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09节
余下的婢仆面色如土,抖如筛糠,却不敢抗争,只能含着泪水端起羽觞,闭上双眼一饮而尽。 咳嗽声、痛呼声和抓挠声同时响起,又迅速消失。 马氏被扶出屏风,看到二十多具尸身,表情麻木,未出一声。 “夫人,请吧。” 马氏端起羽觞,看着觞内浑浊的酒水,嘴角掀起一丝讽笑。 待酒水下腹,似一团烈火熊熊燃起,喉咙间尝到一丝腥甜,嘴角的鲜红未知是胭脂还是血线。 “扶我入棺。” 马氏强撑着不肯倒下,由婢仆扶着,一步一步走到备好的棺材前,颤抖着躺了进去。合上双眼之前,马氏看向屋顶,意外发现,自己住了两年的地方,此刻竟如此陌生。 忠仆站在棺木前,看着马氏咽下最后一口气,率众人行礼。 待葬礼之后,他将携家人搬出姑孰城,世世代代为桓大司马守陵。 送葬队伍行到中途,远离城中人的视线,桓熙桓济突然发现,身边多出数名面生的健仆,心中预感不妙,正要作势发怒驱赶,就见桓容走到身侧,素袍白巾,如画的面容竟现出几分冷峻。 “阿兄最好不要轻举妄动。” “你是何意?”桓熙怒声道,“大君未入陵寝,你就要为难亲兄?此刻族人都在,你可想过后果?!” “自然是想过,否则也不会行此举。” 桓容近前半步,语速微慢,却让桓熙的心提到嗓子眼。 “正因不想扰乱大君葬礼,不想让大君到地下亦不得安宁,不得已,只能派人看着两位兄长。还请兄长识趣些,莫要让我为难。” 桓熙脸色涨红。 “你敢这样同我说话?!” “为何不敢?”桓容挑眉,“如果不是顾念‘孔怀之情’,不想大君刚去就让族人生疑,让外人看到桓氏不和,此刻就不是让人看着兄长了。” “敬道,”桓济见势不好,唯恐桓熙说漏嘴甚至当场闹起来,忙上前打圆场,“你我兄弟何必如此?” “不必吗?”桓容看向桓济,侧过身,让出两步外的桓歆,“三兄,以你之见,此举是否有必要?” 桓歆抬起头,迎上桓熙的怒视、桓济的愕然,半点不以为意,颔首道:“大兄二兄哀伤过度,理当如此,敬道所行无半分不对。以我之见,大君入陵之后,两位兄长暂不能赶往建康,需当另寻一地调养,由敬道上表,朝廷应会体谅。” 话说到这里,桓歆的立场已毋庸置疑。知道今日必定和桓熙桓济撕破脸,干脆豁出去,接着道:“建康桓府无妨交给为兄。为兄身负官职,且有大君留下数名忠仆,自然能打理妥当。” 桓熙桓济欲对桓容不利,今日未能得逞,难保不会再生恶心。 不能动手砍了,但也不能就这么放了。与其送他们去建康,不如就近找个地方看管。至于建康那里,桓歆自愿请缨。 为质又如何? 纵然是墙头草、才具一般,终归是桓大司马的儿子。且为官数载,同朝廷上下都打过交道,桓歆完全能认清局势。 只要桓容立稳幽州、手握豫州,桓冲桓豁牢牢盘踞江、荆两州,朝廷就不敢动他分毫。甚至为拉拢桓氏对抗郗氏,乃至平衡士族力量,更会以礼相待。 除了失去几分自由,日子绝不会难过。 富贵险中求。 他不如桓祎和桓容情谊深厚,早年间也犯下不少错误,好在没像桓熙桓济一样走死路,尚可以补救。 有了今天这份“投名状”,哪怕桓容不信他,却也不会为难他。 凡是有脑子的人都能明白,以桓容的年龄、才能、人望和实力,他日必能越过桓冲和桓豁,以家主身份统领桓氏。 看不清形势,早晚要撞南墙,就如桓熙和桓济。 识趣一些,尽量放下身段,总有能出头之日。 一番话说完,桓歆态度表明,桓熙和桓济皆是眼底充血。 桓容没有给两人闹起来的机会,下半段路程中,始终有健仆跟随在侧,只要稍有不对,立刻会将两人砸晕,以“哀伤过度”为由,搀扶着走完整个过程。 哀伤过度,在葬礼上晕倒,非但不会为世人诟病,反而会得来一片赞誉。 桓歆走到桓容身边,无视桓祎质疑的目光,低声道:“阿弟行事终留一线,可惜大兄和二兄不会领情。” “无妨。”桓容没有回头,目送棺木送入陵墓,沉声道:“我自问心无愧。” 桓歆张张嘴,似想再说,忽见桓冲走来,到底将话咽回喉咙里,没有再出声。 扫过桓歆和桓祎,桓冲将桓容拉到一边,低声问道:“方才怎么回事?” “叔父所言何事?” 桓冲挑眉,明显在说:明明知道我指什么,休要装傻。 桓容摇摇头,三言两语将事情挑明,道:“大兄和二兄心思不小,yuhuo烧大司马府。迷药等物皆已备妥,并有地方豪强相助。他们针对的不只侄儿,还有叔父。” “此事还有何人知道?” “四叔父。”桓容苦笑。 “四兄?”桓冲沉吟片刻,“建康那边没有参与?以他二人的能力,做不到这样的安排。” “目前未知全部,只知高平郗氏之人曾出现在姑孰。” “郗方回?” 桓容点点头,感觉很是复杂,难言是什么滋味。 “此事到此为止。”桓冲突然道。 “叔父?”桓容诧异。 “你立刻收手,后事交给我来处理。”桓冲表情肃然,单手按住桓容的肩膀,“上表之事无碍,但不能给世人留下话柄,言你不敬亲兄、不睦手足。” “可……” “听我之言。”桓冲继续道,“此事我会同你三叔父商量,族中由我二人出面。桓熙桓济不论,牵扯到四兄,你绝不能沾手,否则会引来族人不满,于你今后大为不利。” “那样一来,叔父却会名声有碍。” “无妨。”五指用力,捏了捏桓容肩膀,桓冲道,“需知桓氏一体,家主德行关乎全族。不提他人,只提庾氏,纵然是外戚出身,但庾冰才具颇高,英明果决,他在时,庾氏一度占据朝堂。换到庾希,同样有女入宫为后,家族势力和名声却是一落千丈。” 桓冲声音更低,一字一句似含着千钧之力,直直砸入桓容脑海。 “纵然有外因存在,究其根本,还是庾希无能,不能延续父祖荣耀。” “身为士族家主,权柄、地位和责任并举。” “阿容,你要牢牢记住这点。” 桓容深吸一口气,当真没有想过,在桓大司马的葬礼上,桓冲会对自己说出这样一番话。 “叔父教诲,侄定牢记在心。” 桓冲点点头,又拍了拍桓容的肩膀,道:“你幼时见我,常唤我阿父,年长后反倒生疏。今后我镇姑孰,你在盱眙,见面的次数不多,但也不会太少。阿容如愿意,何妨再唤我阿父,想必三兄也是乐意。” 魏晋时期,伯侄和叔侄关系不亚于父子。 文献有载,兄弟之子犹子也,叔侄之分,与父子同。世人提起兄弟的儿子,常以“我子”“我儿”相呼,少言“我侄”。侄子唤一声“阿父”实是再寻常不过。 桓容看着桓冲,感受到扣在肩头的力道,片刻后重重点头,唤了一声“阿父”。 桓冲收回手,神情变得温和,对上桓豁望过来的视线,微微颔首。后者会意,没有当场发问,只等葬礼结束之后再说。 棺木和随葬品送入陵寝,墓门合拢。 一应程序走完,送葬的队伍转道回城。 桓熙和桓济依旧由健仆看管,桓歆始终不离桓容三步远,引得桓祎频频侧目。 桓冲和桓豁走在一处,低语几声。桓豁眉心蹙紧,手摸向身侧,刹那落了个空,这才想到佩剑已解,想砍人都没有趁手的兵器。 “两个奴子心胸狭窄,目光短浅,竟联合外人欲害亲弟,如此岂能留他!” “阿兄稍安勿躁。”桓冲看了看左右,低声道,“此事涉及四兄,且有建康京口牵涉其中,不好太过鲁莽,以免落入他人圈套。” “以你的意思该当如何?” “我已同阿容商定,不日上表朝廷,留桓熙桓济在外,由桓歆入建康。三兄那里暂且不动,只是与大中正书信,为其选官的事需得再议。” 桓豁不忿,然也明白,桓温刚去不久,族中不能大动干戈,这是目前最好的办法。 “至于建康和京口,”桓冲扯了扯嘴角,“同样不能轻举妄动,暂时隐忍,寻到机会再报今日之仇!” 桓温临终之前曾叮嘱桓冲,军事警惕郗愔,政事关注谢安。 “此二人皆大才,不可轻与之敌。” 评价之高,王坦之和王彪之都是望尘莫及。 无论兄弟间的关系如何,桓冲对桓温临终之言绝不敢轻忽。故而,听到桓容之言,第一反应是将他从事情中“摘”出来,以免莽撞行事,落入对方的圈套。 不是他过于小心,而是以谢安和郗愔的为人,和桓熙桓济的合作明显只是个幌子,帮着他们烧大司马府?除非脑子进水! 桓豁回过味来,神情愈发凝重,看向桓熙桓济的目光犹如利剑。 大兄豪杰一世,怎么会生出这样两个儿子? 什么叫不知亲疏远近,什么叫鼠目寸光,什么叫引狼入室? 这就是! 回城之后,桓熙桓济立刻被关押起来,“忠”于两人的健仆护卫无一例外,全部捆绑捉拿,严加拷问。参与的豪强也被各自打压,没等做出什么反抗,就被铲除得一干二净。 不过,桓济桓济之事局限在桓府之内,叔侄三人之间。南康公主和李夫人知晓内情,严令众人不得外传。桓氏族中多不知晓内情,还道是桓熙桓济悲伤过度,卧床不起没法见人。 贾秉接到桓容书信,知晓前因后果,很快送来回信。 看到信中内容,桓容当场牙酸。照此行事,建康不乱亦不远矣。 转头想想对方所为,又立即狠下心来,你不仁我不义!这次是他运气好,下次难保会不会踩进坑里。当即修书两封,一封送回盱眙,一封送到王献之手里。 书信送到,贾秉和荀宥一同着手安排,王献之和王彪之商量之后,顺势煽风点火。 四月丁卯,建康城内忽起一阵“妖风”,一名自称大道祭酒的妖人聚贼寇三百余人,口称天子司马曜不忠不孝,气死先帝,当举东海王。 这且不算,更打起司马道子的旗号,晨攻广莫门,诈称东海王入宫,突入云龙门,直登殿阁。 守将见贼人中有一名穿着衮冕的“少年”,看不清面容,无法确认身份,难免缩手缩脚,不敢尽全力砍杀。 贼人趁势劫掠放火,待左卫将军殷康和游击将军毛安之率众诛贼,云龙门内火势冲天,贼人死伤百余,贼首竟趁火势逃窜而去。 至于诈称“司马道子”之人,并非是少年,而是身高矮小的成年男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