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5节
宝茹觉得有些目眩,不是她小家子气,实在是这个数字不是平常算账能接触到的了。百货铺子的账目,再多多不过千把两,一笔账几分几厘的算,她从没在账上看过这样数字。 万把两银子其实是比她家所在的‘阶层’要高的,事实上就是周媺她家要拿出这些银子,一时之间也很难,毕竟这是指的流动资金么。宝茹家能攒出这许多银钱,还是她家没得什么开销,人口只有三口,又只是穿衣吃饭,这能花费多少。 “我想在状元街那边买铺子的,只是问了一句,那价儿叫人咋舌,不过那里到底是要修大市了,怎么的都是赚,我看中了街尾一家铺子,门面三间上下两层,我瞧着加一层也不费什么功夫。” “我倒觉得爹没必要买那儿呢!” 宝茹却有不同意见,她没得什么女孩子不该插手家里生意的自觉,姚员外也从来不觉得有什么不好,所以她说些什么,也不是第一次了。 “状元街要修大市也不是一两日,这时候花钱哪里合算?而且这样的铺子租出去价儿自然也不低,可难脱手了。要我说竟不如去城南秀水街,‘日昌隆’的新铺子不是说已经定下要在秀水街么?” ‘日昌隆’是有数的南北货铺子名儿。 “城南哪里是做生意的好地儿,到处是穷酸泼皮。” 姚员外对女儿的想头不以为意,湖州府城南尽是些贫贱人居住,再就是那等初来湖州讨生活的乡下人也多租住再次,生人来来去去,又穷又乱,哪里好做生意。 宝茹却笑嘻嘻地与姚员外挟了一大块白斩鸡rou,道:“我想着再穷再苦,总有些家什是要的吧?连乡下人,自己种稻子,自己织布的,也难免买些油盐,何况他们住在府城。” 这话是有理,姚员外笑了,让她接着说。 “既是如此怎的城南就不能开铺子?‘日昌隆’定是想着这一层了,不然人怎会选秀水街做生意。再有一样,秀水街眼见得要兴盛起来了,城南那边,珠子缎子不好卖,针头线脑,油盐酱醋,青菜豆腐的难不成还不好卖?开这些铺子的正是穷买卖人,没得自家铺子,租铺子竟是再多也没有的了,虽说赁金不会高,但是爹买铺子也花的少么!” “我家竟出了一个女邓通!” 宝茹一番话说完,姚员外拍掌笑道,他既是觉得宝茹想的简单,又觉得也有几分道理,宝茹这也算是很有‘出息’了,家里孩儿有出息了,可不是要高兴。 他笑着问宝茹:“这样一听竟是万事都好啦?” 宝茹咬着箸尖想了想。 “也不是喱!也有好多儿不便,那边那样,什么人都是有的,咱家在那边肯定少不得上下打点,又有将来赁了铺子给人,不像别处要保书作结俱全,那边这些哪里能齐全,到时候要防着闹事,防着拖欠,防着放赖,总之防着好些呢!我一时竟说不尽了。” 宝茹当然晓得肯定有许多难处,不然城南也早就兴盛起来了。但是权衡一番,她是觉得利大于弊的。 姚员外低头想了想,良久,宝茹都以为他是不是要否了自己的想法了,却不想他却直接说了让宝茹反应不过来的话。 “宝姐儿,我把这事儿与你料理如何?” 第30章 商业考察 “宝姐儿,我把这事儿与你料理如何?” 宝茹竟一时怀疑自己听差了,不奇怪,你要是听说谁家让自家十岁女儿负责买房的事宜,也会觉得‘疯了’吧。 当然在古代,女孩子早熟,十来岁帮着料理家事也是常理,可是这样照管家里生意,还是少见啊。 “当然你一个是不成的,我让卓哥儿帮着你。” 这就是第二日宝茹和郑卓一同坐在马车上往城南去的缘故。 这是宝茹提出来的,既然要置产,总不好连没见过吧,不然这和买口红不试色号有什么分别。宝茹想着总好问一问那几处要脱手的铺子是个什么章程,为甚好好的要脱手,是不是有别的不好。再有,周遭街坊如何,没得长舌妇、亡命徒、小流氓这几样罢,许许多多都是要周详的。 宝茹今日特地借了小吉祥的旧衣,只为了扮成混街面的小娘子。这也是与郑卓早想好的,毕竟很多消息要想清楚就得暗访。不然直接去问买卖铺子的牙行经纪不就是了,只是经纪为了抽成只想着促成买卖,哪一个不是说的比唱的好听? “对不住,迟了。” 郑卓上马车的时候,宝茹早在车上等着了。但却不是他来迟了,宝茹最是一个闲人,好容易有这般‘大事’料理,从昨晚就开始摩拳擦掌,积极的很呢!今日才吃过早饭就等不及了,早早上了马车。 可是郑卓又与她不同,他虽是被姚员外交待了这件事,但还是与其他伙计去卸了一回货这才来。他其实没有误了时辰,但肯定是比宝茹要迟。 “没误呢!原是我来早了!” 宝茹挥了挥帕子否定,又见他是满头大汗的,赶忙给他倒了一杯水,又把帕子给他擦汗。 宝茹今日是作街面女孩子打扮,格外朴素,只是蓝色布裙布袄,只头上用了两根簇新的红丝绳扎了丫髻。这般却越发显得粉雕玉琢,百伶百俐了,挥帕子的时候,头绳也晃了晃,竟是十分娇憨。 郑卓出神地看着宝茹的头绳,不知怎的,每晃一下他都想拉一下,连宝茹递给他帕子也没留心。 宝茹也觉得很莫名,怎么一直盯着我头发瞧?难不成早上扎髻的时候歪了,还是松了散了。 郑卓没接帕子,反倒是盯着她的头发看,宝茹干脆把帕子按到了他额头上,郑卓这才应了过来。这一下就脸红了,实在是觉得不好意思——自己方才居然一直在想着拉宝姐儿的小辫儿。这难道不是小孩子的营生么。 宝茹也一下子的脸红了,在帕子按在郑卓的额头时候她就察觉到了,透过帕子传过来的热气。这让她想起了过去她十五六岁时,上完体育课后她暗恋的男孩子从她身边走过的情形。这个年纪的男孩子都自然有一种朝气,运动过后只要稍稍靠近就能热度从他们身上散出来。 皮肤,指尖,凡是触过热源的,宝茹都觉得烫了起来。 郑卓反应过来自然是接过了帕子擦汗。 擦到一半他才觉得这帕子有些烫手,郑卓就是再细心他也是一个男孩子,平常出汗只管拿袖子一撸就是了,自然是不用帕子的。女孩子的帕子柔软馨香,这一刻他实实在在地觉察到宝茹是个小meimei,也是个女孩子啊。 女孩子的帕子也算是私密物件了,就是宝姐儿只十岁,这也足够郑卓不知如何是好了!那帕子他不知是还,还是回去洗净了再还,攥在手里,一时无话。 宝茹也正不好意思,两人居然一路去城南没得一句话,连看对方一眼都无。只到了秀水街下车,两人才不那么不知所措,好似方才什么事也没有,像平日一般商量起来。 两人分别装作普通客人‘考察’,只是难为郑卓,他实在是个寡言的,今次却得装成十分活泼,问东问西。宝茹在一旁好似是逛铺子,实际偷偷听郑卓难得话多,心里忍不住偷笑! 倒不是宝茹难为他,故意教他做为难的事情,实在是宝茹自己更不堪得用了。她打扮的像个街面人家的女孩子没错,可是她一开口便万事休了。在丁娘子手下三年多,宝茹早已是个行止端雅的女孩子了,若是随意粗糙起来,一眼就能看出别扭,就连她自己也觉得自己在硬拗。 第一回她出手,她就是中途晓得自个儿在硬拗也得拗下去不是。第二回她还想着接着锻炼,好不好几回下来就适应了吧,她是这般想的。 “我来。” 郑卓说这两个字,定定地看着宝茹,抿了抿嘴唇朝她点头,就先进了铺子。宝茹才不承认刚刚被一个十三岁男孩子的认真神色给煞到——郑卓生得高高瘦瘦,别的都寻常,只是皮肤白,而且眼睛极为出色。 那一刻宝茹能想到很多,当然最多的还是曾经那个暗恋的男孩子。奇怪,她其实早就记不得那个男孩子的样貌了,甚至连名字也不能完全确定自己记对了。 但是她就是记得,他是白净的皮肤,高高瘦瘦的,穿着蓝色的校服,挺拔地像棵小白杨一样,站在教室走廊外。 但是她就是记得,他也是沉默寡言的样子,成绩很好,是物理课代表,有时会站在宝茹座位边等着她把作业抄完。 宝茹在铺子外等了一会儿,才跟着进去。虽然郑卓的确不是能言善道的,但是他笨笨拙拙的样子倒是让铺子伙计以为不过是一个刚进城的乡下小子,倒是没多在意了。 事情倒是挺顺利的,直到来了一家绒线铺子。这是一家极小的铺子,没得伙计,只老板和老板娘两个招呼。郑卓问他们,他们却是一口湖州话,郑卓是泉州来的,平常都是说的官话。毕竟‘说同音’好多年了,除了乡下偏僻地方大家都能说一口差不离的官话么,总之谈话应是无碍的。 可谁知今日竟然遇到铁板,郑卓原先一直是镇定可靠,这一下子被打倒了。宝茹像是在低头挑绒线,其实一直在忍笑。 直到出了绒线铺子宝茹才笑出声,郑卓只是面无表情地看着她。宝茹看他这样子,忽然玩心大起。 “你真可爱!” “?” 宝茹说的是湖州话,她料定了郑卓是听不懂的。他果然听不懂,只拿疑惑的眼神瞅着她。宝茹又忍不住笑了起来。 “咱们去吃饭吧。” 宝茹怎么会告诉他自己说了什么,这时候已经是晌后了,她直接拽着郑卓去要吃饭。 郑卓仔细看那些做饮食的摊子,城南秀水街没得什么大酒楼,至多就是一两家食荤小酒店。可是这样的简陋地方还不若路边的小食摊,那些挑担子卖饮食的滋味还时常不错呢! 只是一条,郑卓最怕这边的摊子上不干净。那桌子油腻腻的,竹筷瓷碗上也不甚干净,郑卓自己倒是不会挑剔,他也不会吃坏肚肠,只是宝姐儿一个十分娇嫩的小姑娘,他是不能让她随便用吃食的。 最后好歹找着一家挂着大大幡子,上头只写着‘羊rou’两个大字的摊子。别说冬日吃羊rou最适宜,只看着十分干净就让郑卓松了一口气。 两人都要了一大碗羊rou汤,宝茹又要了一笼羊rou包子,郑卓则是多要了一碗羊rou银丝面。 不一会儿食物都端上来了,那羊rou汤拿大海碗盛了,热气腾腾的,白花花的汤上头还撒了辣子,看一看就觉得食指大动,鼻尖冒汗。 只一点教宝茹为难,上头飘着些青翠的芫荽。若是喜欢的人自是无碍,可若是不吃芫荽的,可不是见不得这个,宝茹后悔刚刚没叮嘱老板娘只放些香葱便得了。 郑卓也见着了宝茹犹豫的样子,一看汤碗还有什么不明的。一道吃饭快半年了,姚家的饭桌上从不见芫荽,不为别的,就是宝茹不吃这个么。 郑卓本来要给宝茹再要一碗羊rou汤,这样小摊子上的吃食,一碗汤值什么。不说宝茹,就是郑卓如今在铺子里做事有月钱可拿,他平日里吃用都在姚家,倒是攒下一些钱,也不觉得与宝茹重新要一碗有什么。 宝茹倒是没想过郑卓把她想的那样娇惯,却先抽出一双竹筷挑起芫荽来。反倒郑卓愣了一下,宝茹与他隔着白腾腾的热气,苦着脸挑芫荽的样子——不像往常,就是作怪也带了点大家小姐的‘矜贵’。红头绳、布衣裙衬着,全是平常人家的烟火气。 这样的小meimei,不像是才认得半年的,倒像是从小一同长大似的——这只是想想罢了,在他那乏善可陈的少时,只有些乱糟糟的慌乱与忍耐。他从来沉默着,他的沉默最开头只是他的拒绝,没得人与他说话儿,那么他也拒绝了与别的什么人说话。 这时候他想起了戏文里几个词,不过是‘青梅竹马’‘两小无猜’之类的罢了。经过那般的少时,他以为自己是不要和其他人一起的。只是今次他头回觉得,如果在小时候有这样一个女孩子,那样多话,那样明媚,那该多好。 第31章 冬日赏雪 “可来了,可来了!” 莫道聪笑吟吟地挽住宝茹的手臂,引着她往芦花亭里头走。 前些日子朔风刮了起来,只几日天上便如扯絮一般下起了大雪 。早些年江南地界冬日温暖,难得一回飞雪,也是薄雪无声。这些年不知怎的却越发冷了,就是下雪也与过去不同,只一下,便是飞琼碎玉。只说如今江南冬日里只好两样生意,一样是木炭,一样是皮裘,都是避寒之物。 大雪纷飞,对于平民百姓,既是好事,也有不好。老话不是说‘瑞雪兆丰年’,雪下的大也有利于收成。只是,大雪一下,天气寒冷,好多贫苦人家别说皮裘之类了,就是棉袄也薄的很,木炭也用不上,这般哪里能避寒? 可对于富贵人家就是不同了。‘桑条无叶土生烟,箫管迎龙水庙前。朱门几处看歌舞,犹恐春阴咽管弦’这首李约的《观祈雨》虽说的是春日干旱求雨,但是与眼下大雪纷飞也异曲同工。城里穷苦人家早盼着雪停,也好暖和些,省些炭火钱。富贵人家却是三三两两邀约,赏雪作诗,不亦乐乎。 宝茹今日就是应了莫道聪的东道来城外玉虚宫赏雪的。约摸是宝茹和郑卓去城南回来三四天后吧,她就接到了帖子,只说是玉虚宫芦花亭赏雪。宝茹已与郑卓‘考察’秀水街了,又与姚员外说了全盘考虑,剩下的自然是姚员外出面料理。宝茹立时又闲了下来,接了这玩耍的邀约,哪有不来的。 莫道聪该是给学里都发了帖子罢,今日一看竟似都来了,就连玉楼,宝茹以为她已经去她外祖父家了的,她也来了。 宝茹一数人头,难怪莫道聪那样欢喜,宝茹是最迟的一个了,只怕人家在风口上早等得心焦了! 宝茹一进芦花亭先暗自赞叹莫道聪的十分用心。这芦花亭说是亭子,但更像个临水阁,四面不是敞着,只是窗户宽阔,倒占了半面墙去了。这样的地方只把窗子撑开帘子打了,外头雪景就够赏了。 再有另外一样好处,屋子里头,窗子再大也比外头避风。莫道聪又提前使人来烧了好些碳炉,宝茹进来就觉得一股热气,立刻笑着解开斗篷带子,露出里面的一身桃红撒花袄,大红洋绉银鼠皮裙,掐金挖云红香羊皮小靴来。 宝茹今日披了了一领大红猩猩毡斗篷,解了下来就让小吉祥给抱到一旁去了。正再要摘下头上的昭君套,只不防被一支珠花挂着了,不等放斗篷的小吉祥来解开,周媺立刻踮着脚与她慢慢地拆了下来。 “平日里好吃好玩最是赶早,怎的今日来的这样迟?” 宝茹随着周媺坐到一处,玉楼早在这一处等着了,她只摆了摆手。 “竟是别提了,昨晚这样大的雪,我来的路上有条街的屋檐全压塌了,路上堵着不得过,只好绕了一条道儿,这才来迟了。” 不待周媺说什么,做东道的莫道聪先笑吟吟地说道:“不管如何总是该罚的,只是咱们年纪小是不能罚酒的,今日先给咱们每人去取一些梅花上的落雪来烹茶呢,如何?” “如何去不得。” 宝茹还没坐定,又起了身,笑着答应道。 周媺一下子按住宝茹,转过脸与莫道聪道:“怎的一下子糊涂了,要取那梅花落雪的只管让门外婆子去就是了,她才进来,大剌剌就要出去,一寒一热的仔细伤风呢!” “咦——,我可不服,也只你那样疼宝茹了,这样也要护着!罢了罢了,我可不做恶人,既不去取雪,那待会儿咱们烤rou吃只让宝茹与咱们烧吧。” 只是话是这样说,真等烤rou时候,丫鬟们拿了铁炉、铁叉、铁丝蒙来,一个个又都自动手叉rou烧了。 “这竟也不能罚了,”蔡淼一面吃了块rou,一面笑着与莫道聪道:“这样吃rou原就是自己烧着吃才香甜呢!哪里用得着她。” 宝茹听了也笑,拿热水洗了手,才拿了茶壶与每人倒了一杯香茗解腻。 “且饶恕则个罢,我先与小姐们斟杯热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