不屑与世家子弟们同流合污,其实是断了自己的前程。因此这回他步步谨慎,打点起殷勤笑脸积极逢迎,再不敢轻忽。酒席应酬还好说,仪礼上却让他觉得吃不消。若赠些金银还好,收了东家送西家,互相挪错,总可以还上,最怕的就是送这些昂贵又没法变现的摆设,不能再外送,还得等价回礼,一笔一笔全是钱。 他欲言又止,抖着长长的礼单斟酌半天,低声问一旁的老管家:“这些东西,能不能找个门路出手?” 老管家微微一摇头,正色道:“大人根基尚浅,钱权二字,只能选其一。若要钱,现在便可以交给我办理,包大人手头活畅。若要权,架子就还得端一端,收了便是。” 陆德海叹了口气,不再说话。 这位老管家排行次位,曾在大家族里做掌事,年纪大了退下来却不甘寂寞,他便辗转周折,费尽了力气聘到家中。老人家皇城里摸爬滚打了半辈子,上至各家族背景恩怨,下至各人府上门房是什么性情,无一不了如指掌。他初入仕,对待上级下属持什么样的分寸,走什么样的门路,全由老管家点化提醒,平日里很是倚重。既然老管家说收,他便收,只是看着白花花的银两一笔一笔全换成了能看不能用的死物,不免有点心疼。 可心疼归心疼,该做的人情还得做到。陆德海转头便捧出个礼封过来,奉与老管家,笑道:“给二叔添一点小彩头。年里辛苦,全赖二叔帮衬,德海就算没有发达之日,也要孝敬二叔一辈子。” 老管家露出了一点笑容,接过礼盒。沉甸甸的往手上一拿,就觉得炫花人眼。只见那礼盒内除了节庆孝敬长辈的寿桃,福饼,平安酥外,另镇了两条金灿灿的小鲤鱼,纯金铸就,鳞翅宛然。老管家知道陆德海清贫,这笔厚礼不仅是花费重金,更见对方心意诚挚。他有点感动,道:“都是自己人,没钱……就别送这么大礼。” 陆德海微微一笑,道:“二叔不必替我担忧。除了账上走这些,我来皇城时还另带了点傍身钱。本想留着以防万一,眼下手紧,不妨拿出来先做支用。” 老管家见陆德海对自己透了底,更是感动。名利场上讲究蜜里调油,一团和气,关系不到,再亲热也是虚的。人人心里煨着锅老汤,是清是浑,何时开锅,只有自己清楚。他愿意到陆府来,看上的就是这年轻人是个冷灶,可以由自己架锅烧柴,慢慢熬得喷香四溢。他到陆府才两个多月,做事虽然尽心,却还有所保留,不肯尽透关窍。他年纪大了,又无子女,本意就是想种棵大树养老,盼着东家好。如今见陆德海真心实意,他便也投桃报李,把礼盒往旁边一收,坐到陆德海近前,低声道:“大爷若愁银钱,其实也有谋财的法子,又体面,又干净。只是大爷新官上任,三把火还没烧尽,不知道愿不愿意弯腰。” 陆德海来了兴趣,便道:“还要请二叔给讲解讲解。” 老管家便给他细讲官场潜规则,教他分权引荐,互帮互利之法。每年朝廷论品拔擢,评入一品有圣上钦点,自然不愁官职。但余下那些子弟却艰辛得多,能不能入朝全凭各家本事。可皇城里相交看品不看人,一个一个小圈子看似往来随意,其实等级森严。上,平,下三品之间极少互通,为一个引荐机会,有的家族愿意倾囊相求。 他讲到这里,陆德海想到了自己为求一品引荐,灰头土脸,四处钻营而不得的往事,深有感触,长叹一口气道:“确实如此。人一出生,就分了三六九等,互相之间壁垒森严,一辈子没个指望,多少人空有抱负无处施展,实在是不公平。” 老管家一点头道:“大爷有这个心思,那就是各家之福。如今你既然位列一品,不妨屈尊为别家引荐,给别人一个攀升机会,自己也有恩报。我有门路可以拉拢,大爷只负责大摆筵席,居中协调即可,一方面是为别人搭桥,一方面也是给自己垫路。我以前替东家大少爷做过几笔,无不机密干净,大爷只管放心。” 陆德海将信将疑,想到自己求引劵的困顿苦楚,却也愿意扶人一把。便点了头,交由老管家办理。年里应酬众多,他跟着宴请宾客,神不知鬼不觉的促成几桩好事,即得了人情,又有了大笔银钱入账,自己也觉得圆满。 这一日老管家又带了人来,陆德海便在密室相见。那人姓杨,出身武者世家,在军中当个校尉不算得意,便想找个一品家族攀附。一品的世家大族不过那么几家,子弟全是朝中实权重臣,他自己想攀附尚不可得,何况替人引荐?陆德海为难半天,突然想起一个人来,便问:“若是一品武者呢?御前影卫退宫出来的,行不行?” 御前影卫虽然退宫,大部分仍和紫阳殿保持了密切的关系,明面上和察举出身一样根基浅薄,实际背后有整个紫阳殿支持,军中各处都能说的上话。那人自然满口愿意,央求陆德海居中搭桥。陆德海却不忙着把话说死,自己闭目养神,把此事细细的想了一遍。 他想好的那位武者,便是刚退宫出来的泓。两人一同在隶察司当差,自己比他还高了一级。 那位泓大人和他一样,以一品入朝,背后却无根基。此人行止稳重,言谈谦逊沉静,有君子之风。同僚宴乐他也不是不参加,但是往那里一坐,毫无圆滑风流之象,也不大逢迎。他以为这位和自己是一类人,心生亲切,便有相交扶持之意。可是后来发现这位泓大人虽是新人,和世家子弟却很熟络,大家私下都叫他“小哥”,有事也乐意找他,和自己当年初入朝的情形大不一样。再后来见云氏大少爷三不五时的就来司里找他才明白,原来这位早靠上了棵大树。他在地方扎实干过,是全凭真本事上来的,对这种靠着世家提携,四处钻营不干实事的人就有点轻视,因此两人虽然搭话,却不算有私交。 如今贸然找他,实在不好开口。 陆德海斟酌良久,缓缓道:“此人武者出身,是御前侍奉过的,为人有些孤高。我虽然和他是同僚,却也不好直接出面。但我可以设宴招待,把人邀到府里来,能不能拉拢,就看你自己本事。” 杨校尉大喜,连忙道谢。脑筋一转,小心翼翼问:“不知道这位泓大人是个什么样的性情?” 这是想要投其所好,准备仪礼。陆德海会意,沉吟了一会儿,道:“平时见他在钱上看得不重。既然是武者,想来兵器是喜欢的?” 武者兵刃都是贴身收着,人在刀在,轻易不会更换。若没有深厚交情,送件称手兵器就是在咒人死。杨校尉见陆德海在这方面外行,就委婉提醒道:“御前影卫的兵刃是圣上钦赐的,再送未免僭越。” 陆德海恍然大悟,为难道:“我一时也想不出什么主意。不然这样,你也别忙着送礼,先套熟交情为重。他若有松动,我就设宴请他再来。” 杨校尉连忙道谢,想了又想,小心翼翼道:“下官倒是有个想法,不知道这位泓大人可有家室?” 陆德海心中微微一动,笑道:“你问到关窍了。这位才退宫不久,妻妾皆无,身边连个伺候的都没有,咱们不妨在这里动动心思,也是雪中送炭。” 杨校尉却有些犹豫,道:“怕是有些唐突。” 陆德海哈哈一笑,压低了声音道:“男人嘛!钱,权,女人,都是喜欢的。多多益善,怎么能说唐突?你要好好找个知心人,他自然承你情。” 杨校尉点头称是,两人便埋头商量,如何将这份礼送得风雅且不留痕迹。等计议已定,陆德海便张罗宴席,下帖遍邀同僚。年里正是各家轮流宴请的时候,众人自然捧场。泓只当是寻常宴请,就也接了帖子,准备同去。这几日宫中各色庆典和觐见也很多,容胤忙得无暇他顾,早晨听泓说要回得晚一点,就一点头,也没有放在心上。 眼下入了冬,漓江治河诸事皆停。他上午见了枢密院的太卿,听他把银流出入过了一遍。治河是个烧钱的事,头年还勉强平帐,到了下一年却肯定要入不敷出。枢密院的太卿便建议皇帝给漓江沿郡加赋。如今水患刚平,正是休养生息的时候,加了税百姓还怎么活得下去?容胤想也不想的驳了,答应先从内帑划拨银钱进枢密院支应,剩下的由他出面,向漓江云,周,隆三大世家筹款。 他说得轻松,可到底要用什么做筹码,拿出什么样的让步,还得慢慢再筹划。枢密院太卿退下后,他便在宣明阁正殿里叫了纸笔,一边写“福”字,一边在心头思索,一整个下午都在想这件事。 帝王御笔赐福,是朝中新年定例。要用长青笔饱蘸朱砂,在尺方的金纸上一气呵成福字,遍赐王公近臣。初一悬福是古礼,以前他嫌金色刺眼,从来不让在寝殿里挂福,这回却来了兴致,写完赐臣的福字后,改换了巴掌大金笺,屏息静气,小心翼翼的写了两套五福呈祥,预备着初一那天和泓一起贴。 容胤写完了正端详,突然宫人来报,道太后驾临。两宫表面上虽然维持着一副母慈子孝的模样,实际早结下了深仇大恨,彼此防范,私下久不通往来。容胤很是诧异,听得太后銮驾已到了宣明阁殿前,只得撂笔出迎。 太后穿了一身宫中常服,天气虽冷,仍然是绫纱锦绣,长长的裙摆上流光溢彩,拿各色丝缎绣出了精致花样。她十指细白,眉目福圆,五十多岁的人了,脸上依稀还有当年风韵。常年礼佛为她浸染出了一身的檀香气,闻着叫人心里沉静。待进了宣明阁正殿,她四下一扫,见满桌金灿灿的福字,便微微一笑道:“皇帝好兴致。” 容胤已经请安过,就懒得再敷衍虚礼,大马金刀的往主位上一坐,道:“外头这么冷,母后有什么事遣个人来说一声就好,何必亲自来?” 当年太后垂帘,就曾在宣明阁听政。如今往事历历在目,太后心中不尽的感慨,拈着佛珠先四下看了一圈,才道:“底下人献了点野味,哀家叫厨房呈过来,咱们母子吃顿团圆饭吧。” 所谓底下人,便是太后的家里人。容胤知道这是太后有事要和他谈,便点头同意。两人相敬如冰的用过了晚膳,太后还不开口,只是和他东拉西扯的讲皇室里的闲话。容胤足足陪了一个多时辰,眼见着天色已晚也不说正事,不由满心的暴躁,冷冷道:“政务繁忙,母后若没有事情,就先回去吧。” 太后微微一笑,道:“事情是有,只是还不着急说。” 容胤只得忍耐下来。太后便道:“听说皇帝御前侍奉的那位泓大人已经退宫了。此事于礼不合,哀家不能不出来管一管。” 容胤面不改色,道:“没有。他履历已封,怎么能退宫?母后是大概看差了。” 他给泓做了两套身份,封黑侍君的履历,确实还在司礼官那里记档。他赤裸裸的耍无赖,太后倒也不生气,只是道:“皇帝做事,想来是有分寸的。” 容胤道:“前朝繁杂,政事无一不关乎后宫。朕心里也有难处,母后要体谅。” 两人有一搭没一搭的说了几句,太后身边服侍的女官就悄悄进来,给两人奉茶。太后得了女官暗示,便转过头来对容胤道:“哀家有几句知心话想和皇帝讲一讲。叫他们都退了吧。” 容胤便挥手遣退了殿中宫人。太后带了大队侍卫来,此时早有准备,十步开外,立时团团围住了宣明阁,连御前影卫也被隔绝在外。容胤暂且忍耐,冷眼看着女官布置,等宣明阁里只剩了他和太后,便道:“朕和母后之间,还有什么要避人言的?” 太后轻轻叹了口气,却不回答,怔怔想了一会儿,道:“当年皇帝大病,一夜糊涂,临幸了御前影卫,静怡是不高兴的。还是哀家执意留人,想着皇帝难得喜欢,干脆安置在御前服侍。一晃十几年过去,陛下的心可一点都没变哪。” 当年太后留泓是真,可也不过是想叫他宠幸男人,不要那么快有皇子。容胤一点都不领情,淡淡“嗯”了一声,也不接话。太后就仔细将他打量了一会儿,感叹道:“这眉目间,还有静怡的影子。她呕心沥血教出来个重情重义的明君,九泉之下也可以瞑目了。” “只是有件事皇帝得明白,天家薄情,为的不仅是皇家尊荣,更是给人的恩典。皇帝有大德,施恩于天下是好的,都放一人身上就叫人担不起了。当年慧明公主早薨,就是因为皇帝喜爱太甚,叫越贵妃起了妄心。否则小公主平平安安的长大,现在也是个玲珑剔透的美人儿了。” 慧明公主是宫里的忌讳,向来无人敢在他面前提。如今太后突然翻出旧事来,虽然明知道是故意叫他难受,容胤也免不了心里疼了一疼,淡淡道:“陈年旧事,何必再讲?” 太后摇了摇头,叹口气道:“对哀家,自然是陈年旧事。对皇帝来说,恐怕还是道新疤。有件事皇帝不知道,当年越贵妃给慧明喝的药,是从静怡那里得的。越贵妃对慧明,和静怡太妃对陛下,也都称得上慈母心肠,蛇蝎手段了。” 静怡太妃是皇帝生母,别管对外人如何狠辣,转过头来对自己却是全心全意的顾念。自她去世后,容胤一直感怀。此时太后突然爆出内幕,他心中狠狠一震,立时道:“一派胡言。太后给我母亲留点尊重罢。” 太后早知道他不会相信,也不勉强,道:“不止是慧明。皇后病薨也是静怡手笔。她转过头来,却怪皇帝照顾不周,叫陛下愧疚十几年,不忍再立新后。除了皇家,天底下谁人的母亲如此心狠?皇后一薨,东宫便牢牢握在了太妃手里,待娘家侄女长成嫁进来,皇帝便妥妥的被太妃家里护持。一边和哀家周旋着,一边还能腾出手来给家族铺路,又得了皇帝敬爱,太妃真正是好手段,哀家不如她。” 她说完扫了一眼,见皇帝面色铁青,知道对方心中已经半信了,便慢悠悠的道:“当年这些龌龊事,太妃的近侍都知道。一应设局,过手,接应人等,哀家都留了下来,明日送到御驾前,就当哀家给皇帝恭贺新禧。” 容胤已知此事为真,不由满心错乱。当年朝中局势纷乱,静怡太妃是他唯一的保护人。两人相依为命那么多年,他心中早将静怡太妃当母亲看待。他一介孤魂,和这个世界本来没什么关系,如今励精图治,努力当个合格帝王,一半为自保,一半却是为了静怡太妃,不敢辜负她庇佑之恩。当时心肠尚软,静怡太妃也曾轻轻责备,叫他多看大局,少想私情。想来私情果然无用,连至亲都可以拿来,捅他软肋。 容胤一时心灰,却不愿在太后面前露了痕迹,依旧端坐龙椅,淡淡道:“多少年前的旧事了,难为母后有兴致,特地过来给朕说一遍。” 太后却微微一笑,道:“哀家来,不是为了这些旧事。讲这些是要叫皇帝明白,天子情意之重,一人之力难承。皇帝越是喜欢谁,就越应该远着些,甚爱必大费,知止才可以长久。至尊至高之位,也是至寒至苦之处,皇帝见了哀家下场,应该有这个觉悟才是。那泓大人既然得皇帝宠爱,就应该把他收入后宫,金尊玉贵的养起来,才见皇室体统。如今皇帝放他退宫,明眼人都能看出来,这是不忍折他羽翼,却又想日日相亲,求个真情意。天家哪有真情意?好处不能两头得,可惜皇帝不懂这个道理。” 容胤渐渐有了不详的预感,冷冷道:“太后若是知道些什么,不妨拿来说说。” 太后闭目沉吟,拢着佛珠念了几句佛号,才低声道:“哀家久居深宫,消息不大灵通了。不过凡事若涉六宫,哀家难免多上点心。今日泓大人赴隶察司陆侍郎府上宴请,应该是回不来了。” 容胤登时变色,起身就要往殿外走。太后端坐下首,冷笑了一声道:“哀家陪皇帝待了快两个时辰,不到时候,怎么敢说出来?已经晚了,陛下宽坐吧。” 她声音很冷,带着寒意,好像条冰冷的毒蛇,在人后背上蜿蜒。容胤一时间呼吸都忘了,脚下一软,就重又坐了下来,怔了半天才轻声道:“是么?” 太后见他失态,心里无比的快意,又念了几句佛号,道:“今日这酒宴,就是为泓大人设的。酒是烈酒,人是美人。只等着泓大人酒醉退入内室,就有女子来和他一夜欢爱,留个血脉。有这把柄在手,何愁泓大人将来不听话?经手人为求妥当,酒里下了料,沾之必醉。那女子也备了药,用后叫人肢体麻痹神志昏聩,却情欲勃发。哀家令人细细探查,见他们办得实在是周密,真正好手段。莫说是泓大人,就是陛下自己赴了宴,恐怕也得中招。” “哀家实在欣赏,就暗中助了他们一臂之力。只是皇家体面不可不顾,那女子的药,已经被哀家令人悄无声息的换成了毒,泓大人虽然中计,却也清清白白的死,不会玷辱了陛下颜面。” 她声音压得很低,说得和蔼轻柔,仿佛在和疼爱的小辈聊家常。容胤恍恍惚惚听着,字字过耳,却听不出什么意思,只觉得心中狂跳,一片茫然,上下四方都摸不着边。太后手段,他是知道的,她说泓死了,那就是一定死了,可是早晨的时候泓明明说过今天会晚点回,他不知所措,一时也不知道该信哪个。 他怔怔的想了半天,莫名其妙的觉得身上疼,就慢慢靠在了椅背上。太后看在眼中,不动声色继续道:“哀家怕皇帝搅了事,陆府开宴时就特地来陪皇帝用膳。等到陆侍郎扶着大醉的泓大人进了内室,才敢和皇帝开口。这会儿应该已经事发。皇帝放心,那药利落,泓大人不会吃苦。” 她的声音很低,听在容胤耳朵里却忽近忽远,最后终于满耳轰鸣,什么都听不清了。容胤怔怔的就只看着大殿辉煌,满室皆亮,他居高临下,独登大宝,也没什么事好做,一心一意的就只想等着泓快回来。他在这世上,真的是很孤独,好不容易有了一个泓,就全心全意的等他救赎,并且决定相信他。相信他今天只是晚点回来。 不管晚到什么时候,他都可以等。 他像溺水之人孤零零攀住了一根丝线,此时只想着泓早晨走时说过的那句话,就把全部的期望和重量都岌岌可危的吊了上去。太后见他一脸茫然,突然间被牵动了愁肠,低声道:“当年,哀家孩子没的时候,就是这种感觉。” “母债子还,多亏你是个重情重义的好孩子,才叫哀家大仇得报。” 容胤垂下了眼,并没有回答。太后的话让他觉得惊惧和寒冷,但是在泓回来之前,这些都可以忍耐。年轻皇帝素来冷峻而严厉的面容现在被另一种脆弱的,已经被深深伤害过却浑然不觉的神态占领,太后满意极了,也无比的失落。她缓缓起身拢了衣裙,雍容而怅然,低声道:“皇帝节哀。” 她话音刚落,突然听得殿外一阵喧哗,一连串刀剑交击的声音相连不断,由远及近,以极快的速度奔至殿前。殿门被猛地撞开,一人飞身而入,披了满身的寒气,大吼道:“陛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