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9节
元赐娴便朝郑泓笑了笑,给他也行了个礼,等姐弟俩重新回座,才坐到陆时卿对头的石凳上,与他搭讪道:“陆侍郎,好久不见,您的伤可好全了?” 她也知道好久了? 陆时卿抬起眼来,冷冷道:“劳县主费心,已好全了。” 元赐娴往他手背瞅瞅,见痂已褪去,只是伤口处肤色微红,看来果真无事了,便继续道:“那就好。”又问,“您不去教十三殿下写字,怎得坐在这里看书?” 陆时卿一边垂眼翻书一边气定神闲地答:“等殿下写好了陆某布置的课业,陆某自然会去查看。” 她“哦”一声,阴阳怪气道:“可是这样,韶和公主一个人在上边多无趣呀。” 陆时卿执卷的手一顿,淡淡道:“陆某的差事是教十三殿下念书,并非令韶和公主感到有趣。” 她叹口气,继续试探:“您也太不懂得怜香惜玉了。” 他似乎冷笑了声:“世间香玉数众,陆某怜惜不过来,县主若太闲,不如去做做善事。” 听他这一句比一句淡的口吻,怎么也不像陆霜妤说的,与郑筠情投意合的模样嘛。 元赐娴高兴道:“我不闲,您我都管不过来呢,旁人与我何干?” 陆时卿恰好在翻书,还没抬头看她,光听见这句,手便已禁不住颤了一下,却还是掩饰过去了,继续低着头淡淡道:“是吗?” 呵呵,那她昨天见的人是谁。 元赐娴伸手作发誓状:“千真万确。若非腿脚不便,我一定日日来探望您的。” 陆时卿一声不吭。 呵呵,别以为他不知道她根本没受伤。 见他态度冷淡,元赐娴就不再自讨没趣了,道:“好了,您看书吧,我看您就好。” 陆时卿的手又是一颤。这丫头怎么了,半月多不来烦他,他还道她已死了心,岂料如今一上来就噼里啪啦朝他撂情话。 这还叫他看个什么书?实在不是他沉不住气,她这样撑腮坐在他对头,一瞬不瞬灼灼盯着他,再风雨不动安如山的人,总也得感到不自在吧。 更何况,前有元赐娴目光似火,后边高阁上还有道寒芒时不时扫来,简直是冰火两重天。 陆时卿心里不自在,翻书的动作自然就慢了。元赐娴发觉,他这会儿看一页书的时辰,放在先前大约都可看五页了。 今早来前,元钰跟她讲,这欲擒故纵的精妙之处,便在于“若即若离”四字,如今她已冷落了陆时卿十来日,是时候该向他示示好了。眼下看来,此法果真奏效,阿兄诚不欺她。 不过元赐娴觉得,陆时卿还能看书,这火候便仍是有些不够。她想让他连一页书都念不进去。 她冥思苦想一阵,计上心头,伸手将发间一左一右对称的簪子拔去了一支,然后小声叫他:“陆侍郎,您这是在看什么书呐?” 陆时卿闻声抬头,这一眼却见她发间少了支簪子,一下便浑身不得劲了,皱皱眉低头道:“《盐铁论》。” 然后他就再也读不下去了,余光时不时往她头上瞥,哪怕极力克制了眼珠子转动的方向,却因心底存了印象,难以忽视,浑身都跟着躁动起来。 一炷香的时辰,他就没翻过一页书。 他受不了了,将书“啪”一声搁在了石案上,问她:“县主,您左边那支簪子呢?” 元赐娴心中窃喜,伸手摸摸脑袋,面上诧异道:“哎,我簪子呢?我怎么少了一支簪子?” 陆时卿沉着脸,深吸一口气:“在您的袖子里。” “……” 这洞察力也忒强了些。元赐娴硬着头皮将簪子拿出,一面碎碎念:“咦,怎么跑到我袖子里去了?” 陆时卿打断她,语气隐忍:“请您戴上它,以正仪态。” 元赐娴不甘心,还想再摆他一道,往四面瞅瞅,道:“可这里没有铜镜,我该怎么戴?要是戴歪了,仪态也不正吧?” 这是个好问题。如果她戴歪了,他还得难受。 陆时卿陷入了沉思,忽听她道:“要不——您给我戴吧?” 她说着凑过来,身子几乎越过了半张石案,一下便叫他嗅见一股淡淡的花露香气,似桃似杏,直沁心脾,仿佛将他从头到脚淋淌了一遍。 陆时卿有心退后,却鬼使神差般没有动,微眯着眼,仰头望进她含笑的双目。 他可能不得不承认,这双水汽氤氲的眼……真的非常蛊惑人。 所以,在能够出口拒绝她前,他的手已经接过了她递来的簪子。 第24章 醉酒 这情状真可谓骑虎难下。陆时卿一下便醒悟过来自己做了什么蠢事。 元赐娴原是心有不甘,想逗逗他的,倒也没希冀他如此好说话,眼下不免意外,低头怔怔瞧着他的手。 但她还记得把握时机,很快回神,提醒他:“陆侍郎?” 正神游天外的陆时卿被他唤回魂来,微一蹙眉。 不就是一支簪子,抬手一插,便可换来由外到里身心舒坦,有什么不划算的?于是他有些尴尬地咳了一声,硬着头皮道:“坐好。” 元赐娴乖乖坐了回去。 他绕到她身后,犹豫一晌,在不碰着她发丝的情况下,将簪子一点点缓缓推了进去,与右边那支对称得毫厘不差。 碧珠连缀,衬得她一头乌发黑曜一般。 大功告成,他手一顿,迅速移开,回座。 元赐娴不碰也晓得,陆时卿的手干出来的活,必然精致妥帖。她冲他一笑:“多谢您。” 陆时卿满脑袋都是方才绕去她身后时映入眼帘的,一头如瀑如缎的青丝,恍惚之下嘴边词乏,只“嗯”了一声,便继续翻开那本《盐铁论》看了起来,良久后,却听对面人再次小声唤他:“陆侍郎——” 他抬眼瞥她,眉头刚欲皱起,却见她面露难色,指了一下他手里的书道:“我是想说,您这本卷子拿反了。” “……” 陆时卿低头一看,霎时脸黑如泥,问道:“县主不曾听闻反本溯源的道理吗?” 元赐娴一懵,点点头,又摇摇头。不是,她听过这个词啊,可这词是这么个意思吗? “您该不是想说,反着拿本,便能溯源?” “对。”陆时卿面不改色,坚决不将书卷拿正,道,“正是此意。” 大周的百姓知道徽宁十一年出的,学识渊博的探花郎私下竟这样一本正经误人子弟吗?元赐娴心情复杂地望望天,却终归未戳穿他,陪他看了足足大半个时辰的“反本”,直到他上到高阁,去查看郑泓的课业,方才离了含凉殿。 她出园时恰好碰上郑濯,听说他准备去教郑泓习武。 元赐娴有些奇怪,小皇子这年纪确实该拉拉筋骨了,但据她所知,先前圣人都是叫二皇子照管此事的,如今却怎么轮到了他。 四面都是宫人,她便未多问,与郑濯简单打个照面就过去了,回府后叫兄长留意近来朝中形势变动,又与他商议起徐善的事:“我已叫拣枝去了浔阳,但一来一回不免费时,少说也得月余,且未必就有结果,我思忖着,还得双管齐下,找机会瞧瞧他的真容。” “咱们既是不能与六皇子撕破脸,便也不可直接扯了徐先生的面具,这真容哪是那么容易瞧的?” 元赐娴笑笑:“他二人不笨,怎会察觉不到,我元家至今仍未全盘托付信任?说白了,这就是层窗户纸。我们可以捅,只是法子得妙,得给彼此留足明面上的余地与情面。即便他们瞧出端倪,也只当我们是对这桩合作心有顾虑,而非怀抱敌意,这样就足够了。” “如此说来,你已有对策?” 她点点头:“三日后,徐先生将来赴宴,到时咱们就在小院设席,四面不置仆役,待酒过三巡,阿兄假意起身方便,剩下的交给我。” …… 三日后黄昏时分,陆时卿再度以徐善的身份来了元府,应的是元赐娴上回耍无赖迫他接受的邀。 他被仆役领到一间露天小院,一眼瞧见一大桌子玉盘珍馐,正中一只姿态妖娆的烤全羊,再看桌对头元家兄妹异常热情的笑容,不免心生奔赴鸿门之感,一时望而却步。 元钰只当他含蓄,笑着招呼他:“徐先生,快快请坐。” 陆时卿赶场子赶得身心俱疲,不知兄妹俩今夜布置了什么陷阱给他跳,朝两人各一颔首,入了座席,坐在长条案对头。 元赐娴挽起薄袖,亲手给他斟酒。 呵呵,她对“徐善”还真是一如既往的热情,恐怕已不记得前几日含凉殿里,他给她插簪子的恩情了吧。 他心内冷笑,面上不动声色点头致谢,道:“徐某不善饮酒,还是以茶为代吧。” 元赐娴当然不勉强他,又给他斟茶,完了道:“先生动筷吧,没有旁人了,家嫂这些天回娘家探亲,不在府上。” 元钰跟着介绍案上吃食,一件件地说:“这奶汁炖鸡十分鲜嫩,先生尝尝。还有这通化软牛肠,丁子香淋脍,水晶龙凤糕……” 陆时卿点点头执了银筷,夹了几根羊rou丝到碗中。元赐娴以为他爱吃这个,手疾眼快地将这一盘换到他跟前。 四面未设仆役,整个小院就只三人,兄妹俩饮酒,陆时卿吃茶。起始席间多只聊菜色,等天色渐暗,元钰的话却越来越多了,从幼年踢蹴鞠被砸满头包,说到洞房夜在新房门槛绊了一脚,然后关切起元赐娴的亲事。 他面露醉色,拍案道:“赐娴,你说你,什么时候能将陆侍郎捉来给咱家当上门女婿?” 陆时卿脸一僵。 元赐娴忙去捂他嘴,一面向对头歉意道:“我阿兄醉了。” 他默默吸口气,平静道:“无妨。” 元钰却是真醉了,不高兴地挥开她的手,道:“阿兄连欲擒故纵的宝典都教你了,你怎么还……”他说到一半,再次被捂住嘴。 陆时卿面具后边的脸色越发难看。 元赐娴哭笑不得。她的确交代元钰多喝些酒,如此便可顺理成章起身去方便,哪知他会喝过头。 她赶紧朝对面人赔笑:“我阿兄酒后胡言呢,先生回头可莫告诉旁人,免得这话传到陆侍郎耳里。” 不好意思,已经传到了。 陆时卿觉得这戏没法演了,有那么一瞬很想拍案而起,但他最终仍以强大的克制力平复了心境,然后吐出一个“好”字。 不料元钰还闹,这回干脆站起,一脚踩在了凳面上:“不过赐娴啊,你说要扮成小厮混进陆府……” 元赐娴心里急,慌忙伸手再拦,一边拖他胳膊一边道:“我先将阿兄送回房,先生在此稍候。” 她说完就拽了元钰走,留下陆时卿举头望月,内心愤然。 哦,亏他熟读兵法,竟险些败在一招欲擒故纵上。难怪他这些日子莫名感到魂不守舍,原来并非对元赐娴暗生情愫,而是被算计了。 呵呵,这丫头还准备扮成小厮混进他的府邸?当他陆府的家丁护卫都是吃干饭的不成,简直痴人说梦! 他宁愿与狗为伍,也绝不可能叫自己就此栽她手上! 陆时卿心底一刹呼啸过一万匹脱缰的野马,等马奔完,元赐娴回了,他也恢复了平静,嘴挂微微冷笑,眼藏温柔一刀。 元赐娴一回来就向他赔罪,说了一堆歉意的话,而后道:“叫先生见笑了,我自罚三盏。” 没听说过给人见笑就要自罚饮酒的。作为徐善的陆时卿本该非常善解人意地拦下她,但他现在不想拦。罚,该罚,能不能再罚三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