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3节
走了许久,到得地道尽头,她停步,摸到墙上台阶,顺着台阶轻手轻脚上去,他知道头顶上有一块极隐蔽却又极轻的暗板,只需轻轻一推,便能走出地道。 上到台阶顶端,她熟练地推开暗板,眼前一片昏暗,鼻端是荒庙中特有的木漆味。 她彻底放了心,小心翼翼出了地道,刚要起身站起,忽然传来一阵脚步声,庙中骤然亮了起来。 她全身寒毛一竖,眼睁睁对面的人从黑暗中走至亮处,那人依然如她初见时那般清冷俊美,可惜脸上毫无半点笑意,看着她道:“果然是你。” 她冷冷地看着蔺效,旁边却又走来一人,那人无视她,径直蹲到地道入口处,看着那块轻巧的木板,摸着下巴思索道:“想当初我为了这块木板,曾百思不得其解,不愿冤枉好人,一直不肯疑到你的身上,如今总算弄明白了。” 秦媛阴狠地看着沁瑶,冷笑道:“是我又如何?即便我知道这处地道,你又有什么证据能证明我曾经害过人?” 那些平康坊的女人,低贱肮脏如脚下的泥,就算活着也毫无价值,她至今回想,都觉得问心无愧。 说这话时,她面目狠戾,跟往常的怯弱娇美判若两人。 可惜她只顾看着蔺效和沁瑶,不曾注意到殿中破败帘幔后藏着一人,那人身着明黄色衣裳,衣裳上隐约可见本朝太子特制的五爪蛟龙绣纹,听见秦媛这么说,落在身侧的双拳不自觉握紧。 ☆、第157章 这时庙中刮过一阵过堂风,秦媛身上穿得单薄,扛不住冷,剧烈地咳嗽了起来。 弯下腰咳了一阵,她忽然脑中白光一闪,猛的抬头看向沁瑶道:“难不成我突然患痨病是你们搞的鬼?就为了将我移出宫,便于出手对付我?” 沁瑶笑笑,大言不惭道:“不将你引出来,如何设下今夜这场局?不妨告诉你,你根本不是得了痨病,而是中了一种慢性毒|药,此药至今无解,中毒之人不出半年便会毒发身亡,。” 言下之意,就算你秦媛拒不认罪也无妨,反正你也活不了多久了。 其实沁瑶这话不过是唬人,他们确实在秦媛的饮食中做了手脚,但既不是致死毒|药,也不是痨病,而是一种能引人咳嗽的药粉,服了药之人所表现出的症状与痨病一般无二,看着凶险,实则不出三月便会自愈。 蔺效为了让秦媛的病症看上去更有说服性,又派人在好几个宫人的饮食里下了药粉,造成具有传病性的假象。 秦媛原本多疑,却对这话深信不疑,面色愈加苍白,只强撑着冷笑道:“你们总该记得明年我便要被指为太子妃了,若我就这样不明不白地死了,不说旁人,太子头一个不会放过你们!” 蔺效在一旁冷眼看着她,这女子的心机手段真乃他生平所见过的女子中之最。 有谋略,能隐忍,处处机关算尽, 几乎每走一步,便在为下一步做打算。恐怕自进宫之日起,便已将主意打到了太子身上。 除此之外,有几回他在宫中值防,若不是他处世还算审慎,只怕早已遭了此女的暗算,莫名其妙惹来麻烦。 别的且不论,单说那回夏芫在荷花池亭中堵他,要不是他当时立刻原路返回,不出一刻,便会被七哥撞见自己跟夏芫在亭中说话。 那样深夜,又是孤男寡女,即便他再如何自辨,也会在七哥心中种下一根刺, 由此可见此女有多会谋算人心。 如今想来,若不是当初沁瑶心细如发,留意到了地道门板的不妥之处,从此埋下了疑惑的种子,他们至今都不会疑到此女头上去。 “你可认得这双鞋?”将那双沾满泥泞的鞋丢在地上,他淡淡问。 秦媛目光一滞,那双鞋的湖蓝色缎面上绣着芙蓉花,虽然脏污不堪,仍可看出面料名贵不凡,正是当初她在寿槐上所穿的那双。 可她明明在回长安途中就已丢弃,为何此刻却到了他的手中? 她硬生生将目光移到蔺效脸上,背上沁出一身冷汗,难道他竟派了人在寿槐山到长安城途中一寸寸搜寻,就为了找到一双鞋?没想到此人行事竟比她想的还要求全苛刻。 “怎么?不想承认?”沁瑶蹲下身捡了鞋在手中看,“这鞋的料子是用江南贡品,名唤烟霞锦,阖宫只有两匹,一匹是藕荷色,被怡妃娘娘做了衣裳,一匹是湖蓝色,被太子要来赠予了你,如你所说,太子对你确实特别,想来若拿着这双鞋去给太子过目,他必然一眼就能认出这鞋的缎面正是当初送你的那一匹。” 沁瑶说着,缓缓起身,看着秦媛,“你当初推我下崖之后,原以为我必死无疑,谁知我阴差阳错捡回了一命。你生恐世子凭着蛛丝马迹查到你头上来,知道回宫之后行事诸多不便,一从山崖回来,便抓紧机会换了鞋,欲寻机会丢弃,可惜当时耳目众多,又逢山妖作乱,你保命尚且艰难,自然无瑕丢鞋。直到后来妖怪得以扫清,你随众人下山,你这才找到机会将鞋丢到了半路,我说得可对?” 许是知道自己命不久矣,又或者知道出了这处荒庙便死无对证,秦媛懒得多加辩解,只嗤笑道:“就因为怀疑我推你下崖,于是你从寿槐山回来,便合同你的夫君给我下毒?亏你平日满口仁义道德,你的所作所为又可对得起你的道家称号?” 沁瑶挑了挑秀眉,这是在给她扣大帽子?可惜她一来问心无愧,二来从不愚善,此女都已经置她于死地一回了,难道还伸出脖子让她再害一回不成? 她念头一转,不急于反驳,只故作沉重地叹口气,看着秦媛道:“其实无论道还是佛,都讲究因果轮回,凡事最怕报应。正因为如此,道门中人行起事来才有诸多限制。你可知道你阿爷为何最后落得那样的下场?无非是因为他滥杀无辜,造孽太多,所以最后连六道轮回都轮不到他,如今看来,果然天网恢恢,疏而不漏,你阿爷死后才多久?已然轮到你了。” 索性诈她一诈。 暗暗使了个符,引来阴风一阵,又捏个响指,驱使暗处几缕游魂发出凄厉的鬼泣声,这声音此起彼伏,绵延不绝,直如当日惨死在荒庙中的女子在喊冤,好不逼真。 秦媛本就心中有鬼,听到这动静,立时想起那几名女子被挖去耳鼻的瘆人模样,她突突打了个冷颤,强笑道:“那样的下贱女子,跟猪狗一般无二,就算死了,只怕连做鬼的资格都没有,我有什么好惧怕的?哪怕再来一回,我也会帮着爹爹挖了这些女子的五官拿来设阵。如今我只恨当初杀那些女人费了太多时间,被你们查到了蛛丝马迹,平白破坏了我们的好事,否则布阵早就成功,我阿娘也已复活,如今我们一家三口重新团聚,不知有多快活,怎会像今日这样弄得家破人亡的地步?” 沁瑶面色渐渐变冷,目光沉沉地看着秦媛,一字一句道:“你跟你阿爷一样,都是毫无心肝的疯子。” “疯子?”秦媛倒是有些意外这个称呼,“你如今除了口头上能骂我几句,可有一样能拿得出手的真凭实据?绣鞋?呵呵,我是丢了绣鞋,但我也可以宣称那双鞋早在上山时便丢了,当时山上那么多人,人人都可以偷了鞋来栽赃诬陷我。至于这处地道,没错,我是跟我爹来过几回,可单凭这一点,你可有办法证明我参与了当日平康坊那几桩杀人案?“ 她得意非凡地看着沁瑶,“你没有一点办法!你只能眼睁睁看着我逍遥法外,什么因果轮回、报应不爽,不过你们用来是糊弄那些愚昧之人的技俩。你刚才说我已然中了剧毒?不是还有半年时间吗,既然是毒|药,自然就有解药, 我总能找到法子解毒。别忘了太子可是在皇上面前求过赐婚的,他若知道我被你们二人陷害,定然会替我做主的。” “是吗?”空旷的殿中忽然响起一个森冷的声音,“如果我反悔了呢?” 秦媛听到这声音,面色大变,骇然转头一看,就见太子大步从帘后走出,脸上分明是被欺骗的愤恨和恼怒,走到她身前,一把拎起她的衣领,咬牙道:“我真是瞎了眼,才会被你这种女人耍得团团转!” ☆、第158章 最初的慌乱过后,秦媛迅速地冷静下来,最糟糕的情况已然发生,生死只在一线间,当务之急,是得想办法绝处逢生。 恨只恨今晚遇到太多变故,让她失了冷静,才会中了瞿沁瑶和蔺效的圈套。 其实她依然可以矢口否认,甚至反过来诬陷瞿沁瑶给她下幻术,说他们故意扰乱她的心智,诱她说那些出言不由衷的话。 她当然也可以推翻刚才所说的一切,对自己的所作所为抵死不认。 可这样的手法兴许能骗过别人,却骗不了太子,还会将他对她的最后一点情意都磋磨殆尽。 她知道他当初对她动心,除了看中她的姿色之外,还有一份对她年幼无依的怜惜,若她一味面目狰狞地强行狡辩,只会让这个男人对自己彻底厌弃,再也没有半分转圜的余地。 电光火石间,她迅速调整好脸上的表情,酝酿一番,恰到好处地留下两行清泪,楚楚可怜地看着太子道:“殿下,阿媛有负殿下的恩义,实在无颜苟活,只求殿下赐阿媛一死。” 虽然柔弱如初,态度却万分决绝,显见得是一心求死。 太子本来满心愤恨,待要看这女人如何垂死挣扎,却没想到她竟主动求死,错愕一瞬,反倒不知如何应对。 蔺效见此情景,面色一冷,接口道:“当初平康坊死者共有四名,按本朝律例,你本就该处以极刑,不必此刻在六哥面前假意求死。” 提醒太子这女子心性异于常人,他可以对任何人心生怜惜,惟独对此女不能。 太子听了这话,果然马上想起这女子曾用那样的残忍手段害人,心底一寒,看着她的目光重又恢复厌弃,一把将她丢回地上道:“你这女人心如蛇蝎,害人在先,耍弄我在后。甚至弟妹,说起来当初不过出于道义去降妖除魔,你父亲丢了性命,却是被邪魔所害,全属咎由自取,与弟妹何干?你却无故迁怒于她,甚至害她性命,刚才弟妹说得对,你当真是狠毒太过,全无心肝,亏得我如今知道了首尾,否则,真让你做了太子妃,以你的为人心性,往后还不知道有多少人遭殃!“ 说毕,一眼都不想再看她,只对蔺效道:“十一,该如何处置便如何处置吧。” 转身便往外走。 秦媛痴坐在地上,并不看太子,只仿佛回忆起了往事,凄然垂泪道:“我母亲生我时难产,刚生下我,便撒手人寰了,连父亲最后一面都没见到。我从小便羡慕别人有母亲,每回对着母亲的画像,总想着若能亲眼见上母亲一面便好了,后来父亲常年在外征战,府中只有我一个,我又无兄弟姐妹,好不寂寞,我父亲更是自母亲死后再未续弦,日夜思念我母亲,几欲成狂,后来我们父女无意中得知有法子能复活母亲,自然喜不自胜——“ 名为回忆,实则在不动声色地为自己的所作所为披上一层情有可原的面纱。 更兼她的语气、神情、泪水,每一寸都拿捏得极好,真真是闻者伤心,见者流泪,若不是知道此女的所作所为,旁人骤然见到这一幕,只会认为她是个身世堪怜的孤女,怎能想到她会是个挖人五官都丝毫不会手软的狠角色。 太子的步伐果然缓了下来。他自幼养尊处优,心性宽和,虽不能容忍欺骗和愚弄,可对这个曾经付出过真心的女子,何尝没半分恻隐之心? 纵然恨她利用他,可此刻听她说得这般可怜,心免不了还是抽痛了一下。 秦媛余光瞥见,眼底浮现一抹得色,愈发说得可怜。 沁瑶暗道不好,她曾听蔺效跟她详细交代过宫里的人和事,知道太子历来有些优柔寡断,若不是这些年皇上严格把关,是个容易被人左右的性子,秦媛想必也是看中这一点,才将主意打到了太子身上。 如今秦媛这一番看似回忆实则自辨的好手段,正对太子的病症,太子即便嫌恶她为人,可只要对她还存有一点情意,听了这番话,恐怕也会不由自主替她的所作所为找借口。 沁瑶想通此则,不由暗暗有些发急,偏头看向蔺效,却见他正抱着剑淡淡看着秦媛,并没有打断她的打算。 沁瑶先还有些不解,可下一刻,看见太子拔步往外走了,再不听秦媛哭诉,明白了过来,想来太子再温吞,毕竟是皇家之人,即便初始时有些踟蹰,可只要深想一二,必然能洞悉秦媛的把戏,不会再任由她颠倒黑白,替自己洗刷罪名。 将秦媛押回靖海侯府,撤去侯府原有的护卫,太子原本想让御林军的护卫看守秦媛,可蔺效不知出于何故,并未同意,反建议太子派自己身边的护卫把守,将秦媛暂时软禁在府内。 两人安排好一切,太子自行进宫,向皇上陈述今夜之事。 蔺效则携了沁瑶回府。 马车上,沁瑶看着蔺效沉默的侧脸,想起他前几日拿了那双绣鞋去找太子谈话,不知费了怎样一番周章,才说服对秦媛有好感的太子配合他设下这样一场局,钦佩之余,将头靠在他胸膛,叹道:“若不是实在不愿意冤枉好人,咱们也不必费这许多功夫。” 从下药初始,到后来借由余若水的诊治断定秦媛患了痨病,其后引她出宫,安排御林军的将士假扮劫匪,伪装“杀人劫货”的假象,每一步都计算得精准无比,就为了逼秦媛暴露真面目。 如秦媛自己所说,她一路行来,几乎没留下任何把柄,惟有地道的门板算得上她唯一的破绽。 若不是亲眼看到她轻车熟路地从地道里钻出来,沁瑶始终无法断定她便是秦征的帮手。 如此难对付的对手,即便步步算计、细心谋划,也不免险象环生。可沁瑶知道,蔺效就是能法子能将事情办得滴水不漏。 她索性蜷起双腿,躺到蔺效腿上,仰面看着他的下颌。他神色疲惫,正靠在车壁上闭目养神。 沁瑶看了一会,忍不住伸指轻轻在那清俊的线条游移,这个男人跟她一样,行起事来心中有杆秤,不愿冤枉好人,更不想滥杀无辜, 可一旦查清真相,该反击的时候又绝不手软。 “你说,太子会不会回去之后又心软,对秦媛手下留情?”沁瑶出声道,对秦媛这样的人来说,只要有一点希望,就会抓住一切机会死灰复燃。 “会。”蔺效睁开眼,回答得很干脆,“所以我才没同意太子的建议,让御林军的将士看守靖海侯府,而是让他另派护卫看管,方便他行事。” 低头见沁瑶错愕地看着他,笑了笑,解释道:“别忘了太子上头还有皇上,这件事即便太子有心替秦媛遮掩,也会传到皇上耳里,而皇伯父历来最恨旁人对太子居心不良,知道此事后,就算不当场赐死秦媛,也断不会让秦媛好过。既然如此,又何须我来做恶人?只管等着皇伯父处置秦媛好了。” 沁瑶恍悟地点头,秦媛一事,蔺效已然参与太多,若太子对秦媛用情比他们想得要深,事后难保不会对蔺效生出隔阂,是以,该抽身的时候,蔺效干脆利落地选择了抽身,连事后看管秦媛一事都不愿参与。 想通此节,沁瑶脑海中不知为何冒出“老jian巨猾”这个词,看着蔺效年轻的脸庞,怎么想都觉得好笑。 “你笑什么?”蔺效见沁瑶笑得古怪,捏了捏沁瑶的脸颊,“是不是既找到了寿槐山上害你之人,又找到了当初平康坊案的另一个凶手,心里觉得痛快?” 沁瑶敛了笑意道:“痛快是痛快,可只要一想到当日在寿槐山上还有另一人也曾上过山崖,就觉得烦腻。” 蔺效淡淡道:“你是说夏芫?” 他果然早就知道了,沁瑶嘟着嘴道:“我猜她当时本是在找寻陈渝淇,无意中撞见了秦媛推我下崖一幕,偏生回来后什么都不透露,背地里不知有多高兴呢。你说她到底跟我有什么深仇大恨,为何要一再在我背后耍弄这些小动作?” 说完,似笑非笑地用眼睛上下打量蔺效,像是要研究自己的夫君到底有什么过人之处似的。 蔺效岂能看不出她眸子里的戏弄之意,只佯作不知,淡淡道:“此女嫁给老七之后,日子不会好过,何必脏了我们的手,且看日后吧。” 沁瑶没想到蔺效有此一说,愣了一愣,本想问个究竟,可刚一开口,立刻意识到自己险些又被蔺效的一句话给引开了思路,又好气又好笑,忍不住坐起身,抱着蔺效,轻轻咬了他的唇一口,故意恶狠狠道:“为何故意转开话题?你还没回答我呢,她为何总是惦记你。” 这句话她早就想问蔺效了,夏芫的所作所为,明明白白是意指蔺效,聪明如蔺效,不可能猜不透夏芫的心思。 蔺效暗自好笑,搂着她的纤腰,毫不客气地也咬了她的耳垂一口,笑道:“想不到你还是个小醋坛子,你夫君可是一句多余的话都未跟她说过,你问我,我问谁去。” 沁瑶何尝不知道蔺效的为人,可架不住旁人生出心思,眼睛盯住蔺效的薄唇,牙根一阵发痒,咬上了瘾了似的,又咬上去,一边咬,还一边笑:“有的时候我真讨厌你。” 蔺效反客为主,撩开她的裙子,顺着她的纤细笔直的腿一路滑上去,停留在自己想停留的地方,轻轻摩挲着问她:“为何讨厌我?” 沁瑶咬住下唇,拼命按住那只作乱的手,斜睨他道:“反正就是讨厌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