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节
连现在身处何处都不得而知,这样的境地,他可没心情吃什么饭。 阿蓉有点意外,还想劝劝他呢,身后冷不防传来一声惊呼。 阿林站在门口,一脸惊异的指着这位“从天而降”的男子问,“姐,他……他是谁?” 他是谁?阿蓉自己也还不知道呢,只好含糊回阿林,“那个……我昨天路过溪边,看见他昏倒,便扶了回来……”然后把阿林搁下,继续劝他,“你还是吃一点吧,你病了,不吃饭怎么能好呢!” 她觉得他一定是生了什么病,否则好好一个人,怎么会昏倒在荒山上呢! 凌瑧依旧拒绝了,只是问她,“这里是什么地方?” 没等阿蓉开口,一旁的阿林抢答道:“这是云望山……旁边的小山包,呃,山下就是柳林村,”再度瞅了瞅他,一脸警惕的问,“喂,你不是本地人吧!” 这小子有点语气不善啊,阿蓉转头看了阿林一眼,有点奇怪,刚见到人家,哪来这么大火气? 阿林冲她撇撇嘴,表示对这个陌生人很鄙夷:对救命恩人说话时语气这么冷淡,也并不看着人,一点基本的礼貌都不懂,枉他穿一身料子这么好的衣裳。所以喽,也别怪他不客气了。 凌瑧倒并不在乎他的语气,此时心思都在对方的话中——这是云望山旁的不知名的小山,山下是柳林村,柳林村他并不熟悉,但是听起来,似乎已经离别院很远了。 凌昌这次果然是下了狠手,派出这么多高手折腾了一夜加一个白天,明摆着要取他性命!虽没叫他得逞,自己此番也着实狼狈,这笔账该怎么算才好! 见他一时没说话,阿林继续追问,“喂,你是从哪里来的?” 阿蓉倒没对这个陌生人生气,听见阿林的问话,忽然想起一个主意,跟凌瑧说,“你是本地人吗?倘若家在附近,可以叫阿林替你传个信儿,让家人上来接你。你这样,怕是下不了山吧?” 凌瑧已经回神,听见问话,终于答道:“我是本地人……不过家并不近,就不麻烦这位小兄弟了。” 他又拒绝了,阿蓉没办法,只好点头,阿林又问道:“那,你是‘富家公子’吧?”见阿蓉扭头看自己,跟她小声解释,“姐你瞧,他身上的衣裳,瞧着是好料子……” 阿蓉当然看出来了,她当然也好奇,只是一直没顾上问罢了。 凌瑧听见这句话,神色终于有所松动,似自嘲般,带了一丝微弱的笑,答道:“不知小兄弟所谓‘富家公子’是什么,我……我只是家中不缺衣少食罢了。” 显然是自谦的话,姐弟俩都听出来了。阿蓉与阿林对看一看,心中有了数,也竟然都开始有些小小的兴奋,一个家境优渥长相英俊的公子哥儿忽然“身负重伤”出现在荒山上,这背后得有多么曲折离奇的故事啊,简直像戏文一样! 况且很快阿林又发现一件更离奇的事,小屋年久失修,正巧有一小团灰尘从屋顶落下,几乎贴着这陌生人的脸落地,而他虽然有所躲避,但视线依旧未曾移动过。 小少年忽然有了一个猜想,为了印证,试探的问,“这位公子,你的眼睛看不见吗?” 这话一出,阿蓉瞪大了眼睛看过来,表示对他的问题匪夷所思,然凌瑧却只微微一愣,随即大方承认,“的确,我的眼睛……看不见。” 什么? 阿蓉震惊了,长得这么好看的一个人,居然会是个……瞎子! 这也太可惜了吧! 阿林也一愣,这才明白过来,难怪他说话的时候一直不看人,他也跟阿蓉一样不可思议,毕竟先前这人的行为举止,一点都不像个瞎子,他也觉得,这幅样貌,做个瞎子,实在太可惜了。 人家大方的承认了,这下倒轮到姐弟俩不知如何是好了,毕竟在正常人看来,这真是莫大的悲哀,他们年纪还小,不懂得眼下还说些什么。阿蓉咳了一声,“那实在太可惜了……那个,粥都凉了,先出去吃饭吧……要不,我给你端进来……” “不必了。” 凌瑧再次拒绝,“姑娘先去吃吧,我在这里已是打扰,不敢再劳烦。”语罢收敛情绪,一副不想理人的样子。 阿蓉还想说些什么,阿林撇撇嘴,使使眼色,硬把她拉了出去。 姐弟俩坐在院子里面面相觑,阿林觉得此人虽然可怜,但有种轻狂之气,与其热脸贴冷屁股,还不如赶紧填饱自己的肚子呢,阿蓉姐煮的粥最好吃了,于是唏哩呼噜的埋头吃起粥来。 虽然只是山泉水与农家普通的糙米,但加上一点阿蓉自己晾的笋干,就变得鲜美无比起来,小少年再也顾不得说话,一口气喝了个精光。 阿蓉却没了胃口,瞅了瞅屋里,开始皱眉思索。 这人也太可怜了,简直跟自己有的一拼! 她原本一个寻常的农家姑娘,唯一的长处也就是模样长得好点,然没料到打去年年底开始,脸上不明不白的生出一块紫斑,正巧就在右眼的下面,不仅无法遮挡,而且颜色越来越深,越来越大,寻常的大夫治不了,渐渐地,村里开始有人叫她丑八怪。就连她的养母,阿林的娘陈氏也开始嫌弃自己,从开始的冷嘲热讽到最后恶言相向,她终于无法忍受,便卷了包袱躲到山上来。 虽说落得清静,但她也明白,现在她除了有这处栖身的破院子,活的简直就是个野人。 可看看这个人,也好不到哪儿去。虽然她并不知道他身上发生了什么,但料想应该同自己差不多吧!一个瞎了眼的富家公子,到底也被家人嫌弃了,被骗来这荒山最后丢弃…… 她暗暗的想,幸亏自己发现了他,否则说不定已经滚到河里淹死了…… 这样看来,自己跟他,究竟谁更惨? 应该还是他吧!自己毕竟吃惯了苦,原本就是被人捡回家的孤女,如今无家可归似乎也没什么;可他,一位公子哥儿沦落至此,落差难免更大,他现在应该很绝望,否则也不会连饭都不肯吃了。 阿蓉忍不住叹息一声,对他泛起强烈的同情心来。 她沉浸在想象中,忍不住的轻声叹息,阿林抹抹嘴,不解问她,“姐,你怎么了?” 阿蓉懒得解释,料想这些愁苦感慨他也未必能理解,只摇摇头。 阿林自己想了想,主动安慰道:“姐你别担心,我抽空还会过来看你的,你还需要什么不,我回去替你准备……” 阿蓉摇头说不,阿林忽然不再说话,默默低下头想了半天说辞,才又抬起头来,“姐,你不要着急,也别灰心,我……我再跟娘好好说说,争取早点叫你回家。” 阿蓉闻言一愣,终于抬头看他,小少年一脸少有的认真,叫她心中忽然一暖,她笑了笑,却依然摇头,“不必了,阿林,你不必担心我,我有手有脚,总不至于饿死的,你也不用求你娘,她虽然是你娘,可不是我娘啊……” 缓了缓,她撩开挡在右眼的头发,小心问道,“阿林,我脸上的这块鬼东西,小一些没有?” 阿林仔细瞧了瞧,斟酌了一下,想说句假话来安慰她,还没张嘴就被她截住,“好了,我晓得了,还是老样子!” 低头叹了口气,她又幽幽问道,“是不是比以前更丑了?” 阿林忙坚定摇头,“没有没有,跟从前一样。” 跟从前一样?就是说还是个丑八怪…… 阿蓉懊丧的垂下头,那缕长发也跟着重新垂了下来,过了一会儿,闷声道:“阿林,你回去吧,回去好好念书,不要管我,将来自己有出息就成了。” 阿林当然不答应,“我怎么能不管你呢,你一个人在这里,现在还好天还暖和,以后天冷了怎么办?我,我一定想办法叫你回家!” 家?她苦笑一声,那才不是她的家呢! 但是冬天怎么办? 这虽然的确是件难事,可没有好办法,整天发愁也没用啊!她又抬起头,瞧着这虽然破烂,却四处开花的小院儿,笑着说,“总会有办法的,林子里的鸟儿都冻不死,我一个大活人还能冻死么!嗯,我可以趁秋天多攒些柴火,天冷了躲在屋子里烧柴好了!” 她总是这么乐观,就像小时候,哪怕被娘罚着不许吃饭,她也还能笑着给他唱歌听。阿林忽然觉得鼻子发酸,阿蓉不经意间回头,瞧见他泛红的眼眶,不禁吓了一跳,忙道:“好了好了,时候不早了,你晌午还得回家呢,赶紧下山吧。” 阿林不情愿,说要留下陪她,她一瞪眼,吓唬他,“等会儿看你不回家,你娘肯定要去书坊找你,到时候你偷跑出来的事儿不就露馅了?小心又要挨藤条,赶紧回去吧!” 听到“藤条”,阿林头皮一紧,终于立起身来,阿蓉笑了笑,拿起一旁的竹筐,拉着他往外走:“一起走吧,我正好要出去挖野菜了,顺道送送你!”拉拉扯扯,终于把微胖的小少年“赶”出了破院子。 抬脚走几步,阿林想起要紧事,停脚问她,“姐,屋里的那个‘瞎子’怎么办?” 阿蓉一愣,想了想,叹息说,“还能怎么办?叫他先待着呗,总不能赶他走吧!” 阿林也想了想,忽然跺脚,“不行,我不能先走,留下你一个人,万一他欺负你该怎么办?” 阿蓉扑哧一笑,根本没当回事:“他欺负我?他欺负我什么啊?我又没有钱财,再说……”抬手指指自己的脸,“我现在这样,旁人跑都来不及,他还会欺负我啊!” 阿林急的,都快结巴了:“可……可是,可是他看不见啊!” 阿蓉倒是点头赞同他,压低声音道:“所以啊,他又看不见,难道还能把我怎么样吗?” 呃……阿林一愣,好像也有道理。还想再思量一下,被阿蓉再度吓唬,“赶紧走吧,你是不是又忘了藤条的滋味了?” 阿林皮rou一紧,还真是怕了,算了,还是先走吧。 刚要抬脚继续走,阿蓉又说等一等,跑回屋里去了。 屋里头那人还是那样,阿蓉咳了一声,道:“我去送送我弟弟,你先休息一下啊。” 凌瑧看不出什么情绪,只道:“姑娘请便吧!” 阿蓉哎了一声,这才又出门去了。 头顶的日头已经强盛起来,透过树木繁茂的枝叶,在林间投下斑驳透净的光。姐弟俩在小路上慢慢走,这山头离村庄不远,小时候,阿蓉常跟着大人们上山来挖春笋找野菜,阿林作为她的“小尾巴”,对这里也很熟悉。近几年风调雨顺,村民们的日子好过了很多,少有人再上山来寻野菜,这山便慢慢安静了下来。 此时姐弟俩边走边说上几句闲话,好歹又为这荒山增添了些许生气。 小时候几乎寸步不离,如今居然要这么久才能见一面,阿林很不舍得阿蓉,方才好些话还没说完,这会儿再续起来,从自家院里的花猫再到村里谁家新娶的媳妇儿,没过多久,已经能看见山下的良田,阿蓉终于打断阿林的话,跟他道别,“你自己下山吧,进门前记得拍拍鞋上的土啊,别叫你娘起疑!” 阿林不情愿的朝她摆摆手,终于依依不舍的下山去了。 阿蓉自己站了一会儿,眼看小少年的身影就要淹没在绿林之中,忽然想起一事,忙扬起嗓门喊了一句,“等阿欢生了小猫崽,记得带一只给我……” 小少年也扬着嗓门回话,“知道啦!” 山林间缭绕起两人的回音,如巨石底下的溪水一样清冽,又像山尖缠绕的云雾,随风渐渐弥散开来,也终于叫不远处半山腰正辛苦探寻的人们,有了一丝希望。 第三章 虽然出门的时候提着竹筐,可今天阿蓉暂时没心思去挖野菜,送阿林下山后,又折返了回来。 屋里头多了一个人,还是个看起来很是“弱不禁风”的瞎子,她有点放不下心。 山路走得人头上冒汗,眼前的垂发更是火上浇油,阿蓉干脆一把撩到耳后——这原是遮丑的,可阿林说得对,他又看不见,何必多此一举呢! 因为这张“半道毁容”的脸,她已经极少与生人打交道了,但这个人看不见,倒叫她倍感轻松。 屋前有棵上了年纪的榆树,给不大的院落蓬起一片树荫,方才走路有些赶,阿蓉在阴凉里歇了口气,屋里的人早已听见她回来,问道:“姑娘不是送人去了,这么快就回来了。” 阿蓉一愣,进屋看见他,解释说,“山下就是村子,阿林已经那么大了,送几步就行了,不会找不到家。” 说着一边放竹筐一边夸他,“你的耳朵真灵。” 凌瑧对这样的夸奖无动于衷,诚实道:“眼睛看不见,耳朵总会敏感些。” 这话听着有些可怜,好在他脸上并无什么可怜的神情,阿蓉不知该说什么,只好笑笑,不过很遗憾,他也看不到。 许是没了旁人在,这人渐渐不似方才的高冷,居然多话了起来,又问道:“姑娘怎么不与家人同住?” 阿蓉哦了一声,答道:“那个……他们不要我了,我就出来了。” 嗯,还有这样的事?凌臻又问她,“既是骨rou至亲,又如何会不要你呢?” “骨rou至亲?”阿蓉木着脸摇摇头,“我不是他们生的,是几年前捡来的。” 他更加感兴趣了,继续问,“那便是养女了。既然养了你,为何又不要你了?” 这可就说来话长了,阿蓉瞧了瞧他那张无暇的脸,想了想,还是决定如实告知,道,“我年前生了场病……不知怎么,脸上长出一块紫斑来,治也治不好,阿林的娘看不上我了,嫌我白吃粮食,我也不愿意在村里待着,就自己上山来了。” 说着悄悄打量他的脸,看他的反应。 但他没有什么一样的神情,又是点点头,算是了解了,竟又一时再也无话了。 阿蓉有点尴尬,想了想,问他道:“你觉得怎么样了?还难受吗?” 凌瑧微咳一声,“已经好多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