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9节
他自始至终没有说话。 除了沉默,只剩下沉默。 望着他单薄的身影,岑凤华甚至觉得,她这么大的年纪,都可以轻而易举地把他抱起来。 当然,其实还是有些抱不动的。 但这个孩子太命苦了。 他还是未成年的时候,那么小,那么前途无量,那么年轻的时候,就让他承受了一般人难以承受的疼痛。 这种疼痛,除了施加在身上以外,更多的是精神上的痛苦。 因为阮司南出生的时候,和大多数普通的孩子一样,身体健康,四肢健全,能到处跑动。 喜欢做的事除了读书以外,还有热爱旅游和运动。 如果不曾见过阳光,如果一开始就待在黑暗的世界里,哪会在尝试过幸福的滋味后,难以忍受被黑暗逐渐侵吞的自己? 岑凤华心如刀割,又想到,如果不是沈黛带着她的女儿,在那一年嫁入他们阮家,阮司南怎么可能在十六岁那年,废了这两条腿? 还不是为了救沈欣媛那个丫头? 那丫头,和她的母亲一样的坏。 她的母亲,勾引她儿子的心,一个戏子罢了,也妄图嫁入他们这种高门大户。 沈欣媛则更可恶了,害得她的孙子,再也不能成为完整的人。 岑凤华想到过去的事,心头涌上一股股怨气。 为了阮司南双腿的事,这几年下来,她带着他国内国外地跑,什么国内权威的专家全都看过一遍,也去了国内最好的康复中心,找到比较好的护工想帮助他站立。 但站立这种事,哪是嘴上说说就有可能实现的? 阮司南刚送医的那一会儿,医生和护士都惊呆了,一般情况下,在那种极度残忍与超强的压迫下,人会本能地陷入昏厥,或者疼到难以忍受的状态。 阮司南当时只是额角渗着冷汗,眼睛都通红了,硬是忍着没有呼一声痛,也没有流一滴眼泪。 只对医生和护士们反复确认:“医生,请保住我的腿,我不能没有我的腿,我的腿……我的腿,我需要它们,我不能离开它们,没有腿,我就不能跑,就不能去看世界。” 医生回答不上来,依照送来的情况看,他的腿要想保住,其实是很难办到的事,好一点的情况就是,他的腿还能留着,差一点的情况就是,得截肢。 医生只能和他说:“孩子,没有腿,一样可以看到世界。你可以从书里,可以从知识的海洋里,甚至可以去现实里,去看这个精彩的世界。现代科技很发达,你可以坐飞机,坐动车,坐游轮,坐任何一样交通工具,它们都可以成为你的腿。” 阮司南在那一刻,终于哭了。 他一个从来不哭的人,在那一刻,竟然哭得快喘不过气。 手术室外的楼道里,回响的都是他痛哭的声音。 “不一样的,不一样的,什么都不能代替我的腿,什么都不能代替啊……” …… 最后腿是保住了,但他到目前为止,也都再也站不起来。 岑凤华害怕自己的孙子想不开,他当时哭得那么撕心裂肺,像要寻死的样子,哪怕身体在慢慢康复,心灵上已经开始腐朽溃烂。 岑凤华无奈,只能合着医生们一起骗他,说只要努努力,世界上没有办不到的事情。 还给他看一些天生残缺的人们的演讲。 还有那些书,家里面堆了一堆,都是别人的苦难史,如何振作的过程。 几年前的阮司南,还相信这种话,可随着时间的推移,随着希望一点点破灭,他逐渐地意识到什么,虽然他会反复和见到的医生、权威专家们问:“我的腿,还能治得好吗?” 其实问出这句话的同时,最不相信能治得好的人是他。 从那以后,阮司南变得越来越阴郁,越来越不爱和人说话。 除了他喜欢看书,会偶尔参加一些文人聚会。 在这之外的时间,他总喜欢把自己一个人锁在房间里面,谁也不搭理。 有时候是一天,有时候是两三天。 家里的佣人们都没办法,一开始还以为他关在房间里,是想寻死。 把窗户都封死了,任何尖锐的工具,也不给他留在房间内。 谁敲门,他都不会开,只能将每天的三餐放在他房间的门口。 就连他最亲近的人——岑凤华,和他的父亲,都没有办法。 这一次是到了每月例行检查的日子,其实早在今天之前,阮司南已经破纪录地将自己关在房间中,长达五天的时间。 岑凤华推了他一会儿,看着他轻轻垂着的后脑,心中涌起一股难以言说的心疼。 她很想倾尽全力,哪怕将所有的家产都用在治疗的费用上,也要换回他的一双腿。 这可能是阮司南毕生的希望。 快拐出医院大门的时候,一直闷不作声的阮司南,突然轻轻开口:“奶奶,我想自己走。” 他嘴里的“走”的意思,自然不是让两条腿站起来走动的意思,而是用手,自己推动轮椅。 岑凤华明白他想做什么,可就快出医院大门了,司机和车都在外面的停车场等着。 岑凤华让他耐心一点:“没事的,我们快到了。” 阮司南先是沉默,突然冷着声音,低吼一声:“我说,我要自己走!” 他吼的声音那么的用力,不禁把岑凤华吓着了。 他好像在咆哮,气得发抖,双肩在一个劲地猛颤。 岑凤华害怕他情绪波动,且他最近的精神状态确实不好,送到门口的饭菜都很少碰了,大家又不敢敲门劝说他,可能越劝越会出现一种反效果。 岑凤华只能忍着心疼,慢慢地松开手。 又不放心他,在后面亦步亦趋地跟着。 阮司南瘦白的胳膊,慢慢抬起,很快手指按在轮胎上面,开始用手指试着向前滚动。 其实自己滚轮椅“走路”的这种事,他以前也尝试过好多次,但家里人总是提心吊胆的,生怕他出事一样。 尤其是岑凤华,总喜欢安排管家等人盯着他,害怕他再出意外,现在他连公园、商业街那些地方,都去的少了。 以前一起耍闹的小伙伴们,也逐渐不与他来往。 倒不是那些人不来看望他,是阮司南自从少了两条腿以后,觉得自己和普通人变得不一样了。 他是残疾,不是残废,但他总说自己是一个“废物”,开始变得自卑,变得多疑,还有些狂躁。 过分地依赖药物,就会产生其他的副作用。 刚才李医生把他裤腿掀起来时,都不太忍心看他现在的情状,两条腿已经撑不起裤子,看着很骨瘦如柴。 肌rou因为长期没法锻炼和使用,呈现出轻微萎缩的状态。 李医生对岑凤华的嘱咐依然是那些,让他们好好安排人,平时多带他出去散散心,转移注意力,还有多多进行按摩,尤其是腿部的肌rou这一块,要用局部热敷的方法。 岑凤华小心翼翼地跟在他的后面,尽量好言劝说:“司南,回家以后,我让你林阿姨炖点大骨头汤给你补补,李医生说了,你最近又瘦了,不能再这么克制食欲,该养养rou了。” 阮司南好像没把这句话放在心里一样,不痛不痒地回了一句:“知道了。” 岑凤华又想劝他:“最近你爸爸手里有个项目,要去山明水秀、景色宜人的东合市一趟,你要不要跟着他一起去?” 见他没有立刻否决这个提议,岑凤华不禁觉得有希望,加紧机会说:“如果去的话,我立马安排人,正好你爸爸在你身边,好有个照应,在那边,你也能多呼吸呼吸新鲜空气。” 按在轮胎上的手指忽然止住,轮椅顿时停住,阮司南微扬了头,露出病态惨白的一张脸。 阴冷的表情挂在脸上,他扯唇笑了片刻。 但那笑容,绝非发自内心,笑得也和他眼中充满的厌世的感情一样,特别阴冷:“我跟着我爸他去,他不会觉得我是一个废物吗?” 岑凤华沉默了一下:“……” 椅轮再次转动起来,阮司南轻轻笑着,声音寒到人的骨髓里。 “我过去,只会成为他的累赘。他会觉得烦恼的吧?” 岑凤华不想听到他这么妄自菲薄自己,大喊一声:“司南!” 阮司南没再理她,兀自转着椅轮,一开始是很慢很慢的速度,但是突然间,越来越快,快到岑凤华都来不及反应。 预感到不妙,岑凤华大喘着气赶紧拼尽全力跑步。 奈何年纪过大,没跑几步已经明显感觉体力跟不上。 岑凤华又大喊一声:“司南!” 阮司南已经推着椅轮,在她的面前快速穿梭在人群里。 岑凤华又追了几步,前面不断有新的来医院看病的患者涌入,阻挡了她前进的道路。 眼看他穿过医院的大门,前方有七八层台阶等着他,岑凤华心里一急,拼命拨开人,往前奔跑。 已经晚了。 作者有话要说: 谢谢“大哥”的地雷、火箭炮,谢谢“芝? 培根焗饭”的手榴弹,么么=3=(这边显示是这个名字,不知道打对没) ** 阮司南:如果我不曾见过阳光。 阮司南:我可能还能适应黑暗。 阮司南:但是我感受过阳光的温暖。 阮司南:便不想再回去那阴冷潮湿的黑暗中。 第39章 双颜对决(2更) 阮司南在看到台阶以后, 用力地转着,人很快跟着轮椅一起在颠簸的台阶上摔倒。 身体从轮椅里面翻出去以后, 他的额头还有四肢, 在冷硬的台阶上连续撞了好几次,一路翻滚到台阶最底下。 岑凤华吓得脸都白了。 医院门口三三两两的人看到这一幕, 见台阶上滚下一个人来, 全都纷纷避让,被他的阵仗吓得不敢靠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