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31节
长陵终于难以抑制地眼眶一热。 她亦撩袍跪倒,回拜众越家旧将,这一幕落在所有人眼中,皆是不能置信。 谁都知道魏行云坐拥百万雄狮,在西夏更是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地位,纵然是从越家麾下出来的,如今也已是时过境迁,为何一听闻越二公子复生,便让亲子亲率大军,心甘情愿地将兵权归还? 明月舟不明白,七叔不明白,符宴归更是不明白。 但是越家军明白。 这天地之间,哪怕世人诸多凉薄,终有人不忘恩义,不折风骨,不愿让自己的热血就此冷却于漫漫岁月。 长陵站起身来,拭去眼角热泪,道:“上马!” 所有旧将闻言,纷纷听令上马,魏少玄策骑在她身侧,望着前方符宴归道:“符相,东夏西夏已有多年未战,不知今日是否要领略一二,以一敌十,以一敌百这样的传说,我们二公子是否还能再演绎一次?” 符宴归惊愕的神情逐渐淡下,取而代之的是极为讽刺的笑,“想不到……我终究还是不能把你带回去……” 长陵道:“你走吧。” 符宴归一愣,“你不杀我?” 魏少玄想要劝阻,“二公子……” 长陵微微一抬手,冷静地看着他道:“趁我还没有改变主意之前。” 符宴归咬了咬牙,神情复杂地望着她半晌,终于一声令下,高呼退兵。 望着东夏大军渐行渐远,魏少玄不免急道:“二公子,放他走,无异于纵虎归山啊……” “他时日无多,我杀与不杀,有什么分别?”长陵道:“只是他若今日死了,东夏必陷入无尽战乱,无辜受难的终究是百姓,而少玄你……带来的兵马,并不足以攻城略地吧?” 魏少玄徒然一惊——他没想到长陵光是用听,便知这浩大声势有虚。 长陵回首看着身后这支王者之师,虽看去像是临时凑齐的,但又仿佛是早有筹谋,她心中有太多的疑问,却不能当着明月舟他们的面相问,只问了魏少玄一句:“你爹派你们前来救援,回去以后,打算如何同西夏皇帝交代?” 魏少玄稍稍靠近长陵,低声道:“二公子无需担心,其实这一切,都是贺侯与家父早有约定,之后的安排……” “贺侯?”长陵没忍住打断他的话,“你是说,贺瑜么?” “贺侯没有和二公子提及么?”魏少玄看长陵如此惊诧,“其实贺侯他的身份……” 魏少玄话没说完,看几步外的明月舟不声不响的凑近,不得不把话戛然而止,“其中关节,还待二公子回到西夏再详叙吧。” 这时,忽见前方飞来一骑,马背上有两个人,正冲这儿大声道:“师父——” 正是符宴旸和周沁。 长陵一夹马腹上前,不待相问,便见周沁一抹眼泪,哭道:“师父,小侯爷他……” ***** 江烟浩渺,夕阳洒在水面上,无数个柔和的光晕漂浮当中。 长陵站在龙门江的对岸,极目远眺,看江水金波滚滚,如银河奔流向东。 符宴旸说,他们亲眼见到叶麒是万箭穿心,然则符宴归将长命锁取下之后,并没有把他带回岸上。 如此想来,现在他应该正沉眠于这条水域里,只是不知游走到了何处。 她情不自禁攥住了挂在心尖的长命锁,听江水一浪接一浪拍在岩上,五指越握越紧。 突然,但听“咔嚓”一声,长命锁分开,一块揉成一团的锦帕轻柔地飘落。 清风拂过,一瞥眼间,她看到锦帕上有字。 长陵心头一震,眼疾手快地接住了锦帕,哆嗦着手展开锦帕。 锦帕浸过水,字也有些模糊了,但仍能辨得出书写人一撇一捺提顿起伏,字字周正。 信上曰: 你我此生,劫难千千,非山水万物宽厚以待。 然思之奇,昔年魂断,竟别后亦再邂逅红尘。 人存几载?卿之于我,一眼十年。 相逢至今,足有一年,足过百载。 世事难料,命不由己,诚不我欺。 此去无期,含恨无用,恕我不辞而别。 若得幸安在,千山万水终不能阻你我重遇。 若阴阳殊途,愿卿不拘于一人一心一天地。 我心牵绊于此,便写于此,笔迹潦草,还望莫怪。 盼卿一世长安。 作者有话要说: 长陵为什么不杀符宴归,除了她告诉魏少玄的那些原因之外,还有一个深层的原因是她内心里隐隐还有一丝奢求,万一符宴归说的是真的——万一叶麒真的还在他手中。只是她没有想到,符沁就此赶来道出了经过。她也没有想到叶麒早就留了一封诀别书给她。 哦,对了,关于这封诀别书,因为我是提前一天写的,写完后有拜托一个cv大大布兰德帮我录一个,刚好刚才收到demo,就发在喜马拉雅上面,手机里有下载喜马拉雅app的可以直接搜索:“长陵 诀别书” 关键词。 第一四三章: 西夏 别去金陵时尤是立秋,不想未到长安,初雪已至,沿途处处可见霜色染枝丫。饶是如此,上官道后逐渐车马粼粼,虽比不得东夏来的柳绿桃红,但人物繁阜,包罗万象,光是看随处搭起的酒肆茶摊,路人捧碗闲谈自得其乐之态,便能嗅出这一二繁盛。 自龙门山兵变后,长陵答应同魏少玄所率的越家军一同去西夏,明月舟眼见拐人无望,只能口头上邀请了几句“有空来做客”,待过了分水岭后不得不分道扬镳。 此次符相叛变,东夏基本上是要江山易主的前奏,若是贺家的主事敢于趁乱来个“拨乱反正”,或可与其一争。然则贺瑜已故,贺松更没有这种魄力,如此贺家的地位尤其尴尬——尴尬归尴尬,祖辈们打下的基业也不是说捣就能捣的,偌大的荆楚封地,东南重镇,纵是自立为王,单凭现在朝廷那些七零八凑的兵马,也绝非三五七年能动得了的。 原本贺家和符党闹掰,为长久计应当还是要找个靠山来的稳妥,所以这一路上魏少玄几番热络言辞,是存了招揽之意,但七叔和陶风皆不是能说得上话的人,待送了长陵离开豫州后,就直接领着贺家兵马回江陵郡同贺老太爷复命。 这种事,长陵不去掺和,魏少玄也不至胆儿肥的敢唤二公子去说项,何况从离开龙门江后,这路上除了问候越大公子外,几乎也没怎么见她说过话。 按理说,长盛脉象顺畅,气血充盈,腑脏无病变之兆,恢复得算好,却始终未醒。 这就不免让人想到了最坏的可能——当初迦叶提过人一旦长久的陷入昏迷中,于脑损伤极大,纵是治好了躯体,若是始终无法恢复意识,便如活死人一般。 但这只是揣测,如何确诊、可否救治还需得由懂行的大夫来,七叔临别前答应过会派人去寻纪北阑,魏少玄也表示长安也有冠绝天下的名医,事已至此,长陵也想不出更好的主意,只能且走且看。 她短短时日,先得群雄拥护、再是沈曜不战自亡、寻到兄长之后魏少玄亲率越家军前来以示投诚,这局势变化于她而言本是柳暗花明,她却觉得前路前所未有的迷茫。 以前年少时,她只觉得中原辽阔无垠,待成就兄长的霸业,定要好好游历,看尽天下奇人异事,吃足风味美酒佳肴;后来她到了金陵城,看着那些身居高位的仇人呼风唤雨、猖狂无道,便一门心思想着如何扳倒他们,无所畏惧也无所谓后路。 但现在,好像五湖四海皆可任她行,可又不知该往何处而行。 ***** 去西夏这一路上,同行者除了迦叶、迦谷外,还有个比糖人还黏的周沁。符二不在,这小徒弟大抵是担心师父痛失挚爱容易想不开,总是变着法的跟着她转,最初几日,长陵基本在神游太虚,倒也不觉得什么,近来愈发能感到她的聒噪,只是吃一顿饭的功夫就问了三次要不要关窗,长陵终于不堪忍受道:“小沁,你要是觉得冷,可以自己关,无需问我。” 周沁巴眨着眼有些发愣,“师父,这句可是你这一路上对我说过最长的一句话了……” 看长陵脸色不对,忙比划了一下窗外,“主要是你都没发觉外头那么多眼睛盯着……” 长陵略感疑惑,走到窗边往外一瞥,骤听一阵齐声惊呼,但见对楼走廊、隔壁间阳台、以及楼下街摊都堵满了前来看热闹的人——来看传闻中死而复生的战神越二公子的。 “天呐,那就是越二公子么?” “听说越二公子本是个美人,我呸,这哪里是美人,简直就是个仙女!” “难怪时隔这么久,天下群雄还对她念念不忘……” “哎,我听说这次东夏兵乱,贺家的侯爷就是为了……” 长陵直接关窗,背对着饭桌道:“再遇到这种事,直接关窗。” 闲人爱嚼舌根,无关喜恶,待魏少玄把这些无聊散客遣走之后,一行人马继续前行,夜幕降临时方入长安城。 长安的夜依旧是灯火通明,市列珠玑,周沁趴在马车窗边,一双眼根本看不过来,而长陵却根本无心去看。 若只是为了给长盛治病,江陵郡也非不可,她之所以舍近求远,除了想要亲口向魏行云致谢之外,尤是为了那句魏少玄透露过的身世。 他说,叶麒是西夏当朝皇帝元珏的亲生儿子。 ***** 长安入夜分外冰冷。 但将军府却无甚寒意,几人刚踏入院子,都能感觉到卧厢内拂来的暖风。 这一进院落五间房,留给长盛的正房另有耳房,迦叶和迦谷担心府中外人照料不周,分住两侧;长陵与周沁则在对屋,院落不大,都无需推开门窗,对门境况一听便知。 比起这一分不言而喻的妥帖,早已等候在屋内的几名太医更让长陵感到惊诧,虽然他们诊过脉后差点没因各自不同的意见打起来,好在达成一致的一点是对长盛的苏醒都抱有希望——倘若一个人当真没有自我意志,是很难恢复到这个地步的。 太医们前脚离开,魏行云后脚匆匆赶回府邸。 他还是一如记忆中那般身躯凛凛,走路带风,虽说两鬓间的白发暴露了他的年纪,但看他几句举手投足凛然生威,显然是独当一面惯了,不再是当年那个耿直的副将模样了。 但眼神还是不太好。 长陵就站在门边,没来得及说话,他就直接忽略掠过,径自往屋内踱去,一见到榻上的长盛,“扑通”一声跪倒在地,老泪纵横起来。 她在看着魏行云微微发颤的背影,才后知后觉地看到了他的苍老。 其余众人自觉屏退离开,魏行云自顾自地跪在床边,喃喃低语追忆起诸多旧事来。 他不知长陵在他身后,也不知长盛能否听到,有些话埋藏在心里太久,还能有机会得以倾吐,也算是一件幸事。 长陵静静听着,一瞬间像是被拉回了枕戈待旦的岁月里,久久没有回过神来。 好一会儿,等到魏行云发现这屋中还有一个漂亮的姑娘时,才收敛起身,问说:“姑娘也是随大公子同行的吧?不知二公子人在何处?” 长陵忍不住牵起了嘴角,一笑之下反倒有些酸涩:“魏将军,我就知道你认不出来。” 魏行云一听,难以置信地望着她半晌,才道:“二公子?” 其实那些死而复生的奇事,除了叶麒和迦叶他们之外,长陵没对其他人提过。但面对魏行云,她也不愿多加隐瞒,没有想到他听到一半,就不能自己地跪下身道:“二公子,是我愚钝,只道你们是遭雁人所害,不想这背后竟……早知沈曜如此歹毒阴险,当日我便是拼死也要他为那些逝去的将士们陪葬……” 长陵扶他起身,“魏将军,你能率我越家一支逃出生天,又能另择新主为半壁中原遮风挡雨,此间功德,已是无上。” “二公子岂可如此说?”魏行云当即道:“我当年蒙冤受辱,实是走投无路,不得不借前梁之名稳固军力与沈曜抗衡,但十年来,我心向何处,志在何处,二公子既见军旗与兵符,如何还能不知其中真意?” “魏将军……” “不错,我一日是越家的将军,这一生就都是越家的将军。” 长陵看他如此语气笃定,不由一怔,“可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