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48节
席寒盯着那杯酒的眼光满是畏惧。 阿嫣只当没看见,把酒杯凑到他唇边:“席大人?来吧,为了证明你的忠心,区区一杯毒酒而已,有何可怕?” 席寒死死抿紧唇,浑身颤抖。 阿嫣挑眉,轻笑了声:“怕了?唉……主仆之情,知遇之恩,不过如此。” 席寒面如死灰,浑身紧绷。 阿嫣站起身,又走到高霜霜身前,举杯:“公主?为了证明你对王爷的真心,为他试出解药,你是愿意的,对吗?” 高霜霜嘴唇颤抖,脸色发白,看了一眼那杯透明的酒,眼睛如被刺到,目光立即移开,抬手掩面:“你拿开!快拿开!我再也不要……我宁可死,我也不会再中这毒。” 阿嫣笑了一声,看着一动不动的南宫夜:“王爷,你瞧,公主爱你爱的愿意委身杀父仇人,却不肯替你试药,救你于水火中。” 高怀秀往前一步:“阿嫣——” 阿嫣冷声道:“住口。我想折辱一个人的时候,轮得到你来插嘴?”回眸,看了他一眼:“还是你也想来试药?” 高怀秀不再多言。 阿嫣又转向角落里的侍妾们,问:“你们也是不愿意的了?” 这些侍妾都见过阿嫣试药时的惨况,心有余悸,哪里敢主动服下情丝之毒,纷纷摇头,满是抗拒。 阿嫣没有为难她们,走向南宫夜。 “王爷,你说,你怎么活的就这么失败呢?你爱的女人,你信任的手下……到头来,无一人愿意为你涉险。” 南宫夜还是没有说话,脸上甚至没有任何表情,只有自眼底升起的讽刺之色,逐渐弥漫开来,笼罩住整张脸孔。他忽然大笑起来,边笑边退,最后瘫坐在椅子上,依旧笑个不停:“……本王这一生,怎就过成了这样?”突然,他止住,目光泛起一丝迷茫,喃喃道:“从前,有人会愿意。” 阿嫣看着他,过了会,承认:“对。很久以前,有个女人,为了你心爱的公主,无声地承受了试药的苦,最终试药成功,还会因为你的喜悦,而感到由衷的欣慰。” 南宫夜抬起头,语气是肯定的:“你不是她。” 阿嫣颔首。 南宫夜倏地站了起来,神色有点骇人,厉声道:“她在哪里?你易容成她的模样,那你一定见过她,她——” 阿嫣对他的突然暴起,并不意外,更不害怕,直视他的眼睛:“王爷,全世界都背弃了你,所以你终于想起那个没有负过你的人了?何苦呢?人活着不珍惜,人死了,喝下孟婆汤,走过奈何桥,前尘皆忘,就算你悲痛欲绝,她也不会知道。” 南宫夜摇头,目光涣散:“不、不会的……她没有死,生不见人,死不见尸,她没有死……” 阿嫣淡然道:“人世间的法则虽然残酷,胜在公平。不是每一种辜负,都有后悔和重头再来的机会。”低下头,唇边浮起一丝莫名的笑:“……天道恒常,对谁都是这般,神魔仙妖,凡人自然也是。” 她转身欲走,南宫夜追上几步,女子的长袖一扬,他忽然软软地倒下,和席寒一样,全身无力,只有头脑是清醒的。 阿嫣走回高怀秀身边,回头,看着南宫夜,语气带着回忆的怅然:“我记得……初来乍到,便是在这间玉燕厅,王爷想看我侮辱小和尚,我自愿请命,奈何阴差阳错,没能满足王爷的这个愿望。” 南宫夜恍惚的神思,终于变得清明了些:“你想如何?” 阿嫣凝视着他,微笑:“……满足你呐。小和尚有什么好看的?在你身上,都能给你念出一声阿弥陀佛,扫兴的很。” 南宫夜的心底生出寒意。 阿嫣对着高怀秀伸出手,柔声道:“皇上,你要的江山,我还给你了,我要的春风三度……该你还债了。” 高怀秀挑起眉,似有几分惊色:“在这里?” 阿嫣平静道:“这么大的地方,墙壁上地板上桌上椅子上,任你选……哦,对了。”转向呆滞的侍妾们,对着最左边的一名女子道:“巧惜,你带着meimei们回房,把公主也带上,可得看好了,若是人跑了,到时唯你是问。” 那人呆了呆,站了出来,虽然不明白目前的情况,但是她知道,自己不会被王爷卖进窑子了,心下欢喜,点头若捣蒜:“是!” 阿嫣对她一笑:“你办妥这件事,等我出来,封你为本教沉鱼落雁坛坛主。” 几名侍妾拖着又哭又闹的高霜霜,带着她从侧门退了出去。 阿嫣又看向年轻的帝王:“皇上?” 高怀秀叹了一声:“……亏得你能想出来。” 阿嫣道:“我有倾国倾城之貌,颠倒众生之技术,从来无所畏惧,倒是你……皇上,害怕么?”细眉拧了拧,笑的有些不怀好意:“就你这样子,还非逼着我,说你是我见过的最厉害的男人——” 高怀秀抬手掩住唇,轻咳了声。 阿嫣笑笑。 高怀秀摇了摇头,又叹口气,弯腰抱起她,走到主座的位置上,坐下,又让她坐在自己身上。 一室旖旎春色。 桌案挡住,只能看见女子起伏的背影,发髻散落,丝丝缕缕的黑发披散下来,随着两人的动作,轻轻摇曳。 女子的手放在衣襟上,欲露出半边香肩,被高怀秀及时按住,嗓音压抑:“不许。” 阿嫣哼了一声,埋怨:“这能看得见什么?” 高怀秀把她按在怀里,低笑:“什么都看不见才好。” 南宫夜起初只觉得浑身发冷,过了一会,听到那些暧昧难言的喘息,身体不争气地热了起来,即使紧紧闭上眼睛,堵住耳朵,不愿去看,不愿去听,可依旧……他咬住牙,恨不得咬碎牙齿,头上又冒出汗。 良久,他睁开眼睛,略显朦胧的视线中,恰好看见那女子回眸望向他,白玉般的肌肤透出几许诱人的粉,黑眸如墨玉,偏又有清澈的秋水流动,眉心一点朱砂,微微张开的红唇,唇角勾起一抹捉摸不透的笑,媚入骨髓。 他听见女人的声音:“好了……皇上,我和你两清了。我和王爷……”停了一下,又道:“一只手,一剂药,也已经了结。” 阿嫣从皇帝的身上下来,弯下腰,捡起地上的一支白玉钗,不甚在意地理了理缠乱的黑发,又理了理衣裳,拍平裙子上的皱痕,一步步走下台阶:“接下来,你们有仇报仇,有怨报怨,祝你们好运——江湖不见。” 高怀秀也站了起来,一想还没穿戴整齐,忙又背过身,只唤道:“阿嫣。” 阿嫣没理,扬声对院子里的人道:“开门!” 玉燕厅的门徐徐向两旁展开,露出外面的血色夜色火光,也露出……那名站在门外,白衣胜雪的青年男子。 阿嫣看到他,倒是吃了一惊:“和尚,你来作甚?” 他没作声。 杜天震在后面插话:“教主今夜剿灭逆贼南宫夜,圣子担心您的安危,因此前来……”他看一眼阿嫣,又看了看那个总是沉默而温和的教中‘圣子’,咽了口唾沫,声音淡了下去。 火光炽烈,可兰陵君的脸色却是苍白的。 阿嫣问他:“你在这里多久了?听到什么没有?” 兰陵君依旧沉默。 阿嫣看了他一会,正想离开,忽然站住,又盯着他看了片刻,奇道:“和尚,剿灭逆贼之日,便是我教名扬天下横扫江湖之时……大喜的日子,你哭什么?” * 皇宫,天牢内。 最里面的一间囚房,周围足有六、七名狱卒巡逻看守,森冷的栅栏内,一名披头散发,衣衫褴褛的人靠坐在角落的草堆上,他的囚衣遍布血痕,触目惊心,乱发落在额前,脸上都是血污,根本无法分辨原本的五官,根本无法分辨……他曾是权倾朝野,万人之上的摄政王。 南宫夜抬起一只血迹斑斑的左手,淡淡地看着指甲全无、血rou模糊的手指。 那个女人废掉他的一只手,高怀秀则要了他的一条腿,命人日日拷打他。 几日前,重新穿上明黄色龙袍的年轻帝王,看着狼狈的他,几句轻飘飘的话,定了他的命运:“南宫夜,你当年没有取朕的命,朕今日也不会杀你,你害的朕变成半个残废,朕只要你一条腿……从今往后,你便呆在天牢中,等你的情丝之毒发作,朕会叫几名仆妇过来帮你解毒,你就这样过上一辈子。” 听听……满口的朕。 从前,那个没用的男人根本不敢如此自称,对着下贱的阉人,都只敢自称为我。 一朝得势,这嘴脸当真碍眼。 这是玉燕厅后的第三天。 也是,他的毒发之日。 南宫夜靠在冰冷潮湿的墙壁上,恍惚间,看见了年幼时的他,父母都在身边,祖父对他给予厚望,还有……他的小meimei,那个小小的婴孩,见了他,便会露出天真无邪的笑,仿佛在对他说,哥哥,哥哥。 那是多么美好的岁月啊。 他只希望这一刻能长一点,再长一点。 长大后,便是无休无止的噩梦,深埋心底的恨,令他的血液燃烧……他恨着高家,恨着这个天下,恨着每一个人。 杏花飘落的年华,他遇见一个出身卑微的奴籍少女。 那个人总是小声的叫他公子,脑子有点笨,没什么野心,心底眼底,似乎只装的下他一个人。 那个人为他挡过仇人的一剑。 那个人跟着他,从简陋的木屋,一路到帝都权利的中心,摄政王府。 那个人埋没于王府后院众多美貌侍妾中,一点点枯萎,一点点老去,岁月无声,她也一直无声无息,直到因为照顾高霜霜,她又出现在他面前。 南宫夜的眼睛有点红,微微颤抖的手遮住刺痛的双目。 曾有个人,拿真心待他,而他嫌那真心廉价、卑微,一如她的身份。 如果,当年,他放弃复仇,带着她寻一处山清水秀的地方,过上平凡夫妻的生活,他们的结局又会如何? 如果,他没有爱上高霜霜,杀了老皇帝后,早些除掉高怀秀、高霜霜,甚至于高氏一族所有的嫡系子孙,如果他将那个傻女人立为皇后……是否会有不同的结局? 果真如此,他们的孩子都会很大了吧,他梦里的烈火和血色,他的仇恨和愤怒,也许可以真正的平息。 “人活着不珍惜,人死了,喝下孟婆汤,走过奈何桥,前尘皆忘,就算你悲痛欲绝,她也不会知道。” 那个女人是这么说的。 南宫夜的头靠在墙上,干裂苍白的唇边,溢出一声疲惫的叹息。 这一生,错过了什么,失去了什么? 没有那么多的如果。 他一向不是瞻前顾后的人,定下目标,便会带着一往无前的决绝走到底。 可是,人生的末路,他恍惚的视线中,又飘起了那年闹市街头的杏花,纷纷扬扬的一场花雨,粉白淡雅的花瓣,迷了眼目。 少女流着泪,轻声道:“我、我是高兴……” 他抬起手,透过虚无的空气,似乎能触摸到少女柔软的黑发,沙哑的声音,念出那个迟了太久的名字。 “阿嫣。” * 深夜,御书房。 高怀秀从书卷后抬头,怔了怔:“你说什么?” 下首那人只得又重复一遍:“皇上,逆贼南宫夜,于今夜在牢中自尽,撞墙而亡,狱卒制止不及,发现时,已经气绝身亡。” 高怀秀点了点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