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7节
说完仇韶就后悔了,他不喜欢说这三个字,好像没说前一切都有回转的余地,一旦说了就铁板钉钉万事休已。 马队准备得差不多了,教徒过来请示走不走,吴凌嗯了声,然后平静地抽回手,翻身上马。 “那天你问我,如果见到一人,心里就有行差踏错的预感……这是正常的。”吴凌坐在马上,两手紧握马缰,没人知道他此刻全身的肌rou紧绷如铁,唯有低头看向仇韶时,眼里才多少有了几分柔软。 “佛家讲因爱生怖,你心中有重视才会瞻前顾后,怕行差踏错,都是好事,无需害怕。” 目送骏马绝尘而去,仇韶回走,迈过门槛,却见斜边一处门柱边依着一人。 “牧护法,大夫允你下床了?”仇韶面色不佳,牧谨之想必是碍于他的威胁不敢上前送行,这才做出被棒打鸳鸯形影独立的姿态。 牧谨之抱肩而立,视线从马队消失的方向收回,微笑回道。 “没允,不过属下看屋外桂花开得好,随意出来走走。” 原来如此。 仇韶嘴角抿着,没钳下那丝显而易见的愉悦:“……你是睡了够久的,在外透透气也是对的。” 以己度人,自己病时也会觉得病榻孤单,连个说话解闷的人都没,出来赏赏花是个好主意,毕竟病人的心情与恢复的速度也有关系,大不了谷神医问起,他担待着便是。 现在吴凌已走,仇韶又四处敲打过,自认将亡羊补牢做到极致,也不怕两人会闹出什么天雷地火,就由得牧谨之去吧。 大病初愈,牧谨之身上随意披了件白狐做领的厚氅衣,牧谨之平素放浪不拘惯了,少有见他规规整整的穿过教服,今日华袍上身居然意外的适合,掩去病色的同时又别有一番旷达雍容的卓然之势。 果然人要衣装,好马就得配好鞍。 仇韶正要夸赞两句,一名教徒小跑而来,打断了两人的谈话:“尊主,谷神医请您去小楼。” 楼外的野草又拔高了几分,里头冒着零星的野白花,两人沿梯上楼,谷神医在关押尸童的房外候着,门关着,但屋里还是飘出一股刺鼻的怪味。 谷神医解释:“尸童晚上躁动,我们调制了安抚他们的药,放熏炉里烧着,能让他们镇静下来。” “既然这样,牧护法就别进去了。” 说着手一挥,让牧谨之好生呆在房外,免得又吸进什么乱七八糟的东西。 牧谨之却不在意,温和道:“属下已好得差不多了,听说毕楼主也在里面?属下醒来后还未专门向毒楼楼主道谢过,正好见见。” 仇韶哼了下,一直跟随在谷神医身边药童少了几个,拿来条沾水的帕子:“拿着。” 牧谨之只好用帕子抵住鼻子。 “进去后尽量别吸气,不舒服趁早出来。”仇韶叮嘱属下。 谷神医在一旁,可真是不知对面前两位说什么好。 他一过花甲之年的老头都没出声,年轻人太厚此薄彼可要不得啊。 两间打通的房内,中央摆着的一排床架,为给尸童保暖,屋里四角点着大火盆,炭火霹雳啪啦响着,十五个尸童依次仰躺在上头,在不断熊熊燃烧的火光映照下,尸童颊面聚起一层阴云密布般的红晕。 毕胜唐正全神贯注跪蹲在一侧,拿小瓶取着尸童指尖的血。 正塞好瓶盖,他莫名其妙打了个寒颤。 原来是门打开后,外头刮进了几缕凉风,毕胜唐循声望去,见仇韶身后跟了身材高挑的男人,门口逆光,对方的脸陷在毛领里看不清神色。 “这位便是毕门主了?”牧谨之来到火光亮堂处,略一低头,目光笼下,唇角挑起:“幸会了。” 撇去醒来时那场鸡飞狗跳不谈,毕胜唐还是头次跟这位左护法面对面交谈,相比起仇韶,牧谨之称得上礼数有加,客套一番后,还拿出一盒珍贵的西岭冰山雪莲作为答谢。 仇韶在旁叹气,很为牧护法大度的为人,正直的秉性感到动容。 如此人才为我所用,仇韶想起过去自己被一叶蔽目,差点做出后悔莫及的事,心中百感交集。 室内可能太热了,毕胜唐一身汗涔涔,有种从骨头到皮rou正被人慢条斯理剔理着的感觉,大概是常年养着各类毒物的缘故,毕胜唐对危险的感知度比常人更敏感些,忙不迭地说:“哪里,是我学习不精,给诸位添麻烦了。” 毕胜唐今天自告奋勇来这,的确是抱着立功后再攀权贵重振门楣的想法,谷神医这帮名门正派出身的大夫,在对付邪魔外道上不一定有他的能耐,所谓以毒攻毒正是这个道理。 仇韶背着手在房里踱步,还是觉得毕胜唐说的这个办法太过离奇。 毕胜唐的想法是:既然蛊虫在人体内难以排出,那就干脆不排直接想办法弄死得了,他毒楼饲养了百种蜘蛛,其中一种迷蜘最爱吃蛊,越毒越爱,是许多蛊虫的克星。 毕胜唐见在座的都是半信半疑的模样,解释说:“我家迷蜘近来是产卵期,在即将孵化的前一日连着卵包送进尸童体内,孵化出来的蜘蛛会以蛊虫为食,你们看,这些尸童以人血为食最近也很虚弱,正好给小宝贝们喂食。” 谷神医疑惑道:“迷蛛?老夫从未听过有这种蜘蛛。” “迷蛛是我自个取的,意思是迷人的蜘蛛,哦,你们一般把它叫烈炎毒蛛。” 谷神医差点没把白胡子撸下一撮,眼里精光大盛:“你居然有烈炎毒蛛!它不是只生在极高温的漠北火麟洞里?里面昼夜火燃底下熔浆能烫死人,老夫年轻游历时曾去过一次,根本没法靠近,你是如何取到的?!” 毕胜唐心中得意,裂开嘴笑,大有扬眉吐气的意思:“嘿,那就无可奉告了,反正我们毒楼就是有。” 谷神医心思一动,侧过半个身,对仇韶与牧谨之低语:“烈炎毒蛛确实是蛊虫的克星,一只成年的烈炎毒蛛对上苗族蛊母绰绰有余,毕楼主说的方法不妨试上一试。” 仇韶眉头一皱,问就算卵里的蜘蛛能吞噬蛊虫,最后如何将蜘蛛弄出?别前门拒完虎后门又进狼。 毕胜唐继续得意:“这不难啊,小宝贝喜热,遇极寒会香消玉损,是,若问我把握我真说不好,神龙尝百草前也不会知道下一刻等着自己的是什么,经验本来就是靠错误积累出来的。” “极寒啊,老夫想想……”谷大夫对各门珍藏的宝物颇为了解,眼前一亮,从座位上冲起来:“对,对!慕容家有张玄冰床,是个宝贝,那玄冰极其罕见是至阴至寒的宝物,在上头练功可事半功倍,床面寒冷刺骨,若能借到也许就能将蜘蛛逼出体内!” 谷大夫的话打动了仇韶,但前车之鉴就在一旁,仇韶对毕胜唐仍半信半疑,他用眼神询问牧谨之,炭火的光浸得彼此眼瞳暖油油的,两人视线一碰,又同时转开了头。 奇怪得很,不用只字片语,仇韶就明白过来牧谨之的意思,仿佛彼此已相识多年,其他一切都是累赘。 还是共过患难的人之间,更容易滋生心有灵犀的默契? 仇韶为彰显对牧谨之的赏识,决定省去一个字,别小看这个字,人与人之间的称呼是最直白展示亲疏有别的手段,一字之差就有天壤之别。 仇韶觉得自己做好准备了,房中温度实在火热,他手掌有汗,两边耳廓发着烫。 “嗯,那明日出发,谨……谨之,你随本尊一同过去。” 第63章 慕容家的府邸建在小周山上,刚好是四大世家中离白教最近的一家,从乌县出发顺利的话走水路五六日便到,当年仇韶初出茅庐,第一次找人干架去的就是那。 仇韶带上牧谨之、毕胜唐与十位弟子清早从码头出发,号角声响中,桅杆树起,扬起的白帆在旭日下闪着光,秋高气爽,风势渐大,船帆鼓得胀满,行到下游,船也越行越快,两岸秀丽风景一一从眼前掠过。 不过仇韶此刻却无心赏景:“什么叫你也无法判断情毒是否清除,难不成你这几日配的药都没用?” “不不不,我的意思是——这种毒清没清完真得本人才知道,毕竟情情爱爱的事……再说以牧护法的个性,也不是喜欢对外说的吧?”毕胜唐赶紧解释:“要不,您去跟护法聊聊,掏掏心?” 情毒之症看脉象看不出,可每次问诊,只有牧谨之谈笑间把人牵着鼻子走的份,他问了等于白问,根本摸不清情况。 “掏什么心!”仇韶暴怒,哐当一声杯盏砸在地上,热茶撒了一地:“这种事你让本尊怎么问得出口!” 毕胜唐跳到舱角:“那,那找个跟牧护法关系最好的弟兄去问?” “教中,本尊与牧护法关系已是最好。”过命的交情,还能不算铁? “那还有一个办法。”毕胜唐双掌一拍,为自己的机智感动:“回头送几个美人过去,要是坐怀不乱那就是有问题,试问哪个男人能美色当前不动心——” 仇韶脸色一下变得很难看,断然不允。 甲板外热闹,还伴有时不时的叫好声,毕胜唐趁机溜了出去,甲板被围了个里三层外三层,牧谨之挽高了袖子,正从桶里抓起只鲜草鱼,在准备午饭。 仇韶步出船舱,见牧谨之左手起刀,笔走龙蛇的去鳞开膛,去皮剔骨,刀刃折出银光缕缕,像极江南女孩手下的织布梭罗,飞快地穿梭在锦绣云霞间,一把小刀玩得是出神入化,连行船十几年的老船工看后也不禁拍手,大赞声“好刀工”。 毕胜唐在旁佩服,说牧护法可真是出得战场入得厅堂,一人顶十人用,难怪仇教主如此看重。 河上清风朗朗,仇韶与有荣焉的嗯了声,冲淡了方才的不悦,出于某种自谦的心态,只说:“都是些旁门左道罢了。” 牧谨之当然能干,这点惊艳不过是九牛一毛罢了,不过这些事就不足外人道了,这道理就像为人父母,哪怕觉得儿子未来要化龙冲天,在别人面前也得谦称一声犬子一样。 牧谨之听仇韶这样说,没做反驳,指尖轻压着鱼rou,让教徒把带上的佐料拿来,碗里倒香醋去腥,再调好姜丝蒜片香叶花椒,一边刀尖前倾,用均匀的力道将鱼rou片得薄如蝉翼。 仇韶在一旁看,也不觉得腻味,“谨——近来你身体可好些?” 怪得很,人多的时候,仇韶可以毫无负担的喊对方的名,一旦就他们两个,谨之二字仇韶就有些叫不出口了,连个称呼都学会了挑三拣四看场合。 “不错,属下能吃能喝,恐怕还养胖了些。”这时牧谨之一截袖子往下滑,半举起手臂,歉意的看向仇韶:“有劳尊主帮属下折下袖子。” 仇韶没拂了属下颜面,举手之劳罢了,他靠近了点,顺着沾了水的手臂往上推,两人挨得近免不了要碰着,船上风疾,吹得人一波未平一浪又起,牧谨之维持着半举手的动作,水珠沿着手掌心、手腕,小臂慢慢滑下,仇韶用手指顺手抚掉,指腹下的肌肤触感微凉,擦了几次后,牧谨之双臂渐渐绷紧如铁。 “好了,多谢尊主。”一只衣袖弄好,牧谨之示意自己来便好,仇韶不乐意:“你想让本尊半途而废?” 牧谨之无奈,又伸出了另一只手。 船上人多,一条鱼哪里够吃,牧谨之又捞了条肥的,仇韶猝不及防地问了个问题:“牧护法,你与吴护法共事多年,觉得他如何。” 牧谨之把鱼翻了个身,水溅到仇韶袍角:“……吴护法自然是个很好的人,教主您为何这样问?” 他见牧谨之神态淡然,提起吴凌时也没了当时刚醒时灼人的痴态,也不知情毒解了几分,因为据毕胜唐说,情毒是因人而异的,一簇爱火,有的人能什么都写在脸上,有的人却能压在城府深处,不让人窥见半分。 仇韶没有掉以轻心,开始每日提醒:“嗯,他是很好,但话说在前头。” “属下洗耳恭听。” “再好也不能肖想,知道吗?” 刀光一歪,一点血渗在鱼rou里,牧谨之擦拭掉手指上的血迹,“嗯,属下明白。” 牧谨之做的鱼脍鲜嫩甘甜,配上佐料更是回味无穷,一上桌便被教徒们争抢而光,纷纷大呼过瘾。 牧谨之夹了片到仇韶碗里:“尊主不动筷,可是不合胃口?” 仇韶哪里吃得下,牧谨之用刀向来很稳,除非心绪动得厉害,否则哪里会失手割伤手指? 恐怕还是情毒在作祟吧。 可人都见不到还能有念想?不,牧谨之的心上人不也属于只闻其名未见其身的类型,怕也是多年不见,但牧谨之不也一样爱剑如命,连濒死都不愿撒手吗。 情爱像仇韶最厌恶吃的藕,藕断丝连缠绵绵,牵肠挂肚咬不断,既然距离不能转情薄吗,那时间呢? 文人酸的海枯石烂总不会是真的吧。 还有小时读过的,什么两情若是久长时,又岂在朝朝暮暮一定也是假的。 如果是他,看上的东西无论用什么办法也要留在身边,朝朝与暮暮都要,少片刻也不允许。 仇韶夹起鱼片,没觉得有多好吃,入口酸得牙疼,肯定是醋倒多了。 他停了筷,隔壁毕胜唐两腮帮鼓涨,吃相如狼似虎,仇韶一看,喉中酸气直接烧成怒气,顺起一根筷子,打到毕胜唐左右开弓的手上。 毕胜唐差点没哽死,被仇韶一路从甲板拖进舱里:“我还没吃完呢,你要拉我去哪里!” “去解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