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8节
火头起来了,突突的。 宗杭嗫嚅着:“那……盐也不要?” 易飒沉着一张脸。 刚气大发了,忘记盐这回事了,但话已经撂出去了…… 她硬邦邦地说:“盐也不要。” 那这面就太容易了,宗杭不吭声了,默默煮好了面,装了碗端到台子上,放好筷子,拖了张凳子过来,做了个“你请”的手势,又坐回角落里削土豆去了。 易飒刚刚真是挺凶的。 也怪自己,怎么那么多话呢。 还有,今天是17号,他记得,她每个月19号之前那几天,心情都会日渐烦躁,那个包租突突车的柬埔寨人,还专门画过一个波峰波谷图,他怎么就给忘了呢…… 易飒拿筷子裹面,一点油星子都没有的清汤里飘两片菜叶子,确实很符合她的要求。 她看了宗杭一眼。 她从小就讨厌那种给她献殷勤的人,大概是长得好看,这种来自异性的示好从来就没断过,各类套路也见得生理性厌倦:言语撩拨耍帅的,给你点好吃好玩的就动手动脚的,欲擒故纵迂回政策的…… 这眼线男,中午那句“菠萝甜”就给她留下挺莫名的印象了,吃个面也要发挥那么多,殷勤太过,让她觉得动机不纯。 但怪就怪在,吼了他之后,他那副小心翼翼唯恐打扰的样子,又怪可怜的。 易飒有点心软。 不过道歉是不可能的,她从来没给谁道过歉,小时候,耳朵都快被易萧拧掉了,也只晓得哭,从没服过软。 她说:“哎,我给你提个建议啊……” 是跟自己说话吗?宗杭心里一突,赶紧放下手里的活,头一抬,表情又虔诚又认真。 易飒示意了一下自己脸颊:“你脸上,这么大破相……” “就别画眼线这种乌七八糟的玩意了,说难听点,别人会觉得你丑人多作怪,你又是做厨工的,尽量清爽点好。” 宗杭使劲点头:“那我以后不画了。” 易飒没话说了,低下头继续吃面。 还有很多事要忙,陈秃的事、姜骏的事、开金汤也多半要延期…… 没放盐好像也没什么影响,反正食不知味,易飒三两口吃完,把碗推开:“要钱的话,就记大账上,这碗……” 宗杭忙不迭过来:“没事没事,我洗就行了。” 那行吧。 易飒说:“走了啊。” 开门出去时,觉得这小师傅挺有意思的,忍不住回头看了一眼。 宗杭正巴巴目送她,忽然见她回头,有点手足无措,第一反应就是向她挥手:“再见,再见啊。” *** 易飒一路走回房间。 那个后厨的小师傅,给她一种很熟悉的感觉,是像谁呢…… 她掏出钥匙开门。 屋里很静,出事之后,连带的这船都沉默了,窗户半开,窗帘被风吹地飘进又飘出。 易飒倚在门背上,有点茫然。 姜骏的死,她谈不上多伤感,毕竟那些热情的客套,都是她装出来的。 她其实不喜欢他。 *** 那一年,三姓齐聚三江源,为了找那个传说中“毛线团都放不到底”的洞。 他们把广袤的源头水域划分成三大片,一姓负责搜找一处,每一姓水鬼领头,互相间以无线电联系。 易家人少,水鬼也少,只易萧和易云巧两个女人,易云巧跟易九戈一个辈分,不过小十几岁,正怀胎待产,就没有来。 为了平衡人手,不少丁家和姜家的人加入了易家的车队,姜骏借口帮忙,也嚷嚷着要加入——姜孝广看出他是想找机会跟易萧相处,哈哈一笑,也就同意了。 姜骏要是不来就好了。 他不来,说不定就不会发现那个洞。 就不会带着易萧和易九戈他们去找。 按规矩,易家人下了洞,姜骏算外姓,没下,守着无线电,跟姜孝广他们联系。 然后就出事了。 具体出了什么事,至今没人能说清楚。 三姓内部传了好几个版本。 有说是突然地震,洞塌了的; 有说是遇到不明生物,被团灭的; 还有说像水里炸囦一样,地下忽然炸开的。 易飒觉得最后一条可信度较高,因为据最早赶到现场的丁长盛说,姜骏坐的车子被掀翻扭曲,人也昏死过去。 还因为她仅存的印象里,当时是有东西从天而降,重重落在车顶,把顶盖都砸凹了,然后车窗外探下一只手骨,像是剥去了血rou。 也许是人被炸飞,皮rou都被炸没了呢? 后来,她在西宁的江河招待所里醒过来,高烧刚退,整个人有点木木傻傻。 姜孝广喂她吃梨水罐头,很委婉地告诉她“爸爸和jiejie去了很远很远的地方”。 她问:“那小姜哥哥呢?” 姜孝广说,小姜哥哥受伤住院了,等伤养好了,再带她玩。 易飒就恨上了,她年纪小,没有是非,只有好恶,还带“我觉得怪你就怪你”的偏激。 你把我家的人带走的,他们不回来了,你反而没事,凭什么?坏蛋! 怪了他很多年,直到真的长大成人,知道很多事情没人该扛责任。 非要较真的话,可能就是命吧。 但“命”也真是捉摸不透,它在一个最意想不到的时候,又把姜骏带走了。 *** 易飒叹了口气,过去关窗。 这窗口没格挡,人可以爬进爬出,听说最后见到姜骏的人是姜孝广:自助午餐时,他见姜骏没下去吃饭,就上来敲门找他,姜骏说,晚上就要开金汤了,有点烦躁,吃不下东西,想睡个觉,休息会。 那之后,水鬼陆续回房,有人专门在走廊里把守,就怕扰了他们清静。 所以,姜骏应该是下午出事的,房间里没有发生打斗,毕竟周围住的都是水鬼,有什么大的动静,早听见了。 最合理的推测是:他趁着甲板上没人时,自己从窗户里爬了出去。 爬出去干什么呢?是去见谁? 易飒向窗外探身,左右看看,又往下看…… 就在这个时候,脑子里忽然火花一闪。 她想起来了,为什么自己老觉得厨房的那个小师傅很熟悉。 因为曾经,在浮村的时候,也有人朝她挥手道别,当时,她就是这样的视角,爬上爬梯,低头去看。 那人一脸的惊喜和满足,像是送她远行,挥个不停,跟今晚上,那个小师傅送她离开时,如出一辙。 易飒呼吸忽然急促,她握住窗框,闭上眼睛,脑子里迅速过着画面。 两个人。 年纪……相符。 体型一致,都是个子挺高,偏瘦,皮肤偏白。 挥手的姿势,脸上的笑,还有眼睛里满溢的喜悦…… 她其实没正眼打量过他,那块疤太显眼,盯着别人的缺陷看,太过失礼,所以她总是一瞥而过。 但是细想想,一切忽然有了解释。 他那些近乎笨拙的殷勤,那些被她呛了之后从不着恼的小心翼翼,不是有心机的讨好,而是因为,他知道她是谁,也对她一直怀着感激。 他是宗杭。 *** 易飒走了之后,宗杭盯着她的汤碗看。 真可惜,他现在没手机,不然真应该拍下来,多有纪念意义:他给易飒做的第一顿饭,亲手做的,还没放盐。 亏得她没想入非非要吃什么大餐,他的厨艺,顶天也就是煮个面了。 他端起汤碗,正准备搁到水池里,门又开了。 宗杭喜道:“你……” 后半句话咽回去了。 不是易飒去而折返。 门开处,丁碛迎着光站着,身形如一尊铁塔,背后是漆黑的走廊。 宗杭的后背泛起凉意,警惕地盯着他看:“你有事吗?” 丁碛反手掩上门,不动声色地把插销推上,然后一步一步向里走,目光四下逡巡:“有点饿了,有吃的吗?” 宗杭后退一步,下意识跟他保持距离:“没有,下班了,我们不做饭了。” 丁碛哦了一声,饶有兴味地打量着宗杭:“你是那个……张有合的替工,怎么称呼你?” 宗杭犹豫了一下:“龙……龙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