秒书屋 - 都市小说 - 赠你一夜星空在线阅读 - 第82节

第82节

    郗羽也有同感,心有戚戚兮的两人定下了一起参加了周宏杰的葬礼。

    周宏杰的后事由学校出面安排打理,下葬那天下着细雨,但依然来了不少人,放眼望去全都是年轻的面孔,都是这么多年他教过的学生。

    学校领导念追悼词的时候,同学们有人在默默地流泪,郗羽身边一个看起来正在读大学的小女生哽咽着和她的同伴说“没想到再见到周老师他已经躺在冰棺里”“如果不是周老师,我的人生就毁了”。

    孟冬说:“不论如何,他是好老师。”

    “是的。”

    郗羽回复。他为学生付出的心血不是假的,当然有人记在心里。

    随后两人又去给潘越扫墓。

    两人上次扫墓时的放下的鲜花已经凋谢,孟冬放上了一束新的百合,轻轻拍着墓碑,就像拍着自己的老友一样:“潘越,你安息吧。”

    郗羽凝视漆黑的大理石墓碑,和上次相比,她终于能坦坦荡荡走到潘越的墓碑前给他扫墓了。

    两人原本还想去给程茵扫墓,但不知道她的骨灰到底去了哪里,柳心艺销声匿迹,潘昱民对此一无所知,郗羽求助王文海,奈何警方的力量也是有限的,查不到骨灰的去向。

    至于程若的后事,两人都不关心——只隐约听说是潘昱民处理的。这大概是他这辈子表现得最像父亲的时候。

    在这个任何新闻都活不过三天的时代,在程茵事件带来的网络狂欢泛起又沉淀下去之后,郗羽也拖着行李到达首都机场和李泽文汇合。

    两人的假期即将用完,要返回美国开始工作。美国学术界当然不完美,槽点多多,但这个世界最怕比较。在全世界学术圈都是小矮人的情况下,美国已经算是俊秀挺拔的那类。所以,只要人家不敢她走,她还是会乖乖回去给美国人打工,gfdl研究所这毕竟是她目前能找到最好的工作了——至少目前是。

    机票是李泽文安排订的,座位是公务舱。

    郗羽想着自己银行卡上的几千美元,没有提出“我付钱给你”这种煞风景的话——“虱子多了不痒,债多了不愁”这句俗语比较适合描绘她现在的状态。

    何况她也确实有事要和李泽文谈,两人总不能一个坐头等舱一个坐经济舱吧?这还能不能愉快地聊天了?让李泽文陪着自己乘坐经济舱她于心不忍,对他的身高而言,坐经济舱无异于受刑。

    李泽文回京后忙于峰会,忙完后又被临时拉壮丁参加了另外一个十分重要的学术会议,没时间来南都,两人只每天通个电话,电话里也谈不了重要的事情。郗羽心中积累了无数问题要问他,而飞机就是个完美的“问答游戏”场所——飞机上所有空间总共只有几十立方米,让人想逃避都没地方去。

    国航的公务舱相当舒适,位置宽大舒适,晚上可以把座椅放到180度躺下来,让乘客们可以躺平睡个觉,可以极大的减缓坐飞机的疲劳。空姐更是貌美笑甜,贴心的送来拖鞋、睡衣和毛毯。

    李泽文换上拖鞋,并且示意她也换上。

    “服务真好。”郗羽宛如土包子一样感慨。

    “一般坐经济舱?”

    “我很穷,没有别的选择。”

    李泽文把拖鞋拆开放到她面前,让她也换上。如此周到体贴的服务让郗羽有些不太适应,于是她准备找个话题来说。

    “居然不是头等舱……”

    “你想坐头等舱吗?”李泽文听到了她的吐槽,笑问,“你需要的话可以升舱,头等舱恰好还有两个座位。”

    这位教授大概随时都在观察身边的情况吧——郗羽默默想,然后决定吐槽回去:“不,我是说你居然不坐头等舱。”

    “一般而言,我的日常开销不大。”李泽文说,“公务舱的性价比是最合适的。”

    郗羽不怀疑这点。自家教授还真是那种外表低调更喜欢用智商砸死人那类生物。

    李泽文取代了空姐的工作,教她用各种设备,这样的轻松叙话中,飞机在轰鸣声中起飞。

    通常而言,郗羽都会在飞机上看书或者算题——这样难熬的时间也会过得很快。但她已经打好了长篇腹稿,要和李泽文好好谈谈。

    “程若自杀这件事,你有预料吗?”郗羽问他。

    李泽文取下眼镜,揉着太阳xue反问。

    “为什么这么说?”

    “我和季教授聊过程若,他对程若选择自杀并不奇怪,我想你应该也有同感。”

    镜片下李泽文的眼睛非常亮,甚至有些锐利,看上去毫无任何近视的线索。郗羽想他戴着眼镜也许是为了淡定装x,让自己看起来更文质彬彬一些。

    “心理学确实可以大致找到一个人的行为逻辑,但并不能准确预测她的每一个行动。何况程若是一个特别复杂的人,她自杀或者不自杀的可能性都是存在的。”李泽文沉吟着,“如果你一定要量化的话,大概三七开开。”

    “那你为什么再三提醒警察找到那瓶没用完的毒药?”郗羽这话不是质疑,她是真的很疑惑。

    “你没进过看守所吧?”李泽文微微抬起下颚。

    “……我当然没进过!”

    “进看守所时,会进行彻底的搜身、更换衣物,以后算想通过自残的方式来自杀,也可以及时送到医务室去,想自杀的难度会大不少。程若有进少管所的经历,她熟悉警方的套路。如果她决定自杀,时机不会太多。”

    “有道理,”郗羽思索着,又说,“我和程茵去拜访周老师之前,我曾经问你‘见到程茵后我应该说什么’,你给我的答案是‘用最自然的一面和她接触’。当时你掌握的信息比我多得多,但都没有告诉我,比如那时候你已经知道她们姐妹溺水一事,却没有告诉我。”

    李泽文道:“程若是个出色的演员,她基本上是个人形测谎机,你则完全相反,完全没有撒谎的天赋。你如果在她面前撒谎,不可能瞒过她。”

    “果然是这样……”

    郗羽释然了。这一点她很清楚,此刻从李泽文嘴里证实,只觉得松了口气。

    她说:“我当时的掌握的信息有一些,但不太多,但程若以为这就是我和你掌握的全部信息了。听完我的话,她认为我们对她起了疑心,所以决心把周老师推出来顶罪。”

    李泽文微微摇了摇头:“我当时并不知道她的想法。我认为周宏杰和她都有嫌疑,因此不妨通过你的渠道透露一些信息,来个打草惊蛇。出乎我意料的是,这条蛇不是菜花蛇而是一条银环。”

    “我想也是。不过,程若为什么会有把握可以把潘越坠楼一案嫁祸给周老师呢?她几乎差一点就成功了。”

    “程若比大多数人都更懂得未雨绸缪。她会收集有用的信息,她知道周宏杰有抑郁症——也许十几年前就知道,也许在她第一次知道我们认识时就让人调查了周宏杰的信息——我相信她手机的通讯录里一定有某位私家侦探的联系方式。再加上她在他家看到了抗抑郁症的药物,那就更有把握了。”

    郗羽陷入长时间的沉默。

    程若自杀后,季时峻没有着急离开南都,他根据蒋园提供的信息,在南都进行了为期两天的走访调查,试图更深刻的剖析程若这个人。

    “……就像她弄到毒鼠强并小心地保存这么多年一样。”郗羽说,“季教授说,那个毒死父母的女孩子判的死缓,现在还在狱中,她完全不知道自己藏好的毒药已经程若取走了。程若选择从一个绝不会的告发她的人那里拿到了可以毒死一cao场人的毒药。”

    李泽文再次戴上眼镜,徐徐点了点头。

    “是的,这个女人……确实非常厉害。”

    他们乘坐的飞机是直飞纽约,走的北极航线。航班晚上10点起飞,起飞半小时后,飞机穿过云层,将首都的光污染、大气污染扔在了一万米之下,郗羽支着下巴看着舷窗外,璀璨星辰逐渐浮现在漆黑的夜空之中。

    “教授,”郗羽说,“你知道吗,我一点都不为她难过。我甚至认为,她自杀是好事。”

    李泽文没作声。郗羽盯着星空看,头也不回的继续说。

    “这几天我在网上突击看了几千份法律文书,我发现,如果真到了法庭上也只能以周老师被害的那这起案子来起诉程若。前面的几起案子,只有口供没有物证,恐怕轻易就会被检察官排除在外。再加上周老师没有直系亲属,法官不会考虑到亲属的感受,判决一定从轻,最重的判罚不过是死缓,死缓还可以减刑,再加上一个好律师,最多二十年最少十三年她就能重获自由。

    “当时她也不过四十多岁,可她毕竟还活着,活着就有希望,可那些被她杀害的人要么化成了灰烬,要么躺在停尸房,完全没有了未来。她付出的和她的受害者付出的根本不对等,你知道吗?”

    “我同意你的说法。”

    郗羽回头,在温暖的灯光下和他目光对视。

    李泽文说:“从社会科学角度来说,她自杀不是好事,可研究的样本又少了一个;但你说的没错,宏观意义上,她自杀的确是件好事,她的确不应该活着。”

    空姐正在分发饮料,听到李泽文的话,似乎吓了一跳,迟疑了几秒才问两人要什么。

    李泽文给自己和郗羽各自要了一杯纯净水。

    郗羽大喝了一口水,继续道:“你知道吗?那天晚上,我和程若从赵州回到南都,路上车子出了问题,在路边临时停车的时候,我们在路边看了两个小时星星。”

    “车子出了什么问题?”

    郗羽垂眸看着杯子,硬着头皮道:“……我开车撞到路边的栏杆上。”

    李泽文很轻的“啧”了一声,锐利的视线扫过她:“你们当时在说什么?具体一点。”

    “程若告诉我她的择偶要求,‘有不错的经济实力,更要有才能,有情趣,年龄不能太大,长相也一定要好看’,她还表态,她明年去美国后,不论用尽什么办法,都会想办法追到你。”

    “她说了那么多条件,却唯独没说‘喜欢’吗?”

    郗羽一愣:“……的确没说。”

    “也就是说,她不在乎是否有爱,她的择偶标准是对方是否有用。”李泽文说。

    “也许吧,”郗羽的思绪再次飘回,“那晚和她一起看星星的时候,我感觉到她对天文学真的很有兴趣,绝对不会假装的——假装有兴趣是不会提出那么多问题的。我想,她会不会有哪个时刻稍稍感觉到宇宙浩渺,从而想要约束自己的行为呢?”

    “除了她本人,恐怕没有人能回答你了,我也不行,”李泽文说,“康德说过,这世界上有两样东西,人们越是经常持久地对之凝神思索,它们就越是使内心充满常新而日增的惊奇和敬畏,一是我头上的星空,二是我心中的道德。对星空的好奇是人类与生俱来的本能,对道德的追求不是本能,但星空的确在一定程度上能激发人的道德感——所以才有‘人在做,天在看’这句俗语。问题是,即便有那么一个瞬间她感受到了道德的约束,她依然走向了不归路。”

    郗羽凝神静气,慢慢咀嚼李泽文的话,慢慢把杯子里的水喝光。

    李泽文从她手中取过水杯交还给空姐。

    “问题结束了吗?轮到我问你了。”

    “你说。”郗羽从善如流。

    李泽文微笑着抬了抬下巴:“在公安局的时候,你宣告说‘李泽文是我的,他整个人都是我的’,显然我现在不是你的,我想问你对此没有什么计划。”

    搬起的石头总有一天会砸到你的脚,说出的大话总有一天会吞回去,山不朝你走来你就要主动走过去。

    ——至少此时郗羽是这么想的。好在她对此早有预案。她两年前就已经清楚李泽文不会轻易地放过自己。

    “……有想过的。”

    “说来听听。”

    郗羽凝神静气,举起了右手的三根指头:“有三点。”

    “第一,回美国后,每到周末我都去波士顿看你,和你一起过周末,两年博士后结束后,我会想办法回到波士顿,和你在一个城市;第二,我会陪着你去做你喜欢、有兴趣的事情,嗯,哪怕是打网球、游泳也可以奉陪,”每提到一点,她就弯下一根指头,显得特别专业的样子,“第三,我可以有限的改进自己的穿着打扮和厨艺。”

    李泽文淡定问:“就这样?”

    郗羽也懵了:“你还想要什么啊?”

    讲道理,这三条对以学术为老公的郗羽来说已经很不容易了。

    “第四,每天一个十分钟左右的电话,汇报近况;第五,定期和我出去旅游;第六,不准把工作带回家里;第七,删掉电话里异性的联系方式;第八,有限的改进穿衣打扮不行,你要把自己提升到专业水平,厨艺亦然;第九,……”

    郗羽起初还在认真听着,却只听到他的要求越来越过分,霸气地一挥手,“想都不想要!只有前面三条,你接受也罢,不接受也罢。”

    “好吧,看来我只能接受了。”李泽文摊手。他说得无奈,但眉眼弯弯的模样像个无辜的本科男生遭遇女神表白一样。

    郗羽瞪他,两人目光对上,都轻轻笑了出来。

    李泽文握住她的手,脸上的笑意慢慢敛去。

    “谢谢你能走出这一步。这对你来说,很难得了。”

    “我以前是因为对潘越的愧疚,还有一朝被蛇咬十年怕草绳而不敢迈出这一步,”郗羽这段时间仔细剖析了自己的内心,“现在的我依然很愧疚,对周老师。但和以前不一样的是,错误我会尽力承担,但这不意味着我会放弃我的未来。我要努力解决问题而不是逃避问题。如果我没有喜欢的人也无所谓……但现在有你了。”

    心扉一旦打开,就知道知道自己早就动了心,以前的城墙没必要守着。

    郗羽深呼吸一口气,微笑的唇边浮现出深深的梨涡。

    “教授,谢谢你能等我到现在。”

    李泽文握住她的手放到唇边,轻轻吻了吻她的指尖。

    “不客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