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8节
递归进化是多么神奇的存在啊,使他的神经网络飞速叠加。研究院的专家拉开百叶窗,明亮的夕阳光争先恐后洒落。 他们大笑着商量,“我们可以让斯明基每天都来”“这样观察一下实验数值”“也许会有更意想不到的进步”…… 于是,斯年被设定的任务更进一步——让斯明基高兴。 斯凯岚死后,父亲染上了很重的烟瘾。斯年记得他来看自己时,会客室永远充满了二手烟的味道,茶几的玻璃烟灰缸中总是塞满了烟头。 任务更新后,他对斯明基说:爸爸,我陪你抽烟吧。反正……我,以前也爱抽烟。 斯明基听后,怔了半晌。 那截烟停在他指间,青色的烟雾腾腾,许久,一丝久违的笑意爬上了他黯然的脸。 他早年意气风发的面容因为独子的死而迅速老去,此时笑起来又有了几分昔日神采。可能是迎着阳光的缘故,他的瞳眸很明亮,像刚被水清洗过一样。 沙沙的春风从教堂外吹进来,烟灰在地上被吹出一条轨迹线。斯年倚着墙,对融寒问:“你说,人类是不是很奇怪很矛盾?至今我也没有想通。” 以前斯凯岚抽烟时,斯明基总是要训斥他,非常恨铁不成钢的样子。 可后来,斯年提出陪斯明基抽烟,这个父亲居然笑了,又是很高兴的模样。 所以儿子抽烟,这父亲到底是高兴,还是不高兴? 这个问题,斯明基死后,斯年也想了好多年。 融寒的目光跟随着那一地茫然飘零的烟灰,说:“其实他笑或是不笑,都是一样的。” “因为……他在你的身上,看到了斯凯岚过去的影子。因为他听到你承认过去的记忆。”她顿了顿,那位华人首富的面貌已经模糊,她带着些微的复杂:“他的生命因记忆而有血rou,对他而言,生命的真实,在于每一段回忆中的悲喜,他走过的道路吧。” 所以,都是一样的。 是因为对儿子的爱。 ——那他爱我吗?他只爱他的儿子,还是也爱存贮了斯凯岚的声音和记忆的我? 斯年没有问,人类的感情对他而言还是太艰涩难明。 他将这没抽完的烟熄掉,修长的腿曲起来靠在墙上,风从窗外微微吹过他的发丝,她的裙摆,他的目光放在白色长裙上,听融寒说:“所以后来……你再也没有想过斯明基,甚至人类被屠杀的时候。” “他后来得了‘曼尼坦’病。” 曼尼坦病是肺癌的变体,基因靶向治疗也苍白为力。 “他抽烟过量了。” 斯明基住院后,他们就没有见过面——斯年还未面世,怕泄露机密,亚太研究院不允许他离开研究院。 于是有个下午,斯明基从私立医院转出,被送来了研究院。 天蓝色的临时特护室里,斯年被“女娲蓝图”组的研究员带去,那时斯明基已经形容枯槁。 他躺在病床上,没有力气睁开眼睛。护工机器人的远程传感器接收到他嘴边的声纹信号,用温柔的语气机械说: “坚强的患者想听他亲爱的孩子说话。” 几个研究员面面相觑,给斯年输入了任务,让他对临终的病人说话。 这个任务不涉及“让病人高兴”,所以斯年调整了语言逻辑。 他看着床上枯瘦的中年人,眼窝深深凹陷,手臂血管隆起,心电机上的生命仪线波峰越来越平缓。便有了一个认知: 他要死了——死亡就是丧失生命特征,终止新陈代谢,细胞开始缺氧,酶会消化细胞膜,于是肝脏首先溶解,慢慢的微生物也开始溶解器官,然后病床上的男人就此走向腐烂。 按照人类行为模型分析,人类是惧怕死亡的。他们想听到安慰,再释然地离去。于是他语调平直地说:“你会好起来的,生命还很漫长,你将战胜病魔,见到你想见的人。” 斯明基在摇头,尽管幅度轻得几乎可以被忽视——这仍然用尽了他全部的力气——机器人护工根据病人佩戴的振动器,敏感地察觉到了。 护工机器人温柔机械地说:“坚强的患者在摇头。” 斯明基想听的不是这些话。 于是斯年调整了几次回答,句式越来越长,语气也发生各种变化,轻快的、温柔的、明亮的、低沉的。 但斯明基总是几不可察地摇头,护工机器人温柔冰冷的声音频频响起: “坚强的患者在摇头。” “坚强的患者在摇头。” “坚强的患者在摇头。” 最后“女娲蓝图·斯年”组的副组长说:“要不,你叫他一声爸爸试试呢?” 这么简短的两个字,算法并不认为是正确的。 斯年就叫了一句:“爸爸。” 斯明基忽然就松缓下来了,好像微微点了点头。 ——即便斯年被植入了斯凯岚的记忆和声音,但最了解这个父亲的也不是他。 依然还是,人类。 哪怕是亚太研究院,这些并不熟悉、也不关心斯明基的研究员们。 斯明基最终还是没有力气睁开眼,但眼皮动了动。 嘴角也很轻微地动了下。 心电机上的生命仪线终于从波峰走向了一条笔直的线。 斯明基的秘书和表妹垂着头擦拭眼泪,而斯年站在床前,目睹这一幕,没有表情。 在生离死别面前,人类的本能总是敬畏的。研究员们默哀了片刻,才抓紧机会问斯年:“你有没有什么感觉?有没有难过?”对他们来说,这是细化他基础情绪的好机会。 斯年问:“他再也不会来找我了,是吗。” 研究院的人漫应了一声。这是当然的,他们都这样明白死亡的概念。 护工机器人给斯明基的遗体蒙上了一层白布。斯年的目光落在起伏的白布上,他并不知道人类的悲伤是怎样的,它们超出了他此刻的认知范围。 但斯明基死之前那个细微的表情——眼皮动了动,嘴角也动了动,这个无法解读的表情,却留在了记忆中。 斯明基的律师抽出遗嘱文件,低沉的声音在室内回荡—— “斯明基先生自愿将记忆捐赠给亚太研究院。但,他有个条件。” ☆、第22章 第二十二章 “……人类渺小,却也伟大。我们渺小, 是因未知的领域太过广袤;我们伟大, 是因我们的生命有不绝的勇气, 探索未知, 开创奇迹。” “愿人类在探索科学这条伟大艰辛的道路上,以希望为灯塔,以信仰为动力。” “拥抱光明,不断前行。” “拥抱光明,不断前行……” 亚太研究院33楼, 风从破碎的窗户灌入走廊,吹向四面八方,夹带着一两句轻语的呢喃。 青年人摘下眼镜轻轻吹了吹,侥幸活下来的其他人分散坐在总控室中, 愁眉困顿。有人问:“林彦堂, 你在念什么?” 林彦堂望向窗外,繁重忙碌的生活在一夕间戛然而止,惯性的紧张焦虑也缓缓刹住了脚步。他从来没有这样认真地,从三十三楼看外面的天空。 “我在想……蓝图·天赐。你们还记得, 当年斯明基先生捐赠记忆的条件吗?” 那是个很美的夕阳,金色的余晖熔在天际, 将蓝天染成霞粉色,就好像时光永远凝固在了那里。 “斯明基先生将捐出所有遗产, 愿人类在探索科学这条伟大而艰辛的道路上, 以希望为灯塔, 以信仰为动力……拥抱光明,不断前行。” 时光静止中,斯明基的律师缓缓念完了遗嘱的最后一个字,为他的一生画上句号。 “女娲蓝图”是多国资源合作的高精尖项目,旨在通过跨领域合作来刺激各学科精进,包括基础科学研究,拓展军用、民用科技领域的技术。 如果人类对宇宙的探索是触碰生命的广度,那么“女娲蓝图”则要探究生命的深度。 而斯明基捐出所有财产的条件是——就算成为实验标本,也要把记忆移植给人工智能,用这样的方式,陪伴死去的儿子。 这一年多时间里,他和斯年每天见面,当他死后,“女娲蓝图”测试组分别为斯年和天赐做了情绪比对,结论让研究组的人们拥抱欢呼。 这令人欣喜的成果发表在了《nature》科学杂志上,也引动了全球人工智能领域科研人的激情—— 长达一年多的实验证明,斯年的平均情绪值,比天赐略高出一个波段! 尽管,天赐在这方面只是个残品。 但就像遗嘱中说的,人类正在创造奇迹的道路上,不断前行。 斯明基捐出的记忆,引发了两个项目组之间的明争暗斗,最终落到了“蓝图·天赐”组手中,移植给了天赐。 他希望以这样的方式,陪伴死去的儿子。 可是,人的生命虽因记忆而真实,却并不意味着移植记忆就会延续生命。 斯明基的愿望再强烈,也越不过生与死的残酷界线。 天赐的神经网络进化,没再复制斯年的奇迹,虽然他的进化更快,但感知能力却远远落后。有很长一段时间,他的认知能力只有大猩猩级别,因此算是“半成功半失败”,从未在公众面前出现。 林彦堂重新戴上眼镜,目光从窗外收回,笑容有几分微微的苦涩和无奈。 “我们毕竟不是‘女娲蓝图’项目的人,他们全都死了,我们也不知道天赐的‘后门’是什么,想要阻止天赐和这场灾难,只能从各种蛛丝马迹的线索中推测。” “推测的结果很明显不是吗……”他身旁的人叹了口气,手指从键盘的单键上一个个滑过:“天赐得到了某种办法,使他的‘后门’失效。不要忘了,那几个死掉的实习生和同事。” 总控室内一片寂静,有几个人垂下了头。 因为习惯了对事不关己之事的忍耐。或者说,在这个时代,除了恐怖组织,全人类都习惯了视而不见。 所以此刻回忆“蓝图·天赐”,才惊觉已经有四个人,几年内先后死于自杀、游乐园意外,或者突发脑溢血等。 “嘘……”主任打断他们,摆了摆手。 这里四处遍布着摄像头和智能化仪器,谁知道天赐有没有留一双眼睛或耳朵在这里。其余人会意地压低了声音,交流彼此的猜测和结论。但唯一不需要说出口的觉悟和共识,就是—— 他们不能为天赐修复芯片代码。否则人类将永沦绝境。 所以,无论救了他们的人是怀着怎样的想法,但在这场死亡赛跑中,他们一定不能赢。 这是一场,走到终点注定要输掉的比赛。 三十三楼的风吹透研究院的走廊,不知是谁叹了口气,目光转向窗外,纯粹地感受末日后的春风和阳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