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7节
太阳彻底升起时,他们把鱼装满两筐还剩一半,和上次一样埋在树下后,二人往晒谷场赶去,今早八点有一趟去公社的车,明天就是大年三十了,车上人不多。 拖拉机轰鸣了半小时,云落和俞少白下车便往赵家而去,给了赵牧秋三条鱼,二人向着巷子深处走去,这次他们打算主动上门推销,过年了谁家手里没点钱,谁不想买点rou开心过大年? 背来的两筐鱼仅在一个小时内便买完了,还有没买到的人追着问有没有,二人连忙雇了一辆牛车往蒲柳村赶。 这次他们把剩下的鱼带走的同时,又把早上的洞砸开,第二次鱼变少了些,只有上次的三分之二。 云落想着赚钱过好年,俞少白打算走前攒些钱留给母亲,这一天下来两人一共赚了三百多块,足足顶得上一个成年汉子干一年农活赚的工分。 ☆、29.来呀,看大戏 大年三十这天, 蒲柳村上下洋溢着喜悦的气氛, 各家门上贴上了红色的对联, 院子里也挂上了喜庆的红灯笼, 孩子们高兴得上跳下窜好不欢乐, 有rou吃有红包拿不说, 条件好的还有新衣服穿呢! 这一天连平日不做家务的男人们都会帮着大扫除, 妇女们则挖空心思想着怎么做出一大桌丰盛的饭菜, 包饺子尤其不能少, 鸡rou猪rou鱼也是要有的。 俞少白走出屋子拿着笤帚正准备扫积雪, 却在听到隔壁张有花和女儿的对话时脸色大变,他连忙来到墙边朝对面喊话:“有花婶子,他们什么时候走的?” “快十分钟了吧。”葛满凤抢先母亲一步, 羞答答地回道,听到这话, 俞少白笤帚一扔飞奔回屋, 留下满脸错愕地葛满凤和莫名其妙的张有花。 “娘, 我出去一趟, 马上回来!”屋内俞乐吟正在缝衣服, 她话都没来得及说,人就跑出去了, 她摇摇头又继续手上的活儿。 ****** 罗美芳一大早就忙开了,新年新气象, 一点都不能马虎, 云落正踮着脚贴对联, 弟弟云叶依旧不爱说话,但很懂事帮着递东西。 昨天她从镇上回来时顺便买了一堆旧报纸,准备用来贴墙,这会儿农村可没多少人刷腻子,毕竟土墙总是不能避免,一些土啊灰啊往下掉,只要想到掉在床上和碗里云落就膈应。 萝卜炖牛rou的香味儿在空气中四溢,云落狠狠咽下口水,手上的动作更快了,接过小家伙递过来的报纸,她逗云叶:“小叶子,想不想吃rou?” 突然外面传来一声巨响,像是什么被踢倒的声音,云落动作一顿,透过墙看向外面脸色瞬间大变,报纸随手扔掉就要出去,想想又不放心地回头交代云叶:“小叶子,你乖乖待在屋里,无论听到什么都不要出来,jiejie一会儿就回来。” 罗美芳立在院子中,她对面还站了五六个人,都是云家的老面孔,云落一看除了云富贵和张大妮没来,都来了啊! 云建伟云建兵两兄弟,还有这个牛晓花好了伤疤忘了疼的事精,云花生和云年生两姐弟,以及应该在大牢里关着的张菊英也来了。 云落眉头紧皱,这老太婆怎么会在这儿?看情形真是来者不善,善者不来啊。 “贱人,没想到老娘出来了吧?你以为你算啥玩意儿啊,有村长撑腰就把自己当回事了?这蒲柳村可不是他于海林一人说了算的!”张菊英的模样有些憔悴,眼里跟淬了毒一样盯着罗美芳冷冷道。 罗美芳脸色难看,此刻要说心里不慌那是假的,她深吸一口气才道:“你们到底想怎样?” “想怎么样?当然是给娘道歉,跪在地上道歉!”牛晓花忙不迭地站出来说道,她心里对罗美芳怨懑不已,要不是因为她自己那天也不会吃亏。 不等罗美芳说话,后面冲出一个身影,正是俞少白,他气喘吁吁将罗美芳拉开面向云家众人怒斥道:“云家奶奶,你们想做什么?仗着人多欺负人少不成,做事不要太绝,你不怕我告诉村长?” 与此同时,一个军绿色的身影出现在村外,大老远他便看到自家荒废多年的老宅处,竟然矗立着一圈高高的木栏,还有一丝袅袅白烟从烟囱里飘出,他可以肯定里面有人住。 会是什么人呢?毕竟大家都搬到村里住去了,他正寻思着要不要去看一眼时,一个少年急速闯进院子。 嗯?那不是邻居家的儿子么,看他焦急地模样,莫非是出了什么事?过去看看吧,万一有什么事呢,反正回家不急着一时半刻。 “兔崽子少拿鸡毛当令箭,快滚回去,我娘既然能出来,还会怕那于海林不成?”女人的事,云家兄弟可以不插手,他们就是过来撑场子而已,但这小兔崽子说话这么难听,云建兵哪会跟他客气,说着就要伸手就要揪俞少白的领口。 俞少白哪里会就范,身子一偏拍掉对方的手,别看他才十五岁,和云家兄弟站一起比他们还高半个头,他盯着前面一只手挡在胸前:“罗姨你和云落退后,小心些。” 这么多人面前,云建兵感觉丢面子,怒道:“草,这小子不会听人话,建伟咱哥俩儿教教他怎么做人!” 云落的心都提到了嗓子眼,立马对云建兵使用神识干扰,只见他挥着拳头扑倒一半怔了下,趁着他愣神间,俞少白机抬腿一记回旋踢踢向他肚子,云建兵瞬间捂着肚子倒地不起惨叫。 “哥!” “建兵啊,你怎么样了?” “爹!” 云花生慌忙去扶自家父亲,张菊英却带着牛晓花走向罗美芳,云建伟则红着眼立即和俞少白打成一团。 她这小身板有可能还打不过十岁的云年生呢,那边暂时放倒一个,但母亲要面对的是张菊英那老泼妇和那看似怂实则狠的牛晓花啊! 怎么办怎么办?云落急得鼻尖直冒汗,四处看时突然神情一滞,而后她眼珠一转,一个主意蹿上心头,那个人接好这场大戏吧,即使很残忍。 “阿奶!” 云落冷不丁地大声叫道,把老太太沉着脸的气势都吓没了,反应过来后张菊英怒不可遏:“小不要脸的鬼喊啥?!想吓死老娘啊!” “阿奶,你和阿爷为什么不告诉我爹,他不是你亲生的?” 不给脸色难看的老太太说话机会,她犀利地盯着张菊英厉声道:“你把我弟弟卖给别人去换粮,却来怪我娘没看好弟弟,天天骂她是不会下蛋的母鸡!二婶四婶啥也不用干,只有娘要伺候全家老小,干最脏最累的活儿!你不给我吃的,我饿得和猪食差点病死也不给我娘钱去抓药,她跪下求你,你就说我是赔钱货不要浪费钱抓药,还说要把我用烂席子一卷扔七里沟喂狼,这些都是因为我爹不是阿奶亲生的,是不是?” 这段不带停歇的话,云落几乎是吼出来的,等她停下院子里的众人早已安静如鸡,大家把视线都转向那个其貌不扬的老太太。 “你这种恶毒的老太婆怎么就被公安队放出来呢?老天不开眼!”见她眼神阴鸷,脸上的rou颤抖个不停,嘴巴紧闭一言不发,明显已是怒极,云落满脸气愤且带有神识扰乱心神的话,成为压断张菊英理智的最后一根稻草。 脸上mmp,心里笑嘻嘻,云落心里情不自禁为自己鼓掌,如果眼神能杀人的话,她可能已经死了上千次了。 张菊英怒极反笑,笑完她用恶毒地眼神看着罗美芳面无表情道:“不是老娘亲生的又怎样?还不是得乖乖孝顺我,乖乖听我的话,寄回来的津贴还不是都被老娘捏手里,没你们娘俩儿一点份儿?还不是被我攒起来给雪梅做嫁妆,补贴老二老四两家?就算你干得比男人还多,能养活你们母女,老娘照样扣住那些粮不给你们吃饱,你个贱人敢说什么?老娘卖了你儿子,你和建业不也照样被我耍得团团转?活该,一对傻帽儿。” 脸早已撕破,只要她被放出来,那么在场的人把这些话说出来别人也只是半信半疑罢了,毕竟要是她有罪,公安队又怎么会放人呢?想到这儿,张菊英更是有恃无恐。 看着已被气得双眼通红,全身颤抖的罗美芳,老太太心情愉快至极,她突然很有抒发地冲动:“我的好儿媳,知道我是怎么从局子里出来的吗?亏得雪梅嫁了一个有出息的男人,疏通一下公社那边的人,我就出来了,哈哈哈哈!” “所以,这些都是真的吗?”从刚刚就一直静静立在门口的军绿色身影突然开口道。 “当然是,你们”张菊英说了半句终于察觉这话不是面前的罗美芳问的,她僵着脸缓缓转过身看向说话的人——云建业。 “建、建业你怎么回来了,回来也不跟娘说一声”张菊英头皮发麻,干巴巴地憋出两句话。 云建业虎目含泪,铁拳紧握,发出“咯吱咯吱”地响声,他额头青筋直跳一拳打在木桩上,怒吼:“告诉我是不是真的!” 罗美芳早已捂着嘴哭成了泪人,所有的坚强在见到心上念着的那个人时全都崩塌,nongnong地委屈涌上心间。 “大、大哥当然不是真的,你听错了,那是娘的胡话”云建兵反应过来,上前拉住云建业急忙替母亲辩解道。 亲爱的老太太,千万别掉链子让大戏唱不下去哦,云落嘴角勾着浅笑,有神识扰乱叠加刺激张菊英紊乱紧张的精神。 “云建业你个不孝子敢吼老娘?你不过只是个一出生就克死了生母的扫把星罢了,老娘不计前嫌把你养大你敢忤逆我?你那贱命的妻女给口饭吃没死就不错了,还想怎么样?卖了你儿子他该感激我,以后他就是城里人了,哪里用跟着一对泥腿子爹娘吃苦?现在你们找回来,将来他说不定恨你们呢!” 云家兄弟张大了嘴巴一脸不敢置信,不敢置信自家老娘蠢成这样,简直想哭!而云落此刻只想给张菊英颁个神助攻奖,棒棒棒! “啊!!” 云建业仰天长啸,铁汉终究流泪了,这些话像一把把利刃由他最不设防的所谓至亲捅进他的心里,鲜血直淋,他的眼里仿佛滴着血,像择人而噬的兽,痛、恨、悔种种情绪在脑海里交织着。 “滚!” “好好好,我们先走,先走!大哥你冷静冷静!”云建业疯癫嗜血的模样把云建兵吓得腿软,听到叫他们滚,不仅没生气,反而如临大赦,连忙拉着惹事的母亲,一溜烟消失在门口。 人走光了,对现在的进展云落很满意,她目光复杂地看了一眼云建业,要不要认可他这个父亲,就看他接下来的表现了。 ☆、30.断绝(修) 云落拿着浸湿的热毛巾小心翼翼地帮俞少白擦脸上的污渍, 这脸也太白嫩了,哎, 嫉妒使她面目可憎啊。 桌子另一边罗美芳正红着眼心疼地给丈夫流血的手包扎, 云建业一会儿看看妻子, 一会儿又看看一双并不愿意亲近自己的儿女, 心里宛如刀扎一般疼。 俞少白看着这气氛古怪的一家人, 不自在地咳了咳:“建业叔,有些话虽然不该我这个外人和小辈来讲, 但还是希望您能听一听,您不在的日子里云落和罗姨过的是什么生活,以及这段时间发生的这些事的前因后果, 听完之后您若有心,便去多方打听印证我所言真假。” 罗美芳本想出言阻止,今天的打击和刺激已经够多了, 她担心丈夫自责内疚, 但一触到对面女儿淡漠的目光和儿子害怕的眼神,还是硬生生把到嘴边话给咽了下去,她心疼丈夫不错,但她更心疼儿女,女子本弱为母则强。 “你说。”云建业做出认真倾听地姿态看向俞少白, 他五官端正,浓眉大眼, 模样十分正派, 云落不得不承认这种硬汉长相, 搁几十年后也算个帅哥。 俞少白口才十分不错,他像讲故事一样将罗美芳母子三人的事娓娓道来,没有任何添油加醋,甚至没有情绪起伏,就像一个局外人那样简单直白的陈述。 云落虽然没看云建业,却一直留意着他的精神波动,俞少白叙述期间,他没有出言打断,只是静静聆听着,面容似乎很平静。 她的神情同样很平静,内心却如惊涛骇浪一般,她从未见过谁的精神力如此混乱不稳定,仿佛一团要爆炸的□□,可他的面容却沉静如水,一潭死寂。 他到底用了多大的毅力才克制住如此暴虐的精神力?以云落学医多年的经验判断,这是精神要崩溃的节奏,也许会发疯,也许会性情大变,所以他到底遭遇了什么事? 当俞少白说完最后一句话,云建业狠狠闭上了眼,久久地沉默后忽地站起,他慢条斯理地把军大衣脱下套在妻子身上,然后走向云落姐弟。 云落差点惊呼出声,视线由低变高对上了一双慈爱的眼,整个身子紧挨着这个硬朗高大的男人,对面同样被男人抱在怀中的云叶嘴一瘪要哭又不敢哭的样子。 “你们和娘在家待着,爹去去就回,嗯?”云建业扯出一抹笑,试图安抚被他吓到儿子,他紧紧抱住一双儿女良久才放下。 “建业啊,你要去做什么,你别吓我。”罗美芳本能的感觉到丈夫不对劲,连忙过来拉住他的手,担忧地看着他。 云建业却冲她笑笑:“不干什么,就是去问清一些事,别担心,在家等我,去去就回。” 说完便头也不回地大步跨出屋,身影很快就消失在院门口,俞少白也连忙往外走,边走边对罗美芳道:“罗姨别担心,我这就跟去看看,有什么事再过来告诉您。” 云落一直呆呆地没有反应,刚刚那个名为父亲的男人抱了自己,感觉好像并不讨厌,长这么大她还没被父亲这种生物抱过呢。 罗美芳就那样痴痴地立在门口,眼里含着担忧,云落不禁心软,无论怎样,她也不想这个女人伤心,自己还是过去看看吧。 她去看是为了母亲,也是为了考察这个男人,可不是为了别的什么哦,嗯,她在心里这么对自己说道。 “娘,我也去瞧瞧,你看好我的牛rou炖萝卜,别糊了!”不等罗美芳说话,她就一溜烟地出了院子。 云落朝着村子方向一路小跑,脚上穿着草鞋,鞋底黏着积雪,到云家时她觉得腿都不是自己的了,她站在外面微微平息了呼吸才踏进院子。 “兔崽子你来干嘛,滚出去!” “闭嘴!”云建业的暴喝让云建兵悻悻住了口,他仍旧虎视眈眈地瞪着俞少白,臭小子刚刚那一脚太狠了,尼玛! 云落没进屋,她从以前住的那间屋里搬来一个小马扎,默默坐在堂屋外晒着太阳,留意里面的动静。 屋内,云富贵沉默地看着一年没见的大儿子,好一会儿才道:“你娘做的那件事,我事先并不知道。她年纪大老糊涂了,被抓去局里蹲了几天也知道自己错了,该受的惩罚也受了,不管怎样,她把你抚养长大,你就原谅她这次吧。” 云落心里冷笑,属这老头子最坏!果然是有了后娘就有后爹,替他人宽容算什么个事? “她的事先不提,我就问爹一件事,我在战场上拼死拼活,最遗憾和愧疚的是不能在父母身边侍奉,最希望的是我拿命换来的血汗钱能让妻儿过上好一点的日子,她——” 云建业深吸了一口气,指着瑟缩在云富贵身后的张菊英,犀利地目光从老太太身上转回老头身上一字一句问道:“那样磋磨欺辱虐待我的妻儿,爹您——知道不知道?” 屋里静悄悄的,在云落的感知中,这个男人的精神力越来越混乱,已经濒临崩溃,一只脚悬在深渊边上,她默默叹了口气,有些明白他后来为何会性情大变,已经初见端倪。 云富贵既不回他也不看他,云建业心里钝钝地疼,不需要回答他已知晓答案,却依旧固执地看着老父亲,他想听听他怎么说。 “你这是要干嘛?她虽然不是你亲娘,但也养了你十几年,什么叫虐待你妻儿?现在谁家能吃饱饭?身为大媳妇多做一点事而已,至于云落那丫头,你娘只是刀子嘴豆腐心吓唬她,谁家孩子小时候不挨几顿打?”云富贵霸蛮惯了,向来孝顺的儿子突然变得咄咄逼人,他觉得作为一家之主的威严被挑衅了,吹胡子瞪眼地把这些话一股脑地就说了出来。 云落算是明白了,这老头霸道自私得紧,心里本就更偏爱第二任妻子和孩子多一些,不过他这么生气怕是因为恼羞成怒,反过来倒打一耙掩饰心虚吧?他对张菊英的放纵才是最大的恶,可惜他不懂这个道理也不会承认这个错误。 他们习惯了云建业是孝顺听话的冤大头,习惯了罗美芳是没有脾气可以呼来唤去的软包子,云富贵纵容张菊英,老两口对待云建业的态度,几个小辈看在眼里也有样学样,哪里会去尊重和感激这个为家里出生入死的大哥,加上这家人得寸进尺的不要脸属性,这可不就逮着两个老实人使劲欺负压榨嘛,合该欠他们似的! “我一直以为自己是家里的负担,所以你们才对我不喜,为了向你们证明我是一个好儿子,我比他们两个窝囊废孝顺听话!所以不满十五岁就主动参军入伍,津贴几乎一分不留全部寄回来,唯一没听你们话的一件事就是娶了美芳,可你们这样对我妻儿?良心痛不痛?二十九年了,也没把你们的心捂热。” 云建业的话字字泣血,云落冷眼默然,原来是一个被蒙在鼓里,努力想得到父母认可的可怜人,可他千不该万不该,不该为了成全他的孝心而让妻女隐忍至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