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十二章 臧霸来降
君子一言驷马难追,我既然许诺叫张辽去游说臧霸等人,便把战事暂且搁置,安下心来静候消息,又命袁敏回下邳招募百姓安排下邳护城河的工程。一连九天未得任何消息,满营将士议论纷纷,都猜那张辽必是难以劝降匪人,夸下海口无法兑现,没有脸面再回曹营了。于禁、李典等人更是心怀芥蒂,劝曹cao速速起兵往河内驰援。 对于这些建议我一概充耳不闻。后世而来深知历史的我知道张辽的人况且与血性汉子相交最重要的就是一诺千金,既然说好了等他十日,就要说到做到。更重要的是张辽此去事关徐州乃至朝廷全局,若臧霸、孙观等人肯归降,那许都以东就可完全平定。如果现在草草撤兵,无异于除恶未尽,将来决战袁绍时青徐之地难免再生变数。此事成败系张辽一身,我无法预料结果,只有默默祷告上天愿他马到成功。 提心吊胆熬到第十日申时,仍不得一点儿消息,连荀攸、郭嘉都觉此事无望了,我只好默认这个事实了。徐州终不能囫囵入手,一员虎将也再无颜面回来了,只得唉声叹气发下将令,命满营将士收敛辎重,来日起兵赶往河内。哪知将令刚刚传出,就有斥候来报:“自东面驰来五骑,正奔咱联营而来,为首之人似是张辽!”曹cao精神大振,也顾不得召集阖营文武,领着亲兵冲出连营举目眺望。 少时间就见空旷的大地上恍惚闪出五骑快马,在夕阳余晖照耀下绝尘而来,骑乘之人连连加鞭甚是急切。我简直魔障了,也不顾自己的身份,扯着脖子便喊:“来者可是张文远?” 为首之人高举马鞭在空中画了个圆弧,应声道:“大人……我把他们带来了……” “哎呀!”我激动得都快蹦起来了,挥舞双臂向他问好。五骑快马轮廓渐渐清晰,为首之人雄姿英发正是张辽,后面四人皆是一身布衣绢帕包头,个个虎背熊腰相貌狰狞,三十上下血气方刚。 张辽一马当先奔至近前,滚鞍摘镫拜服于地道:“末将来迟,还望大人恕罪!” 我悬着的心此刻才算彻底踏实,这个并州大汉能这般重情重义言而有信,实在称得起豪侠之士,比之麾下那些唯命是从的将领大大不同。见他能主动拜倒在自己脚下,我胸中霎时填满了自豪,伸手便搀道:“文远一诺千金不欺我也!” 后面四人也已奔到,张辽连忙引荐。第一个人高马大狞目虬髯,举手投足威风凛凛,俨然这帮人的首脑,正是在琅邪一带名声赫赫的杂牌子骑都尉臧霸;第二个肥头胖脸肚大十围,乃是在北海诸县作威作福的孙氏昆仲中的弟弟孙观;第三个面似青蟹五官丑陋,是啸聚在利城的大贼枭吴敦;最后一人满脸刀疤殷红可怖,是专在东莞沿海聚众劫掠的尹礼。这四个大汉一下马,可把许褚等人吓坏了,赶紧围了个圈子把我和曹丕护在中央。之前曹cao已经被刺了,现在许褚可是怕了。 我一推许褚,嗔怪道:“都是赶来归附之人,岂可这般怠慢?” 许褚连连摇头道:“瞧模样就不是安善良民。” “你的相貌就似好人了吗?”我一句话把许褚噎住,抢出一步拱手道:“久闻列位英雄大名,幸会幸会!” 这帮人都是没王法惯了的,也不懂得见三公该大礼参拜,也只是抱拳拱手,那大胖子孙观道:“哪里哪里,大路朝天走半边,山高路远少拜望。俺们来得鲁莽,大人您就恕个罪吧!”说话瓮声瓮气的,还是拜会山寨那一套,把我也当成大土匪头了。 “不敢不敢。”我真是忍俊不禁。 张辽笑道:“末将承诺十日为期,离开后第一个去见臧兄弟,臧兄弟立时发下帖子,众家寨主马上就到了。” 我连忙再次施礼:“臧英雄,有劳你费心了。” 臧霸相貌凶恶,话语却比那几人规矩得多道:“归附朝廷乃是正途,大人征召更是给我们脸面,在下万万不敢造次。再者我与文远乃是过命之交,他绝不会害我的。” 孙观又道:“俺哥哥看守大寨,俺们几个三天前就到臧大哥那里了,耽误了这三天就为了等昌霸。最后那小子也没来,害得俺们快马赶来,把兄弟们都扔在半道上了,这还差点儿耽误!这小子连臧大哥的话都不听了,真他娘的窝火!”此言一出臧霸脸上立显尴尬。 我心里有数,臧霸、吴敦、尹礼都已至此,孙氏兄弟中有一个来了也可代表,但是唯独不见昌霸,可见他们对招安之事还是有很大分歧的,这会儿见臧霸脸上不好看,忙岔开道:“不碍的不碍的,有列位做表率,怎怕那昌霸不来?” 哪知孙观是个什么都敢说的直肠子,闻听此言一摆手道:“您先别说这话,这条件可还都没谈呢。您若是要俺带着兄弟们背井离乡出去打仗,俺还不伺候您呢!”吴敦、尹礼纷纷点头附和,他们每人手下都有千八百喽啰,真闹起来也不是吃素的,在山乡海岛跟官军缠上,十年八年也剿不干净。 从来没有人敢这样明目张胆地提条件,许褚等人眼眉都立起来了,我却不往心里去,拱手道:“列位英雄,一会儿老夫自有分教,保证叫你们满意得没话说。” 张辽也觉孙观太愣,连忙说好话道:“明公切莫见怪,孙老弟其实最是热心。听说您爱吃鲍鱼,特意准备了一大车腌好的。我们赶路先行一步,明天弟兄们就赶着车给您送来了。” 我很满意的道:“多谢孙英雄厚赠,战乱以来贡品断绝,这些鲍鱼老夫正好带回许都奉天子享用。” 孙观抱着臂膀笑道:“那是给您的,不是给皇上的。若是您准俺带着弟兄们继续留在家乡,以后皇上家的鲍鱼俺全管了!” 尹礼凑趣道:“明公听见没有,这小子就是臭嘴不臭心,您别跟他一般见识。” 孙观一撇嘴道:“你他娘的别胡说!俺心是好心,但嘴也不臭!” 众人听他们斗嘴无不大笑,张辽道:“时候也不早了,我看咱们还是进营说话吧。” “且慢!”我拦住五人道:“可不能这么随随便便叫你们进去。仲康替我传令,叫满营众将列队两厢,鼓乐手都给我准备好,吹三通打三通,把几位英雄风风光光迎进去!” 军令传下,连营里立时热闹起来,各部将校乃至祭酒掾属纷纷整装赶来。军乐手擂鼓手吹的吹打的打,真好似迎接贵宾一般。大家分列左右拢目观瞧,但见我与张辽携手揽腕昂首阔步而来;再往后看,大胡子、大胖子、青面颏、刀疤脸,灰布长衣绢帕罩头,腰里掖着大刀片子,这神头鬼脸的都是什么人啊?官军迎土匪,众将想笑不敢笑,都瞧着我的面子作揖行礼。孙观等人却是大开眼界,纷纷抱拳还礼,眼瞅着“大小头目”数都数不过来,心中暗暗佩服,这座山头势力可比自己大多啦! 我直把他们引到中军大帐,吩咐庖人摆下最好的酒宴,又怕这帮人怀疑自己有加害之心,命全体将校就地解散,只把与他们熟稔的张辽、陈登留下来。一时间美酒佳肴水陆毕陈,上好的鲍鱼炖好了,还专门给陈登预备了新鲜生鱼片,七人主分明各自入席。 我深知这帮草莽人物的性子,铜尊酒盏一概不用,就拿大碗盛酒。自己慢慢斟上,当先端了起来:“英雄至此劳资先干为敬!”说罢强自忍耐把一大碗烈酒喝了下去。 痛快!痛快!”臧霸等人见我饮酒甚投脾气也都喝干了。 我从来没这么喝过,为了逞豪气强灌一大碗,直觉满眼昏花五彩缤纷,好半天才稳住心神,缓口气道:“唉……列位真是英雄好汉,不带随从就敢进我军的连营,你们既然推心置腹,老夫自然将心比心以诚相待!” 吴敦这半天一句话都没有,可这闷葫芦见到酒话匣子就打开了道:“这人生在世最重要的就是义气!您跟文远是朋友,文远跟臧大哥是朋友,可我们跟臧大哥更是朋友,拐了个弯大家都是朋友!” 一介土匪跟当朝三公攀交情,这话说得实在放肆。不过我也不计较,只道:“说得好啊,都是朋友。朋友们请!”又敬了诸人一碗,不过自己却不敢再灌了。 这两碗酒一下肚,孙观又扯着嗓门嚷道:“俗话说得好,为朋友两肋插刀!文远和奴寇叫俺们来,俺们哪能不来?” “奴寇?!”瞬间我就愣了。 臧霸凶巴巴的脸上露出一丝羞涩道:“惭愧惭愧,是在下的诨号。” 我微然一笑:“奴寇奴寇,世间疾苦逼奴为寇,这名字倒还算妥帖……那你们几个的诨号叫什么呢?” 孙观见他爱听,越发放开手脚了,放声道:“俺的诨号叫婴子、吴敦诨号黯奴、尹礼的叫卢儿。”臧奴寇、孙婴子、吴黯奴、尹卢儿,这名字一听就是草莽土匪叫的,将他们的出身事迹彻底暴露。 我面露莞尔道:“有趣有趣。” 无知者无畏,孙礼全不在乎,竟乐呵呵问道:“明公,您的诨号是什么?”此话一出口,张辽、陈登都惊得面如土色。 我却不计较,戏谑道:“我倒没有什么诨号。” 随后我又摆摆手道:“你们的都知道了,那昌霸的诨号又叫什么?” 孙观脸色一沉,炸雷般的嗓子突然压低了,喃喃道:“他倒是没什么诨号,但老百姓都叫他昌豨。” “哦?昌豨……”我陷入了沉思。豨者,野猪也。《淮南鸿烈》有云“封豨修蛇,皆为民害”,老百姓这么叫他,足见昌霸是凶狠残暴之人。但眼下这个时候,我还顾不上跟个草头王计较,只是意味深长道:“这名字似乎霸道了些。” 臧霸恐我不悦,赶紧补充道:“其实昌霸这人就是脾气怪点儿,不见得没有向善之心。” 我听他有意回护,自然要给面子,顺水推舟道:“不错不错,谁天生就是恶人?都是这乱世逼出来的嘛!”说话间我目光扫过四人脸庞,见他们个个低头似有感触,便提高嗓音正色道:“臧霸、孙观、吴敦、尹礼听教!” 四人是来投诚的,但兵马、粮秣、地盘等尚未商榷妥当,没料到我突发教令,错愕之间面面相觑。张辽凑到臧霸耳边道:“放宽心吧,跪下听封,愚兄不会害你的。”臧霸信赖张辽,立刻绕过桌案跪倒在大帐中央。他是这四个人的头,他既然肯跪,孙观等犹豫片刻也跟着跪了道:“愿听明公号令。”话虽这么说,心里不免还有些惴惴,呼号声参差不齐。 我见他们乖乖跪下,捋髯道:“尔等本为安善之民,遭逢乱世失身为贼。尚怀纯良之心,不忘天下之本。虽占据郡县滨海之地自作威福,然讨黄巾、逐贪官、诛恶霸、拒吕布,保有一方之百姓,亦不为无功。本官上疏朝廷,表奏你等为……”说到这儿我故意停顿了一下,瞧着四人紧张的神情,倏然微笑道:“表奏尔等为郡国之将。臧霸为徐州琅邪相;孙观为青州北海相;吴敦所占利城诸县提升利城郡,任为利城太守;尹礼所占东莞诸县提升东莞郡,任为东莞太守。所辖滨海县城如旧,一应兵马、粮秣、部署仍归你们自主调遣!” 四人瞪大了眼睛,张着嘴半晌说不出话,舌头都快掉到地上了。我见他们如此窘态,莞尔道:“怎么样?几位还有什么不满意的吗?” “明公乃是俺孙婴子的重生父母再造爹娘!”孙观高嚷一声,重重地磕了个头道:“要是知道归顺朝廷这么好,俺早他娘的洗手不干啦!”臧霸三人也受宠若惊,磕头似鸡奔碎米一般,我这样的安排,非但没有剥夺他们在青徐沿海的割据,而且承认了他们划地统治的合法性,都有了郡守、国相一级的高官。四人出身低微,不是山野草莽就是衙寺小吏,家里好几辈子没出过有身份的人,如今骤然间成了二千石的地方大员,这官当得都欺祖啦! 见他们感恩戴德连连叩首,我仰面大笑道:“哈哈哈……这是朝廷的恩德,也是列位修身所致,快快起来吧!”我既赞辅天子又褒奖四人,单把自己的干系撇清。 四人仓皇起身,臧霸抱拳道:“朝廷与明公待我等恩重如山,我等日后自当驱驰尽命。” 我要的就是他这句话,手捻胡须微微颔首,见孙观已磕得额头通红,觉这个直肠子甚是可爱,点手道:“孙郡将,你近前来。” 孙观从未想到有人会唤他“郡将”,竟不明我喊的是他自己,还是臧霸将他推了过去。他虽生性直率,这会儿却扭捏起来,站在我面前,一时间手足无措,连抱拳作揖都不会了,哈腰问道:“明公还有什么吩咐俺的?” 我随随便便道:“你既受封北海相,令兄孙康也不能孑然一身,我将琅邪郡的城阳县划拨与他,更为一郡,任命他为城阳太守!” 孙观感动至极,这次不磕头了,七尺高的山东汉子跪在我脚畔,眼泪止不住往下掉哭道:“俺以为落个贼父贼母贼子贼孙,哪想到……如此厚恩俺哥们何以为报?以后明公您让俺向东俺不向西,您让俺打狗俺不捉鸡,您看谁不顺眼俺把他满门老小的脑袋都给您割来!只要您发一句话,孙婴子上刀山下油锅在所不辞!敢眨一下眼睛,俺他娘的不是人生父母养的!” 众人听他言语粗俗都不禁哈哈大笑,我伸双手将他搀起,抚慰道:“孙郡将,这大好的日子可不能哭啊……再者这是朝廷的恩德,你可不能只念叨老夫这点儿小恩小惠。” “俺不哭,不哭!”孙观边说边抹着眼泪,俨然已经满脸花了。 我深知这几个人粗鲁直率,耐心嘱咐道:“以后列位与本官同朝称臣,须时时以朝廷为念天下为念,兵马部署可以不更,但朝廷的礼法制度要遵守。不懂的要好好学,向地方高洁之士请教,别动不动就脏口,还有这诨号可不能再叫!别进了郡寺衙门,张口一个孙婴子闭嘴一个尹卢儿的,这成什么体统啊?” 诸人更是大笑,纷纷抱拳道:“谨遵明公教诲。” 眼见这帮人都已心悦诚服,我也是放心了,慢慢踱至臧霸面前道:“宣高啊,那昌霸的地盘在哪里?” 臧霸顿觉紧张,收住笑容道:“他地盘不固定,不过大多数时候在东海昌虑一带活动。”说罢心中不安,生恐我会派他除掉昌霸,倘若果有此令,这忠义两难可就不好办了。 哪知我却说道:“劳你替我给他捎个话,叫他别再来回迁徙贻害无辜了,索性在昌虑落脚。我照旧升县为郡,任命他为昌虑太守,跟你们一样的官阶。既然是兄弟,有福同享嘛!”臧霸一愣,赶紧趋身要跪,我一把拉住,“今天跪得太多,我可再受不起了。” 臧霸满意得不能再满意了:“明公胸襟犹如大海!末将先代昌霸谢您的厚恩。” 我叹了口气道:“天下之大黎民之众,区区昌虑又算得了什么?只是他日后须听从朝廷号令,切不可再横行无忌为害百姓了。” “诺。”臧霸不好再跪,仅作揖道,“您的话我一定字字不落转告与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