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6节
其中一个穿着松花青比甲、头发银白的老妇人,面容端正,看起来颇为严肃,正是方老夫人,这会她却笑着与程老夫人说道:“你那回把信送到淮安的时候,倒是把我们这一群老家伙都给吓到了…”她一面说着话,一面是把手中的牌打了出去,跟着是又一句:“景行在淮安住了三年,我们几个老家伙平素可没少替他张罗…倒是未曾想到,他这心中原是早就有人了。” 方老夫人这话说完便又朝霍令仪瞧去,眼瞧着坐在对面的年轻妇人,即便是她这一大把年纪眼瞧着这幅好模样也不免心生几分感叹…听说景行为了娶她还多等了三年,倒也难怪,霍氏这样的容貌,但凡能娶到她的男人哪个不把她放在心坎上宠着? 她想到这便又笑着朝霍令仪说道一句:“性子好,模样也好,就连我这个老太婆瞧着也忍不住多疼些,倒也怪不得你日日要把她带在身边。” 程老夫人听得这话便也笑着朝霍令仪看去一眼,眼瞧着她面上又泛起了几分红晕,便又笑着说道:“景行朝中事务忙,这都快年关了也还没个歇息,好在她是个性子静的,平日里不是在家中陪我抄写佛经就是陪着我说话…” “年岁小,性子倒是个沉静的,这样好…”方老夫人这话说完便又朝坐在下首的一个粉衣姑娘瞧去,是又无奈一句:“我这侄孙女在那乡下地野惯了,这回我便是想着带她出来见见世面。” 等前话一落,她是又跟着一句:“容德,平日在家中,你可得多跟三夫人学学。” 方容德听得这话,面上也只是添有几分羞赧,口中却是柔柔应了一声“是”,而后是又起身朝霍令仪屈膝打了一礼,跟着是又一句:“日后要叨扰三夫人了。”她说这话的时候,眉目平和,礼数周到,哪有半点方老夫人口中的“野”? 霍令仪心中明白方老夫人这是谦辞,这几日她同这位方姑娘也是相处过几回的,自是知晓她是个什么心性…因此听得这话,她便笑着抬了脸同人笑说道:“四伯母这话,晏晏却是担不得的…我瞧方姑娘娇俏可人,又是个懂礼的,比起我可好多了。” 等这话说完,她便又笑着伸手托了方容德一把,等她重新入了座,是又一句:“方姑娘切莫说什么叨扰,我在家中最是闲散不过,你若得空只管来寻我便是。” 霍令仪说这话的时候,还是不动声色地朝方容德看去一眼,早在当日方老夫人带着这位方姑娘来家中的时候,她私下便同庄嬷嬷问起过… 李家本家是在淮安,两处隔得远,平素无什么大事便也鲜少有往来。何况方老夫人膝下这么多孙儿、孙女,却偏偏在这样的日子带了个侄孙女来家中,自是不会单单只为过年。 庄嬷嬷眼清心明,私下倒是与她多说了一句:“这位方姑娘在淮安素有名声,去岁刚过及笈,还未曾许亲。” 这话虽然说得不算明白,可霍令仪却听懂了,只怕这位方老夫人打得是和李家“亲上加亲”的念头…若当真如此,倒也不差。 这位方姑娘模样好、性子好,就连程老夫人私下也与她夸起过好几回,就是不知道李安和是怎么想的… 霍令仪刚想到这,便听得程老夫人笑着说道一句“胡了”,她笑着回过神来而后是从那荷包中把输得银钱放到了程老夫人的跟前。 屋中便又响起了洗牌的声音,伴随着这阵阵笑语声,霍令仪却突然觉得有些难受起来,她停下了洗牌的动作,眉心也跟着轻轻拢了起来,旁人在说话自是未曾发现她的异样,倒是侍立在程老夫人身后的平儿先发现了她的情况,忙柔声问了一句:“三夫人,您怎么了?” 平儿这话一落—— 众人便循声朝霍令仪看去,眼瞧着霍令仪眉心轻拢,面容苍白,那洗牌的动作便都停了下来,程老夫人更是忙着急问道:“怎么回事?可是哪里难受?” 霍令仪倒是的确觉得有些难受,胸口闷闷的,还有些犯恶心,只是看着她们面上的担忧,她也不忍她们担心便也只是柔声笑说一句:“没事,估摸着是午间吃得荤了些,过会就好了。”她这话刚刚落地,却是又开始有些犯起恶心,这回比起先前还要厉害几分。 她怕失礼索性便背过身去,手握帕子掩着唇连着干呕了好几下,到后头还是杜若忙捧了茶过来,她喝了好几口才把那股子恶心咽了回去…只是恶心虽然不再犯了,那股子难受却还在,连带着那副娇艳的面容也是一副惨白的模样。 程老夫人何曾见到过这样的霍令仪?眼瞧着她这幅模样,她自是心疼的拧了一双眉,只是还不等她说话,坐在下首的方容德倒是轻声说起话来:“我瞧三夫人这幅模样倒像是有了身子…”她这话说完,眼见众人看过来的目光,面色泛红,话语却还是平和的:“我家中的嫂嫂上个月刚诊出有身孕,模样和三夫人一样。” 程老夫人一听这话,却是又细细瞧了一回霍令仪,越瞧她这幅模样倒是的确有几分像有身子的样子,她想到这却是先朝杜若问道:“晏晏这个月的月事可来了?” 杜若原先也被方容德的那话弄得惊住了,如今听得这话才回过神来,她是先朝程老夫人打了一礼,而后便恭声回道:“夫人这个月的月事还未来…” 因着霍令仪早先月事就有些不准,她们这些底下人倒也未曾多想,可如今这般细细想来,这回夫人的月事的确耽搁得太久了些… 难不成夫人当真是有身子了? 众人耳听着这番回答,便皆朝霍令仪看去。 程老夫人更是忙让平儿去请吴大夫过来,这若是当真有了身子,可是李家的大喜事,自是要好生诊察一番。 平儿听的这话也不敢耽搁,她忙应了一声,而后便打了帘子疾步往外去了,出了这样一桩事,这叶子牌自然是打不了了…程老夫人亲自扶着霍令仪往那软榻上去坐了,又是让人多拿了几个软枕让她靠在身后,又是让人把那白狐毯子取出来,没得人冻着了。 霍令仪原先的确是有一番惊诧,她的月事从来算不得准,此番虽然较起往常还要迟些日子,她却也从未往那处想过,只是眼瞧着她们这幅样子,她还是抬了脸朝程老夫人看去,面上也有几分踌躇…倘若不曾怀孕,岂不是让她们空欢喜一场?她想到这便作势要站起身来,口中也紧跟着一句:“母亲,我——” 只是还不等她把话说全—— 程老夫人便已笑着先握住了她的手,是让她重新坐下。 等霍令仪重新坐好,她的口中才跟着柔声一句:“好丫头你先别说话,且坐着,不拘有没有,你既然不舒服总归是要让大夫看一看的。”她说这话的时候,眉目平和,语调也很是平稳,只是那无人窥见的心下却是高高悬着的。 她等这个孩子实在太久了—— 倘若不是怕最后空欢喜一场,让晏晏觉得难受,只怕这会她就掩不住心下的激动了。 霍令仪见此便也不好再说道什么了,她轻轻应了一声,是依着人的意思重新坐下,只是口中却跟着一句:“母亲和四伯母,你们也坐…”哪有她一个晚辈坐着,反倒让长辈站着的道理? 这个程老夫人倒也未与她争,丫鬟重新搬了椅子,几人便围着软塌一道坐了下来,因着还不知晓究竟是个什么情况,这会众人自然也不知该说道什么,一时之间,这偌大的如松斋却是一副静谧的样子。 约莫是又等了两刻功夫,平儿便领着吴大夫过来了,外头风雪大,两人身上皆是一副被风雪侵袭的模样。 吴大夫掸了掸身上的风雪,原是想先与众人请一道安,只是还不等他行礼,程老夫人便忙开了口:“行了,别讲究这些虚礼了,还不快过来给三夫人诊治下。” “是…”吴大夫听的这话也不敢再耽搁,等抹净了头上的汗,他便提着药箱走上前…原先围坐在一侧的几人皆站起了身,只有霍令仪依旧端坐在软塌上…吴大夫是先把一方帕子安置在了霍令仪的手腕上,而后便坐在一侧的圆墩上替人把起脉来。 屋中无人说话,众人皆屏气凝神看着吴大夫… 吴大夫自是也察觉到了众人看过来的视线,好在他行医多年,心性也沉稳,即便被众人这样看着也未有什么异样。却是又过了一会,他才松了口气取回置在霍令仪手腕上的帕子,而后是站起身子转过身朝一直屏气不语的几人看去。 程老夫人眼看着吴大夫转过身,放在平儿胳膊上的手却是又多用了几分力道,她平素最是沉稳不过,此时却也显露出几分慌乱,连带着声音也不如先前那般通畅:“怎,怎么样?” 旁人虽然不曾说话,一双眼也都直勾勾得瞧着吴大夫。 吴大夫看着她们这幅模样,是先笑着朝众人打了一礼,而后口中是跟着一句:“恭喜老夫人,三夫人的确是有孕了,只是如今日子还浅,需要好生将养着。” 即使众人先前心中早就有了这个猜测,可如今听得这话,还是掩不住心下的欢喜…一时之间,众人皆笑着朝程老夫人和霍令仪恭贺起来。 程老夫人更是松了一口气,她紧绷的身形放松,连先前紧握着平儿胳膊的手也松开了几分力道,耳听着这番恭贺声,她面上也是未加掩饰的高兴:“赏,都赏!” 她这话一落,丫鬟、婆子自是又纷纷道起谢来。 程老夫人更是重新回坐到了软榻上,眼瞧着还在出神怔楞的霍令仪便笑着与她说道:“好在是今儿个察觉出不对劲了,若不然也不知什么时候才会发现…”她这话说完是又跟着笑嗔一句:“等过会,我便遣几个婆子去你那边伺候,你身边的丫鬟太年轻,在这些事上还是没个章法…” 霍令仪听着这一字一句才回过神来,她拧头朝程老夫人看去,耳听着她这些周详的安排,她也不知是好笑还是无奈,口中是跟着娇嗔一句:“母亲,如今月子还浅呢。” “就是因为月子浅才得更加注意着,你这是头胎,可千万马虎不得…”程老夫人说到这是又跟着一句:“还有你那小厨房里的膳食也得更改下,有些忌口的东西以后可千万不能再吃了。” 方老夫人闻言便也笑着帮衬了一句:“老三家的,这女人的头一胎最是马虎不得,你也莫和你母亲客气,她盼这个孩子可很久了。” 霍令仪被她们这般一说道,自是也不好再多说道什么,却是应了。 因着霍令仪有了身子—— 程老夫人怕她受累便也不让人再陪着,只让平儿遣人抬来了轿子,却是让她先回相隐斋好生歇息。 … 夜里。 风雪依旧不断,相隐斋中却灯火通明,李怀瑾披着一身黑色大氅打外头进来,即便有随从在一侧打着伞,可他身上却还是沾了不少风雪…盏盏灯火之下,映衬得他那张清冷的面容也显露出几分疲惫。 如今陛下身体依旧未曾痊愈,除了内阁之中的事务,他私下还在部署着其他事,这样连着数月,即便是李怀瑾也难免有些支撑不住。 廊下侍立着的丫鬟原先正在搓着手,远远瞧着他过来便忙垂了眉目打了帘子,等人走到跟前,她的口中是跟着一句:“请三爷安。” 李怀瑾闻言也不曾说话,他只是迈了步子往里走去,屋中暖气扑面,倒是让他身上的那股峭寒气也少了许多。他解下身上的斗篷交给杜若,耳听着一众丫鬟的问安也只是淡淡应了一声,等循眼四顾未曾瞧见霍令仪便开口问了一句:“夫人呢?”往日这个时候,小丫头早就迎出来了,今儿个却不见她的身影。 杜若接过他递来的斗篷,闻言便道:“夫人这会正在屋子里躺着。” 她这话一落,还不曾继续往后说,便见李怀瑾已皱了眉提步往里屋走去…杜若瞧着他这副模样,张了张口似是想说些什么,只是眼瞧着那处没一会就没了三爷的身影,她索性也就合了嘴不再说道什么。 这样的大事还是让夫人亲自和三爷说吧。 她想到这便笑着打发了几个丫鬟下去,而后便同红玉去一侧替人烘干衣服了。 李怀瑾步子迈得大,没一会功夫就到了里屋。 屋中烛火通明,李怀瑾手握帘子一眼就瞧见霍令仪靠在床上坐着,她的手中握着一本书,此时正半半低着头看着手中的书册,娇艳的面容在烛火的照映下却是显得比平素还要柔和几分…许是听到声响,霍令仪便抬了眼看来。 待瞧见李怀瑾,霍令仪那双桃花目便又绽开几分笑意,她把手中的书一合,而后是看着李怀瑾柔声说道:“您回来了。” 李怀瑾闻言是轻轻“嗯”了一声,他放下了手中的布帘,而后是快走几步。等走到霍令仪的跟前,他便坐在床沿边上开口问道:“怎么了?可是哪里不舒服?”他这话说完是又伸手探了探她的额头,见她温度适宜却也不像是生病的模样。 霍令仪看着他这幅模样却未曾说话,只是抬了脸依旧笑盈盈得看着他。 李怀瑾见她这般,眉心却是拢得越发厉害:“我让人去请吴大夫过来。”他这话说完便要起身去外喊人。 “您别去了…”霍令仪笑着握住了李怀瑾的手,等人停下步子转身看来,她才又仰头看着李怀瑾柔声说道:“母亲已让吴大夫替我诊治过了…”等这话一落,她是稍稍停顿了一瞬,而后才又看着李怀瑾的眼睛继续说道:“吴大夫说我有身孕了。” 她这话说完,眼中便又化开几分遮掩不住的笑意。 起初她刚知晓这个消息的时候是怔楞的,可经了这一下午,她自是也缓过了神来…这会她低垂着头,手撑在小腹上,握着李怀瑾的手却依旧不曾收回。 霍令仪自打知道自己怀有身孕后便一直在想,若是李怀瑾知道这个消息会是什么反应?可如今当真说出了口,却迟迟未听到他出声,她挂在面上的喜色开始有些僵硬起来,连带着眼中的笑意也有几分凝滞,难不成李怀瑾不喜欢孩子? 她想到这便又抬了脸朝人看去,原先握着李怀瑾的手有些松动,面上的欢喜与羞赧也化作几分苍白… 霍令仪仰头看着李怀瑾一副怔楞的模样,红唇一张一合,喉间的话也开始变得有些踌躇起来:“您…不喜欢吗?” 她想了太多李怀瑾知晓此事后的场景,却从未想过李怀瑾会不喜欢孩子。 李怀瑾听得这话才终于回过神来,他垂眼看着霍令仪面上的那副苍白,忙开口说道:“我怎么会不喜欢?”他只是突然听到这个消息,有些未曾回过神。 他的小丫头…竟然有身孕了? 他不是没有想过,可这一天真的到来,却让他有些手足无措起来。 李怀瑾的确有些手足无措,他素来沉稳,喜怒也鲜少形于色,可此时只要想到他的小丫头有了他的孩子,他竟不知该如何是好。他蹲下身子,那双丹凤目一错不错地看着霍令仪的肚子,手往前伸似是想去触碰,只是临来却又怕惊吓了肚子里的小东西便又生生停在半空… 霍令仪眼瞧着他这幅模样,原先面上的苍白倒也消了个干净…她还真怕李怀瑾会不喜欢,却是她想多了。她面上的笑意重新拾起,眼看着李怀瑾停在半空的手,却是握住了他的手往自己的小腹带去。 等李怀瑾的手覆在小腹上—— 霍令仪自是察觉到了他轻微的颤抖,她依旧握着李怀瑾的手,而后是笑着与他说道:“您别怕,不会伤到他的。” 李怀瑾听得这话才稳下几分心神,可即便如此,他的薄唇还是紧紧抿着,面容也紧绷着,一双眼更是一错不错地看着她的肚子…其实如今日子尚浅,这小腹平平坦坦得哪里能瞧出什么?可李怀瑾却还是觉得心下多了一种旁的感觉,这种感觉一丝一线的扯在一道,好似他真得能从这一掌之下感受到里头那个小东西。 他原先紧绷的面上逐渐开始变得放松,心下化开几分柔意,就连身形也开始松懈起来,不知过了多久,他才喃喃而语:“我要做父亲了?” 霍令仪依旧笑盈盈得看着李怀瑾,她往日从来没有想过,原来在朝中纵横捭阖、说一不二的李怀瑾也会有这样惊慌失措的时候。她的心下不知道是什么感觉,只是突然生出了几分说不清道不明的缱绻缠绵,其实眼前这个男人除了那些旁人冠于的那些身份外,也不过是个普通人罢了。 他也会害怕,也会惊慌… 她想到这,面上的笑意却是越渐柔和了几分。 外头风雪交加,屋中却依旧是一片温和之意…霍令仪就这样握着李怀瑾的手覆在小腹上,眼看着他面上的怔忡是又柔声说道一句:“是,您要做父亲了。” 作者有话要说: 滴滴滴,小包子出现—— 第90章 相隐斋中。 外头仍旧是一副风雪交加的模样, 屋子里却很是暖和, 除了那脚凳边上,四面的角落也都置着银丝炭…这会霍令仪便和许氏同坐在软榻上。 母女两人好不容易见面自是要说体己话,屋中伺候的丫鬟都被杜若领着带了出去,如今这偌大的相隐斋便只余霍令仪母女两人。 “消息传来的时候,我和你祖母却是过了好一会才回过神来…” 许氏一面柔声说着话,一面是伸出手爱怜般得轻轻拍着霍令仪的手背, 她说这话的时候,一双眼一瞬不瞬地看着霍令仪,眼瞧着她这幅较起往日还要明艳的面容, 她原先压在心里的那颗大石也总算是落了下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