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1节
她袖中的手越发握紧。 她当初将他从冷宫中带出来时,正是隆冬的情景。大雪弥漫紫禁城,她也还是个孩子,但比他要高大半个头。那时候他又弱小又懵懂,茫然地抬起头,看着端重华丽的慈宁宫,有些惧怕地往她身后瑟缩。 因为以前,他若靠近这样的地方,是会被侍卫们驱赶的。 元瑾摸了摸他的头,告诉他:“从此后,你就和姑姑一起住,不用怕。” 他露出一个胆怯而小心的笑容,然后轻轻地点了头。 那是京城的雪下得最大的一年,他后来时常对她提及那场大雪,诉说当时她如何改变了他的命运。然后语气坚定地说:“……姑姑,我会一辈子保护你的。任何想要伤害你的人,我都不会放过她。” 他那时候的眼神,实在是让人信以为真。 但是后来,他却投靠了皇帝,参与了靖王的宫变,夺了太后的摄政大权。有了如今的太子之位。 而他的确也不是省油的灯,被封为太子之后,就迅速的掌握了大权。将其余几个皇子陷害的陷害,打压的打压,如今他是为太子,也是唯一的皇位继承人。甚至还有监国之权。这样的人中龙凤,真是亏了他在自己身边隐忍了这些年。 至于那句承诺,更是可笑了。若是真如他所说,那他自己就不该放过自己吧! 朱询看了眼众人,表情并没有什么变化,只淡淡道:“既是微服出访,便不必多礼,都起吧。” 众人才谢了太子殿下起身。 随后定国公迎了上去:引殿下往里走去。 而跟着朱询的大内侍卫们,则迅速分站到了定国公府门外和主要干道上,将定国公府包围了起来。这位可是太子殿下,是国家未来的继承者,身边的守卫是非常严格的。 他自是不会注意到人群中的元瑾。 而元瑾也淡淡地垂下了眼眸。 若说徐家、傅家这些人只是助力,那朱询,才是真正导致太后下台的原因。是她最应恨之人。 她无比清楚他的心智、手段有多可怕,清楚自己面对的是什么样一个人。最可怕之处还在于,他其实才是真正最了解自己的人。他在她身边近十年的潜心侍奉,说不定,他比她自己都要了解自己! 她现在暂不能拿裴子清如何,就更别说朱询了! 一切都需要等待时机。 老夫人安排了众宾客入席,元瑾、元珍,正是和徐婉一席。 徐婉却因刚才的事,对元瑾有了不舒服之意。因为这小姑娘给她的感觉太像萧元瑾了,而且方才对她的态度,总有一丝说不出的古怪。但是现在人家小姑娘却是笑语晏晏的,对她十分有礼,听说她胃口不佳,还吩咐丫头给了她一盏山楂水开胃。 徐婉自然不能有什么表示,只能对元瑾道了谢,随后将目光投向了薛元珍。 其实她这次来的主要目的是薛元珍。 自家三妹自从见过顾珩一面之后,便心仪顾珩已久。顾老夫人也想欣然受之,无奈何顾珩一句话便否了。 这勋爵之家不同于文官家庭,是以当权者的话算数。顾珩不愿意,顾老夫人就是说破嘴皮也没辙。 但是三妹喜欢大于天,徐婉自然要为徐瑶打算。若是突然让这不知道哪里冒出来的继小姐夺去了这门亲事,那真是要丢尽三妹脸面了。 “我听闻,大小姐要同魏永侯爷说亲?”徐婉笑着问道。 薛元珍听到后只是含笑,却也不言。 她也不蠢。一听徐婉提起此事,心中便是警铃大作。她如何不明白,徐婉是为自己meimei打探的。 “一切姻缘皆是天定,却还是不清楚的。”老夫人也笑了笑说,“也是我们这些老婆子cao持罢了,指不定到头来就是白忙活一场。幸而不日魏永侯爷便要回来了,到时候自然分晓。” 徐婉听了妙目一动,笑着说:“若是好姻缘,便是一定能成的,老夫人也不必担忧。” 薛元珍却能听出她这话中的含义:好姻缘却是能成,但谁知道这是不是一桩好姻缘呢! 她立刻看向了元瑾。见元瑾只是吃菜,她心里有些焦急。薛元瑾上次回答的似是而非,不知是肯不肯帮她。现在这样,真是让人猜不出来! 老夫人也不愿意提太多元珍的事,又笑说:“这事是小,倒是未恭喜傅少夫人,我听说令尊要加封一等公了。” 老夫人的这句话,让元瑾一惊。手中菜不觉落了筷,幸好也没人注意到,她继续淡定地夹了菜,内心却是思绪翻涌。 一等公? 徐家之前在京城的世家之中十分不起眼,后来徐家大小姐做了贵妃,家族才有了起色。再后来替皇帝对付萧家余党,便是真的得了重用。难道就要加封一等公了? 那徐家的势力岂非是更上一层楼! 徐婉说:“是听家父提过,却不知成不成呢。” 元瑾手指微动。 原来还没成! 这一等公却不是能乱加封的,能封一等公的,多是开国功臣之后。如今忠义侯想仅仅凭借嫁女儿封一等公,决不是一件容易的事。 所以他才需要徐瑶嫁给顾珩! 元瑾突然明白了其中的关窍。 顾珩却是军功卓越之人。当年他十七岁的时候,就曾因大退匈奴,立下过一等军功。有如此军功之人,朝廷之中还是少数!若能成功,她们家便靠着顾珩有了军功,自然有了一等公的可能。 元瑾想通了这个关键,便彻底明白过来。 那她还必须得全力帮薛元珍去争了,至少决不能让徐家得逞! “既是好事,那总会成的。”元瑾亦是笑着,看了元珍一眼,“我与大姐,也是得先恭喜少夫人才是。” 元瑾端了酒敬徐婉,她端的事梅子酒,是极为清浅的,又含有淡淡的梅子香甜,女孩家喝也不要紧。 元瑾有了这般举动,才叫薛元珍心中一松,知道薛元瑾这是彻底把两人看做了一体,也笑着举杯祝了徐婉。 徐婉接了梅子酒喝下,亦是唇边泛着笑意,看来是觉得此事大有可能的。 元瑾却眸色清冷,看着徐婉。 眼看他高楼起,眼看他楼塌了。 当初萧家,何尝不是在权势中忘记了这点。徐家如今的富贵更是极为虚浮,不过是靠着徐贵妃和皇帝有好日子过罢了。倘若一朝得意忘形,那么坍塌便是迟早的事了。 酒过三巡,吃饭的人渐渐散了,元瑾和元珍则离了席。方才的两杯梅子酒还是喝得有些上头了,二人想去外头吹吹风醒酒。 两人走到了亭台水榭,薛元珍才看向元瑾,低声问:“meimei觉得,我该作何打算?” 元瑾则看着眼前景色,告诉薛元珍:“魏永侯爷不久便会回了。到时候自然会有机缘出现,我也会帮jiejie的,jiejie不必cao心。” 薛元珍才笑了笑:“此事若成,我亦不会忘了你的好。” 她隐隐觉得,薛元瑾现在的态度,和之前有些不一样。之前她分明是被动的,但如今,她的态度突然变得分明起来。她不知道这是为什么,但只需知道,这是好事就行了。 元瑾却凝望着外面,水榭之外是一片荷池。 不觉到京城已有两月了,来时还是绿荷遍池,如今已是荷叶凋萎,莲蓬支棱的萧瑟情景。 今天的天色本来就十分阴沉,不过一会儿,竟然下起了细密的雨丝,将整个荷池都笼罩在了雨中。 两个人便也走不了了,只能留在亭子里看雨。 元珍心里藏着对未来的忧虑,原来到了京城,也不如她想的那般好过。只是已经走到了这步,便是无论如何也要走下去。眼下看着这秋雨绵绵的景色,她有感而发,轻轻道:“秋阴不散霜飞晚,留得枯荷听雨声,倒真是此情此景了。”她转过头,看向元瑾,“我最爱之花便是莲了,可此节莲已凋萎,不知meimei爱什么花?” 元瑾知道薛元珍不过是她跟她说说话。她看着浩瀚无垠的雨幕,眼中自然带着几分凛冽。淡淡地道:“若说爱什么花。唯一句,我花开后百花杀,只有这个了。” 两人都未曾留心,却是身后突然传来一个清朗而略带磁性的声音。 “我花开后百花杀?” 两人俱是一惊,立刻回头看。却见是大批的侍卫将湖边围住。而定国公、老夫人等人正站在一个青年身边,似乎也是到亭子里来躲雨的。 那青年正看着她们,竟然是朱询! 薛元珍没想太子殿下竟听到了她们说话,一时愣住,直到定国公轻咳了一声,她才连忙同薛元瑾一起跪下来。 而元瑾其实在看到朱询的瞬间,心里一沉。 朱询怎么会突然出现。而且还听到了方才她和元珍说话! 他为什么会接她的话? 如果说裴子清对她的言行只是熟悉,那朱询对她的一切就是了如指掌了。大至言行思维,小至习惯爱好,他无不知道得清清楚楚。她是喜欢菊,之前是因她不闻花香,而菊却无香,并且慈宁宫因此种了许多菊,甚至朱询还亲自,搜罗过许多珍贵罕见的品种送她。他怎么会不清楚呢? 他突然插话,恐怕就是听到了这首诗的缘故,否则堂堂太子殿下,何以突然和两个小姑娘搭话! 元瑾也知道,之前裴子清对她异常感兴趣,还不是觉得她似曾相识的缘故。一个人的容貌能改变,但言行举止岂是能轻易改变的。只要是熟悉她的人,多和她接触,就算不知道她是谁,也会有极其强烈的熟悉感。 但她决不能让朱询察觉到什么! 电光火石之间,元瑾就下定了决心。 她立刻开口道:“殿下恕罪,我等二人只是在此避雨,不想饶了殿下的清净!”她的语气有些怯弱,似乎神情也有些慌张。 元瑾的异常,让老夫人轻轻皱眉。 元瑾一向面对谁都是端重大气,怎的突然就表现得如此慌张,难道是一时看到太子殿下,太过惧怕了? 而朱询被众人簇拥,目光在两人身上一扫,元瑾如今容貌越发出众惹眼,宛如一支雪莲张开了花苞,一下子便夺去了旁人的注意力。但他出言却不是因她容貌的缘故,而是听到这诗便想起了姑姑。 但此女语带慌张,神情怯弱,又有哪点像姑姑沉稳机敏的样子? 朱询皱了皱眉,便不再感兴趣,只是淡淡道:“起来吧,本宫亦是到此处避雨,未曾怪你。” 元瑾才千恩万谢地站了起来。 而朱询已经失去了垂问的兴趣,独立于天地浩然之间,凝望着雨雾重重,神情凝肃,身侧侍卫林立,不知在想什么。 薛元瑾漠然地站在一旁,不再出声。 这却是她的故意为之,她实在是太过了解朱询了。 既表现得丝毫不像自己,他自然不会再留意了。他不留意,自己才能好好隐藏着,慢慢壮大。 *** 夜色泛起,定国公府的宾客散尽,太子殿下也已经起轿回宫了。 除了闻玉早回了前院歇息,定国公府众人都在正堂坐着。 薛让神色有些忧虑。老夫人也是一改方才的笑语晏晏,似乎在思索什么。 元瑾一看便觉得不好,开宴席的时候还是好好的,怎两人突然这般神色,难道是因为朱询的缘故?无事不登三宝殿,他这次来定国公府,肯定不是参加宴席这般简单! “祖母,究竟发生何事了?”元瑾问道。 老夫人勉强地笑了笑,心想这样的事,让两个女孩家知道做什么,便道:“也没什么事。” 但旁边薛让却看了眼元瑾,想到了她和靖王殿下的关系。 “其实是你弟弟的事。”他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