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3节
谢陈郡这个人,他竟然在国子监待过? 永嘉年间,元帝尚未登基,谢陈郡入国子监的时候,他应该是八岁左右,谢陈郡是十六七岁,十年多前的事儿了,他们一个在国子监祭酒门下当学官,一个在国子监学宫读书,这意味着他当年是见过谢陈郡的! 王悦案前看着那段记载惊诧地说不出话,他竟是认识谢陈郡的!翻着文书,王悦啪一下合上了书页,他猛地想通一件事儿,难怪他在现代的时候,总觉得谢景很眼熟。 这张脸,他是曾见过的啊,谢陈郡当年是他的夫子啊!早在建康城,他就见过当年的谢陈郡,只不过因为印象不深便忘记了,而这个人和谢景长得一模一样。 他忽然就记起一幕模糊的场景,国子监下雨天,临放学了,他回头朝院中喊着“司马绍”的名字,有个年轻的少年夫子撑着灰色竹伞回头望了他一眼。 模糊了多年的记忆随着谢景那张脸的清晰忽然就清楚了起来,王悦之前从来没把谢景和记忆中的人联系起来,直到这一瞬间。 醍醐灌顶不过如是。 所有的记忆就像珠子一样一颗颗串在了线上,线的那头绕了一圈又一圈,最后轻轻系在了一个撑着竹伞的少年夫子手上,那少年一身儒雅书生气质,眉眼清清冷冷。 十年前的谢陈郡,十年后的谢景。 王悦脸色一白,猛地攥紧了手中的文书,几乎是下意识开口喃喃道:“这不可能……这不可能啊。” 怎么会有这么巧合的事?天底下竟是真的有这样相像的两个人! 除非…… 王悦手中的书忽然啪得一声摔到了地上,惊得烛火都抖了抖,屋子里一下子静极。 王悦浑身僵了一瞬间,下一刻,他双手猛地颤抖起来。 如果说,谢陈郡他……他就是谢景呢?和他一样,也跨越过了近两千年的如水光阴,最后他留在了大晋朝,当他避世不入的闲散谢家大公子。 王悦被自己的念头惊得浑身战栗。 怎么会? 若谢陈郡是谢景,刚才在谢家,甚至说许多年前的国子监,他就该认出自己的啊!刚刚谢陈郡看着自己的眼神,那眼神怎么都不像是久别重逢,谢景更是绝不可能喊他“世子”啊。 王悦脑子里一下子极乱,怎么都想不清楚了。 明知荒诞,可他仍是止不住地一遍遍想,若是万一、万一谢陈郡他真的是谢景呢? 这两日,丞相府的下人们觉得他们家的世子可能是真的疯了,准确来说,打从活过来后,他们家的世子就没怎么正常过,平时里一个嚣张跋扈的人,竟然一夜之间性情大变,如此安分守己,这不是大白天活见鬼了吗? 幸而他们家的世子很快就不负众望地恢复了正常。 王悦又去了谢家,谢家大公子因为腿伤从不见客,他于是直接带着王家侍从闯进去把人谢家大公子在内院里给堵了。 谢陈郡坐在院中看了眼四周的王家侍卫,慢慢地搁下了手里的青瓷茶杯。他望向坐在他对面的王悦。 “谢大公子,前日在谢家我隐疾发作,多亏谢家大公子出手相救,谢家大公子确实是医者仁心。”王悦坐在他对面,轻挑着眉盯着他,“本世子不能失了礼数,我给谢家大公子准备了几样谢礼,还望谢家大公子收下。” 谢陈郡倒也没说什么,看着王悦从袖中掏出卷东西放在了他面前,他伸手拿起来,打开后发现是一卷水墨画,他望着那画上的东西半天,眼中看不出有什么情绪。 王悦暗自攥紧了手,抬起另一只手平静地喝茶,眼睛一瞬不瞬地盯着面前人。 “世子伤好些了吗?” 王悦乍一听见谢陈郡开口,呼吸都漏了半拍,手中的茶水不自主地泼出去了一半,猛地回过神来,脑子却没转过来,“什么?你说什么?” 谢陈郡放下了那画,抬头看向王悦,低声清晰地又问了一遍,“我问世子,伤好些了吗?” “伤?什么伤?伤啊!伤好多了!”王悦立刻拿袖子去擦泼出去的茶水,皱着眉有些慌乱,他忽然抬头,“谢大公子觉得这画如何?” 谢陈郡望着王悦良久,低声道:“挺好的。” 王悦抬头看着他,眉头下意识拧了起来,挺好?什么叫“挺好的”?玩儿我呢?他盯着谢陈郡,开口道:“这画上是本世子前两日做的一个梦,谢家大公子可觉得眼熟?” 谢陈郡低头看着那画上的秦淮夜雨,以及夜雨里的两个少年,他看了许久,指节捏着画轴,面上没什么表情,让人瞧不出他所思所想。 王悦坐在对面感觉自己的心都跳到了嗓子眼,忍了半天终于问道:“眼熟吗?” 谢陈郡的眼神有些悠远,低声道,“像是有一些。” 王悦猛地松了口气,却又瞬间愣住了,像是有一些?像是有一些眼熟?这是什么意思?所以呢?“敢问谢大公子见没见过这场景?” 谢陈郡慢慢地收了画,抬头望向面前一身朱衣的王悦,看了许久,他低声道:“一场大病后,世子倒像是变了个人。” “你究竟认不认识?!”王悦忍不住拍了下案,一下子失了分寸,话一出口才发觉自己有些失控,他攥紧了杯子,片刻后忽然一愣,猛地抬头看向谢陈郡,“像是变了个人?你从前认识我?” 谢陈郡看着他,眼中有些晦暗,又似乎有些光华低低地流转,他低声道:“世子说笑了,建康城谁不认识世子。” 王悦盯着他,盯了片刻,手莫名地轻轻颤抖起来,“你……” 面前人的眼睛与谢景一样都是纯黑色,可感觉真不一样,谢景的眼睛仔细看能瞧出温柔,而这个人的眼睛里头照不见任何东西。 谢陈郡望着他,双眼平静无波。 王悦的身体慢慢绷紧了,他正盯着他,身后突然传来脚步声。 “世子!” 王悦回头看去,王有容推门走进了院子,在他身边低声道:“太子与太子妃殿下到王家了,丞相与夫人让你赶紧回去。” 司马绍去王家? “他来干什么?”这不是搅浑水吗?王悦有些诧异地看了王有容两眼,看着王有容点了下头,他惊觉事情不对头,刷一下起身,回头对着谢陈郡道:“谢大公子,不巧今日家中有事,改日聊,画就送你了,你若是觉得不喜欢扔了也成,长豫告辞。” 说完这一句,他抬手喝干净了杯子里的茶水,转身往外走。 王有容跟着他往外走,走了两步,却又忽然顿住了,他回头看了眼谢景,眼神有些意味深长。 谢陈郡坐在轮椅上望着离去的一行人,眼神有几分淡漠。说来就来,说走就走,确实没怎么把谢家放在眼里,不可谓不嚣张跋扈。谢陈郡神色如常,视线落在一旁的那副水墨画上。 修长的手轻轻压着画轴,他静静看着画上的两个少年人,看了不知道多久,他低声道:“以后王家世子过来,和今日一样不用拦,由着他。” 一直没动静的青衣剑袖的谢家侍卫点头,“是。” 第31章 玉佩 三十二岁时,谢景死于一场连环车祸。 他死前正在与王乐通讯。王乐与相识多年的同学结婚,邀请他去婚礼,他正在高架上,点了下头,尚未来得及说话,余光看见旁边一辆黑色货车朝着他冲过来,他猛地握紧方向盘,下一刻,巨大的轰鸣声在他耳边响起,眼前滔天火光。 谢景从未想过,重生这种事会发生在自己身上。 跟随着琅玡王司马睿南渡到建康的官员谢裒是个出身平凡的人,那一日,他的结发妻子为他生了个儿子,长得特别有灵气,谢裒大喜过望,忙亲自去请江东有名的占卜先生郭璞到家为儿子算命取字。 郭璞给那谢家长子算了一卦,拟了个字名叫“景”,取自诗经小雅中“高山仰止,景行行止”之意,说是君子当如是。 那谢家长子生来就比别的孩子奇怪一些,自幼沉默寡言,不与人打交道,但举止谈吐不俗,七岁时已然有谦冲君子之风,时人见而称奇。 谢景来到了一千八百年前的大晋朝,他生于江南,亲眼目睹了隔江的西晋八王之乱,见证了历史上浩浩荡荡的衣冠南渡。他在那一年的江东风声里亲耳听见了许多年前王悦给他唱的歌,他记得那少年喝醉了低着头笑,用力地敲着碗一直唱到了哽咽。 所有的一切顿时云开雾散。 他找了王悦许多年。 每一次在长江头听见有人在哽咽着唱歌,他心里便有些发冷。乱世之中,贵胄王孙也不过草芥,他不知道王悦是谁,不知道他在哪儿,不知道他真实的名字是否也叫王悦,不知道他在乱世过得如何,他甚至不知道王悦的年纪,有时候瞧见路边孤苦无依的老叟在垂泣,他都会忍不住驻足,他怕王悦流落街头老无所依。 他心中清楚这念头荒诞,王悦分明与晋明帝司马绍相识,王悦怎么都不会是个耄耋老人。但是人心慌起来,有时候顾不上这些。他找遍了江东的王氏士族,从琅玡王家到太原王氏,甚至是二流三流门户他都一一找过,没有一个人对的上号,似乎东晋根本就没有王悦这号人。 王悦似乎只存在与他一个人的记忆中,而且是相当久远的一段记忆中,有时候,他忽然就会记起王悦坐在老槐树下敲碗唱歌的样子,少年眉目清秀,笑容清澈,他一眼望过去,十年流金岁月缓缓从眼前淌过。 那年他自己不过才二十岁,王悦十九,两人之间未曾互相道一句“我喜欢”。 他以为有些事自己早忘了,原来他一直都清晰的记得,只是从不回想。 江东的人比江东的草木还多,要在里头找到一个特殊的人是件极为艰难且漫长的事,他一找便是多年。 直到永宁二年晚春,他与谢裒在谢家院子里喝茶。彼时正好是江东落花时节,飞红成阵。 忽然有消息传来,乌衣巷琅玡王家今晨添了个小公子,不到半日消息便传遍了建康城,王丞相大喜,等不及儿子弱冠,直接搂着自己的长子兴冲冲地为他取了个字。 听说是姓王名悦,字长豫。 “琅玡王长豫。”谢裒回头对着他道,“这名字不错。” 他失手摔了只杯子。 琅玡王家那小公子似乎身体不好,出生没多久,王丞相就匆匆忙忙地招了许多大夫入府为他调理身体,那小公子快一岁了,几乎从没出过门,也没见过生人。小公子满一岁那年的生辰,整个建康城的公卿上门道贺,谢家也收着了请柬。 谢景第一次瞧见了王悦,一小团大,不会说话不会走路,连坐都不会,窝在乳母的怀里睁着一双大眼睛,一眨又一眨的。 那年谢景自己不过瞧上去才八岁大小,他在人群里盯了那王家小公子许久,恍惚间瞧见车水马龙高楼林立,少年在阳光下摇着骰子对着自己笑,一如二十年前。 正是江南好风景,落花时节又逢君。 酒席上,他没忍住,起身去了趟王家的后院。 王家小公子正躺在小木床上抱着脚丫子流口水,瞧见有人翻窗进来,盯着他咯咯地开始笑。他甚至都不敢伸手去抱他,王悦太小只了,明明满了一周岁,可瞧着就像是出生三四个月大小,他扶着床低头看着他,瞧见王悦伸出手来抓他,抓了半天没抓到,忽然撇嘴大声地哭了出来。 他愣了下,手忙脚乱地去哄他,却不知道怎么哄。王悦哭得满脸都是鼻涕眼泪,边哭还边把手往嘴里塞,脑门上青筋都哭出来了。 王家乳母进来的时候,他正抱着王悦不知道如何是好,随即看见王家夫人冲了进来。 那事儿闹出的风波不算大也不算小,王家夫人就这么一儿子,又因为王悦身体不好而对他溺爱非常,那一日瞧见王悦哭在院子里发了不小的脾气,他自觉失策,倒是也没说些什么,恭敬地赔礼认错。曹淑大约是瞧着他年纪尚幼,骂够了之后又有些心软,最终倒也没同他计较,王家换了一批新的侍卫后,此事不了了之。 他自那时起,就没怎么再见过王悦,直到王悦三四岁,小孩能自己跑出府了。 王悦打小就不是个安分的人,一学会走路就开始每天拽着乳母侍卫嚷着要出门,路都走不稳,还要在建康街头蹦蹦跳跳,王家一群下人都拽不住他。王悦上街的时候,他跟在后头静静看着他的样貌轮廓,小孩还没有长开,可是眉眼依稀像故人。他看得久了,不觉失神。 琅玡王长豫,那时候不过是一小枚团子,若不是王家侍卫跟着,随便街上哪个人,一揣就能抱走。 谢景如今想想,觉得他与王悦的关系不好,这事其实早在许多年前就露了端倪。王悦打小就怕他,没人知道为什么,王悦自己不知道,他也不知道,但王悦确确实实是怕他的。他头一回察觉到这事,是在王悦六岁那年。 永嘉二年。 王悦从小就有股犟劲儿。 他六岁时,话都说不清楚,却和母亲曹淑吵架了,站在地上叉着腰一副横样。曹淑平日里对王悦舍不得打舍不得骂,头一次给气得浑身发抖,忽然她起身拎着他的领子把他拖出了王家,直接甩手往街上一扔,回身就走,呵令下人立刻把大门关上。 要是搁别人家小孩,估计扑上去抱着大门就嚎了,王悦不一样,他是个打小就注意风度的人,憋着股气,头一扬,离家出走了。 相当有出息,临走前还特有骨气地扔了一句,“本世子还瞧不上你们王家人呢!” 六岁的王悦开始在大街上游荡,他也不知道自己要去哪儿,雄赳赳地沿着大街走,他知道他伯父王敦在北边当大将军,他要去参军打仗了。然后连东南西北都分不清的王家小公子就沿着在大街上一路往南,一直走到了一个他哪哪都不认识的鬼地方,天色渐渐黑下来,他脸色越来越白,最后抱着腿坐在路边嚎啕大哭。 夜里开始下雨。 王悦哭得更撕心裂肺了,堪称鬼哭狼嚎,没人听得懂他在哭喊什么。 直到他面前站了个人,那时候天色已经很晚了,天上又下着暴雨,路上本来就没什么人,王悦抬头看了眼,哇得一声哭得更凶了。他也不知道他怕什么,站起来就跑,却被人伸手抓住了胳膊。 王悦猛地尖叫出声,脱口就喊着父亲母亲还有乳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