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5节
滑头鬼正随着大流，站在手水舍面前，随随便便地按照规矩给自己净手，他低头凝望着从竹管中渗出的冰凉泉水，突然想到了前几日正哭喊着要换竹子栖身的管狐。正盘算着一会撤走的时候顺便将这里这只纹理漂亮的竹管顺走，滑头鬼放下木勺，才刚刚直起腰身，突然感觉到衣摆被用力扯了扯。 “怎么了？”他挑着眉偏过头，清亮的眼神中带有一丝疑问。 但很快，他就察觉到了不对。 一阵震耳欲聋般的碰撞声突然响起，夹杂着间歇的地动，使在场的众人都下意识恐慌起来。 “地震！” 尽管因为身处大陆交界处的缘故，日本原本就很容易发生地震，但这种程度的却也不算很多，更叫人惊恐的是，原本神社这种远离尘世之地，是拥有神力护持的，即使地震也不会造成任何影响，但此时的神社却仿佛失去了那一抹出尘之意，许多建筑摇摇欲坠，眼看就可能要塌了。 巫女们连忙出来安抚游客与信徒，将他们安置往安全的场所。 而在这片混乱之中，只有两个人还是一动不动。 “你做的？”时雨凑近到滑头鬼耳边，轻声问道。 滑头鬼摇了摇头，又仔细感受了一下，神色变得微妙起来：“这还真是有趣，那只鬼王阁下，难不成到了现在这种地步，依旧可以感应到外界的动静吗？” 原本他们的打算确实是分工合作，由时雨出面四处搞破坏，吸引明面上的注意力，而滑瓢就趁着机会进入结界一探究竟，但现在这一步几乎都可以免了。滑头鬼熟门熟路地带着时雨往封印的地点窜，等到达目的地的时候，时雨看着两座紧挨在一起的祭坛，忍不住抽搐了一下眼角。 第176章 接下来就是一阵兵荒马乱，滑头鬼负责进入封印内部, 探寻让两只大妖怪解脱出来的办法。而时雨则呆在外面, 一面让吸血姬化身成万千蝙蝠在神社四处捣乱，一面凭借着祭坛周围的地形, 试着布置了一个能使人陷入幻境的简易结界。灵感来源自当初最后一次见到叶王之前, 他用来分离自己和式神们的手段。 对于得到麻仓叶王完整传承的她来说, 从那令人惊艳的手段中看出一些痕迹并不太难, 虽然不能做到他那样的程度, 但模仿出其中一二分精髓还是轻而易举。 一时之间，前来探查的巫女尽数被她不动干戈地拦在外面。 并没有让她等待太久, 赶在神社出动真正的力量之前，滑头鬼就脚步抹油一般地溜达出来，拉着时雨的手, 神不知鬼不觉地离开了这里。 而当急红了眼的神社巫女们发现阻碍消失，急急忙忙赶到这里的时候, 却发现一切都风平浪静。 领头的巫女仔细详尽地重新检查了一下封印, 又是疑惑又是惊喜地感觉到封印还是完完整整, 与从前没有丝毫区别。那两只困在祭坛之下数百年时光的大妖怪, 都还被死死地困在里面。 这次的时间, 对于贺茂别雷神社来说, 似乎只是虚惊一场。 但她们仍然暂停了对外的开放参观，在守护封印之处加派了不少人手看守。毕竟，与那种程度的大妖怪脱困造成的严重后果相比，损失一点人气根本算不了什么。 京都郊外, 一处风景秀丽的隐秘竹林中。 时雨的眼眸一直注视着头顶的天空，直到见到一片暗色的影子犹如一小片血色乌云般席卷而来，神色才略微放松下来。 那片密密麻麻的暗影最终在时雨的面前从天空落下，化作一道暗红的身影停留在时雨面前。似乎永远停留在未成年时期的吸血妖怪仰着小脑袋，苍白而精致的脸颊流露出些微的笑意，一双莹黄的眸子静静地注视着她。 “辛苦了，吸血姬。”时雨奖励般地摸了摸她的头，那暗紫色的长发触感犹如丝绸般，令时雨都有些爱不释手。 吸血鬼小猫似的眯起眼，毫无反抗的意思，那双精灵般尖尖的小耳朵被长发掩盖了大半，时不时敏感地抖动着。 确认了吸血姬的安全之后，时雨才转向滑头鬼的方向，询问道：“怎么样，有什么收获吗？” 她说话的时候，神色之间难掩郁郁。亲眼见证了酒吞童子的处境，她很难不出现愧疚之心。毕竟酒吞童子之所以与神明对上，根本的源头还在她身上。 如果不是遇上她，那么这位大江山的鬼王现在要么四处找酒游历天下、要么带领麾下的部众征战四方、或者在铁之城醉生梦死——总不会落到这样狼狈的境地。 “怎么说呢，果然跟想象中的一样不好解决啊。”滑头鬼有些为难地皱起眉头，“跟我那时候不一样，酒吞的封印是复数位的神明以生命为代价造就的，到了他那种地步，与其说是封印，倒不如说是神的诅咒更为恰当。想要让他脱困而出，就必须……” “等等！滑瓢！你没发现有什么不对劲的地方吗？”他正说到关键处，时雨却极其罕见、结结巴巴地打断了他。那双点漆般的通透黑眸一眨不眨地盯着滑头鬼垂落在身侧的右手臂。 吸血姬轻轻倒抽了一口冷气，缩在时雨身侧，瞪视着那边的眼神也是异常紧张！ “啊……你是说这个吗？”奴良滑瓢异常淡定地回了她一句，动作悠闲地抬起右臂，将挂在他手臂上正毫不客气地啃咬着的一团红色展示了出来，“真是没耐心呢，我正准备讲到这个。刚才说了，要让酒吞童子解封不是那么简单的事，我本来准备带着你先行退去，另做打算，但……那家伙就跟疯了一样，完全不肯安分下来。” 迎着时雨既惊又喜又不可置信的目光，滑头鬼微微眯起双眸，那双金眸中的神色隐藏在细密的羽睫之下，令人看不真切：“虽然不知道他是怎么做到的，但在我退去的那一瞬间，一部分的‘他’确实也跟着一并回来了。” 他有些恶劣地晃了晃手臂，随后用手指拎着那团三头身的人偶般的小家伙，随手扔给了时雨：“给。虽然不是完整的酒吞童子，但这也是他的一部分，好好照顾他吧。” 时雨手忙脚乱地接住那道小小的身影，因为那股冲击身体后仰，一不小心就坐在了地上，那身影也自然地落到了她的大腿上。凹凸不平的地面与碎石带来的不适，时雨根本没有察觉到，她此时的注意力已经完全被滑头鬼扔来的那团红色吸引，那一瞬间触手的感觉rou乎乎的软嘟嘟的，让她的心都跟着颤抖了起来。 怀中的小家伙有着一头蓬松的红发，尖尖的耳朵，精致的脸蛋上嵌着一双宝石般的紫色瞳眸，有些稀疏的淡淡的眉毛皱起，抿着唇瞪着她的模样，既警惕又凶狠，仿佛来到了陌生领地的狼崽，将出现在眼前的一切都当做可以撕咬的猎物。 “酒、酒吞……？”时雨艰难地咽了口口水，记忆中那般霸气强悍的身影，骤然转变为了三头身的模样，这种强烈的反差转化为了更加强烈的刺激，令时雨有些欲罢不能。她下意识地忽略了些许不对劲，忍不住朝着坐在自己腿上的伸出了手。 但下一个瞬间，她就遭受了跟最初的滑头鬼一样的待遇。 酒吞·迷你版·童子毫不客气地一口叼住她递过来的手，锐利的犬齿危险地停留在时雨手腕动脉处，仿佛下一刻就会忍不住咬破血管，让鲜血喷涌而出。 时雨愣了一下，但一旁的吸血姬远比她更快反应过来，一手成爪状直接冲着酒吞童子抓了过去，厉喝道：“放开！” “等等！”时雨连忙制止。她可以明显感觉到咬在手腕上的力道变重了许多，那道原本看着还rourou的小身板已经紧绷起来，顿时感到有些不妙。她这时才发现这种状态的酒吞似乎已经不记得她了，失落之余，还是准备先消去他的敌意和戒备，“吸血姬，你先别过来，站远一点，好吗？酒吞他不是敌人。” 吸血姬用震惊地眼神盯着她，在得到时雨坚定的回应之后，顿时有点恹恹的，垂着眼睛往后退了退。 时雨心中有些愧疚，但现在最重要的还是酒吞童子，至于吸血姬那边，只能稍后认真道歉，请求谅解了。 可以清晰地感觉到，在吸血姬后退之后，酒吞童子咬着她的力道又减弱了些，似乎察觉到时雨的无害，这家伙从一开始单纯的咬变得连咬带舔，像是找到了什么有趣的玩具一般，抱着她的手玩得不亦乐乎。 “酒吞……”就连这样叫他，时雨都觉得有点怪怪的。她一边低声叫唤着，一边试着抽出手，但很快就受到了他不满的瞪眼。 似乎是为了给她一个警告，再次被咬住手腕的时候，时雨明显感到那对尖牙刺破了自己的皮肤，温热的液体顺着手臂内侧的皮肤蜿蜒而下。 时雨皱着眉低低哼了一声，听见她的声音，正忙活中的酒吞童子略显兴奋地抬头，尖尖的小耳朵抖动了一下，那双明亮的紫瞳中闪烁着得意的神采。 时雨觉得自己也许是哪里出了问题，不然怎么会觉得，这三头身状态的酒吞童子就连使坏的时候，也显得那么可爱呢。 第177章 “没事吧？”滑头鬼皱着眉蹲在她的身前，一手拽着酒吞童子的后领往后扯了扯, “这小子, 还真是不留情面啊。” 他的指节毫不留情地从后面扣住了那道细嫩的脖子，一寸寸加大力道, 试着用强硬的手段迫使他松开嘴。 但这反而将酒吞童子激怒了。 锐利的獠牙撕裂了皮肤死死嵌进了时雨细瘦的手腕内侧, 那一瞬间的疼痛感令她眼前一黑。 “嘶！”时雨忍不住叫了一声, 之后又马上忍痛伸出手, 想要安抚变得愈发烦躁的幼年酒吞, 眼睛里控制不住地泛出了一点水花。 “滑瓢，你先后退点吧。酒吞他现在好像很敏感。”她低声对已经沉下脸的滑头鬼这样说道。 “我可不记得你是这种忍气吞声的性格。”滑头鬼不悦地皱起眉, 俊气风流的脸上已经失去了一贯漫不经心的笑容，显得威严而冷酷，“这种小鬼, 只要让他好好吃一顿苦头就会听话了，不需要你这么惯着。吸血姬, 你说呢？”他顺便看了眼阴郁地站在不远处的娇小身影, 冷笑道。 吸血姬眼睛一亮, 第一次选择站在了滑头鬼一边, 冲着时雨连连点头。 “……确实, 我不是什么好脾气的人。如果现在换作除了他以外的任何一个人, 敢这样对我的话，我都会毫不犹豫地反抗的。”时雨沉默了片刻，放在那团红发上的手也微微颤抖着，她低着头, 凝视着从散落的红发与阴影之间探出的那双弧度圆润的幽紫色眼睛，虽然眼底还含着水光，却还是忍不住笑了起来，“但是，他是酒吞嘛。” 是在这跨越了数百年的时光中，几乎为她付出了一切的男人。 是几乎每一次，都被离去的她不经意间抛在身后的那个男人。 时雨自从穿越到平安京时代以来，一直都算是顺风顺水，与不少性格独特的家伙们结下了羁绊。而其中唯一令她感到心痛彷徨、尽力想要弥补的，就只有酒吞童子一个。 这样一想的话，说不定这只酒吞不记得他们之前的往事，反倒是一件好事了。因为她而产生的那些痛苦，是不是也能略微减轻了呢？ 时雨这样想着，仿佛右手那股令人难以忍受的灼热痛意也变得稍稍可以接受了。如果是没有记忆的酒吞童子的话，这样警惕带着点残酷的反应，才最正常吧。 那双幽紫的眼睛即使在时雨走神的片刻也紧紧盯着她。 自从清醒以来一直思维混乱、记忆也一片空白，他甚至不知道自己的名字。即使眼前这个少女在第一眼见到的时候就令他觉得熟悉，他也没想过要接受她自来熟的亲近。因此，才会在感到自己的领域被入侵的第一瞬间就威胁地咬住她伸来的手。 落入口腔的温热血液理应很美味，他却味同嚼蜡，身体仿佛下意识地排斥着这种通过伤害她而得到的衍生产物。 他讨厌这种不受控制的感觉，甚至产生了一点逆反情绪。但所有的排斥在那个女人忍着疼痛冲他露出笑容的时候，不知不觉就融化消失了。 不知不觉间，他就松开了口。映入他眼帘的诱人笑容仿佛磁石一般吸引着他的视线。 “酒吞~”他听见她感动的叫着。 这是他的名字吗？ 几乎在酒吞童子松口的一瞬间，他身上的气机就发生了明显的变化。站在一旁的滑头鬼一个箭步上前，抓起那小小的身体就往后一丢，随后心疼地蹲在时雨身边，执起时雨的伤痕累累的手探看着。 吸血姬虽然也很担忧时雨的状况，但脚步迈出一步之后，却踟躇不敢向前。时雨的手腕、衣服上留下的大片血迹让她有点控制不住地露出獠牙，那是她最喜爱的人的血液，对于她而言自然有着难以言喻的吸引力。 但比起渴望更加深刻的，是心疼。念及时雨受伤的缘由，吸血姬就偏了偏头，用满是杀意的目光瞪视着被滑头鬼甩到后面、此时正皱着眉撑着地面站起来的酒吞童子。 而酒吞童子仅仅是瞥了她一眼之后，就一脸不屑一顾地将头扭回来，目标明确地走回了时雨身边。 此时的时雨正微皱着眉，低头静静地任由滑头鬼用绷带包扎伤口。 纯蓝的孔雀虚影自主浮现在她身侧，低吟着为她净化着伤痕。时雨原先自己也有一个占卜之印的疗伤技能，不过因为右手受伤的缘故，暂时无法结印，因此只能作罢。 对于正常人来说，这种伤势已经算的上很严重了，但在妖怪之中，却有不少方法能够加快伤口愈合，再加上时雨本身所具有的不死之身，她本人倒是没怎么将这次受伤当一回事。 眼见慢腾腾走过来的酒吞童子盯着她的伤处久久没有动弹，她倒是笑眯眯地用完好的那只手将他揽到了身边细细打量。 “原来酒吞小时候居然这么可爱。”她看了半天，语气认真严肃地得出了这样一个结论。 实际上酒吞童子是由死去的僧侣直接转化的妖怪，从一‘出生’就已经是少年的体型，因此他此刻的状态在时雨看来实在很有趣，因为这是理论上来说，绝对不可能出现的情况。 “到底是怎么变成这样的呢？”时雨盯着酒吞童子看了会，还是忍不住手贱地去捏对方有点婴儿肥的脸颊。这一次她没有受到任何反抗。 滑头鬼用尽量轻柔的力道将绷带打结，抬头看着少女兴致勃勃的举动，有些无奈地摇了摇头。 此时出现在他们面前的酒吞童子，实际上大致是被封印中的本体硬生生撕裂了一小部分的灵魂逃出来的。 灵魂受到这种程度的粗暴对待，会发生丧失记忆的情况也再正常不过，再加上力量绝大部分都还留在本体身上，此时能够利用剩余的一点点妖气化作人形，已经算得上天赋异禀了，成年体型什么的根本不可能。 宁愿做到这种程度也要回到时雨身边，虽然很感叹这家伙的执着，不过滑头鬼可不准备将事实说出来。现在的时雨已经算是对那小子百依百顺了，要是再将这个事实说出来，会发生什么就比较难说了。 而且…… 冷笑着将靠在时雨怀中的小崽子拎了起来，眼看着刚才在时雨怀中还十分温顺的赤发妖怪瞬间翻脸不断挣扎着，滑头鬼露出一个不怀好意的笑容：“这小家伙也真是够活泼的。不过，看着他叫酒吞童子的名字总觉得十分别扭。还是给他一个新的名字如何？” “新的名字？”对于滑头鬼的这个建议，时雨十分赞同，“叫什么好呢？小吞？吞吞？童子？” 与其说是名字，不如说是昵称吧。 时雨游移不定地思考时，酒吞童子逐渐停止了挣扎，愣愣地看着她。 他隐约知道时雨一直将他看做是那个叫做‘酒吞童子’的家伙，不过对于目前失去一切记忆的他来说，比起背负那个名字，他宁愿眼前的这个女人用全新的名字称呼他、对待他…… “叫吞仔怎么样？”滑头鬼兴致勃勃地提议道。 “咔擦！” 猛然回头的‘吞仔’，毫不留情地朝着滑头鬼脖子的方向咬了过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