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49节
皇帝陛下种痘成功,值得普天同庆,鲁王府立一大功,可是鲁王府一点动静都没有。马上就有风声,鲁王种痘失败,生命垂危。 赵盈锐忐忑,他在研武堂当值这些时间,尤是敬重摄政王为人。他很惶恐地问何首辅:“舅父,摄政王真出事了?” 何首辅沉静:“尽好臣子的本分即可。” 赵盈锐团团转。他现在进不去鲁王府,他的热血刚刚在研武堂被点燃。他突然十分畏怯入夜和睡眠,他害怕研武堂,驿道,火器,延安府,京郊秋狝,摄政王,这一切,不过是大梦一场。 一觉醒来,没有摄政王,金兵还在城外面围着。 赵盈锐一宿一宿地不睡觉,强迫自己盯着蜡烛看。只要不睡觉,就没有噩梦。 摄政王不是空梦,摄政王带来的希望也绝对不是一场空梦! 李奉恕睁开眼睛。他依旧在高烧,眼神却忽然明亮,燃烧元神地灼灼生辉。他摸摸王修的脸:“你回山东去,我给你准备了宅院田地。本来想在你生辰给你个惊喜,宗政置办的,你回山东去……” 王修愣愣地看着李奉恕,李奉恕很振奋地坐起来:“把李奉念叫来。” 王修眼泪一颗一颗往外掉,李奉恕精神抖擞:“快去叫李奉念,我有话跟他说。” 王修全身都哆嗦了。 敞轩外夜色浓重,敞轩里烛火燃燃。摄政王穿着公服,坐在玻璃后面,威严地仿佛坐在神龛之中遥远时光中的神像。 粤王李奉念半夜被人拖起床,懵怔地到鲁王府,被人领着,一瘸一拐走到后院敞轩中,一看夜色中灯火辉煌的敞轩,差点摔倒。 李奉念拄着拐杖,惊悚地蹒跚着,迫不得已一步一步靠前。 摄政王看着李奉念。 李奉念扑通跪下。 “六……六哥……” 李奉恕对着他轻声道:“李奉念,从今以后,你要记得,李家列祖列宗看着你。” 第202章 摄政王不行了。 当粤王李奉念深夜离开鲁王府, 这几乎就成为了北京默认的事实。太后在后宫不停地念经, 皇帝陛下又哭又闹要六叔,鲁王府门前一片死寂—— 鲁王种痘失败,出花。 出天花的人,事实上就已经是个死人。 再也瞒不住,太医院没进宫的太医戴着面罩穿着蓝袍寂寂然鱼贯进入鲁王府, 许久不出。 毫无办法。 王都事坐在敞轩中抱着鲁王的头, 垂首一言不发。大奉承站在冷风中冷汗滚滚, 几层衣服全透。铅灰的天越来越迫近, 北京城几近崩摧。 鲁王高烧, 皮肤上的红疹越来越鲜亮,隐隐真有出浆之势。朱大夫一下子坐在地上,热泪滚滚。他不知道哭谁,哭摄政王殿下, 还是哭他们主家几代豁出命亲身培育的痘苗将要毁于一旦,或者说……哭大晏永远无法抵抗天花的未来。 王修一概不管。 他抱着李奉恕的头, 温柔地帮他换降温的手巾。额头太烫了, 李奉恕可能真的已经烧出问题。王修此刻一片平静,他想着,只要李奉恕能从天花里活下来,不管是变成什么样, 瞎了瘸了傻了毁容了, 只要李奉恕活着,就是老天爷格外开恩。等老李退烧, 王修就装马车回山东。来时老李带着自己和一车大葱,回山东王修也不要别的,装上大葱和老李,绝不回头。 敞轩外面太医好像走了,又换成内阁六部大臣,一律戴着面罩口罩穿着淡蓝袍子,只剩一双眼睛漏在外面。王修不想看他们的眼睛,嫌恶心。 面部没有了其他四官的掩护,一双眼睛,能透露的全透露了。 多少人在盼着鲁王死去。 王修轻轻拍着李奉恕,除了李奉恕,什么都不看。 富太监一听昨天夜里摄政王把粤王叫去鲁王府就觉得要糟。昨天晚上鲁王突然神采奕奕,把鲁王府的人吓得半死。鲁王府卫军闯进粤王府拖粤王,粤王亲眼看见玻璃后面身穿公服的摄政王,吓得“瘫倒在地”。 鲁王告诉粤王,以后列祖列宗看着他。 什么意思。 富太监尽量不往那四个字想,但是粤王一走鲁王就昏迷了,到今天太医院的人内阁六部的人去看,鲁王都没醒。出花凶多吉少,民间一旦出花都是开始准备丧事的。鲁王…… 这下可能真的悬了。 皇帝陛下急得发疯,一定要让太医院的太医们去鲁王府,谁劝都不行。皇帝陛下到底是个小孩子,根本沉不住气,这时候慌得只会哭。曾森来劝慰皇帝,劝慰到一半自己也跟着哭。 太医院的太医们大多数都在宫里,宫中天花越来越严重,太后已经把中轴的乾清宫慈宁宫钦安殿全部封起,不允许东西两边的人走动,然而紫禁城西边也出现了天花。 太后心平气和念经。反正皇帝已经种痘,她心里踏实。若不是摄政王力排众议让皇帝种痘,这时候皇帝凶多吉少。他们说鲁王是“故人归来”,太后感念,可能是真的。故人归来,庇佑子孙。 封钦安殿前,太后领着皇帝陛下在钦安殿里叩拜北方玄武大帝金身。太后一抬头,在巍峨的金身像上,恍惚看到了李奉恕的脸。 “太祖太宗怜子孙后代受苦,太祖太宗保佑……” 内阁从鲁王府中撤出,换掉外袍口罩烧毁,换上新的。口罩上面的眼睛互相对视,艰难地确定谁是谁。他们在对视的瞬间就看明白了互相的心思。 故人不必归来,送故人走吧。 刘次辅下了马车,一掸血红官服的袍子边,抬腿进入千步廊上内阁临时值房。何首辅沉默地跟在后面,徐阁老杨阁老亦沉默。 刘次辅高声道:“太宗设立内阁,初衷是什么,诸位同僚还记得吗?” 没人回答,刘次辅道:“挽时艰,扶社稷,佐明君,平政务。鲁王病危,此时正用到你我,你我责无旁贷。” 刘次辅看何首辅。当初何首辅力主迎李奉恕进京,就因为山东来信说李奉恕“漠然木讷”,不过是看李奉恕好拿捏。实际上鲁王把大家给涮了一把,等到大家如梦方醒,鲁王已经是“故人”——官员们骨血里最深切的那个噩梦。 大晏三百年,讲究的是“共治”,鲁王峻刻寡恩,绝对不可能“共治”。光是京城皇族勋戚在京郊的皇庄,鲁王抄了多少,抓了多少。将来鲁王厘清天下耕田,依着鲁王冷酷不仁的性子,会如何? 刘次辅微笑:“治世须仁王。” 徐仁静打了个寒噤。一年前刘次辅是力主迎粤王进京摄政的,粤王输在路途遥远。这一年粤王在京与宗室皇亲与勋戚大员们多多少少都有经营,反正,反正……也只剩一个粤王了! 这么久了,刘次辅倏然站直身子,不再佝偻。何首辅突然发现刘次辅比自己高!刘次辅第一次直视何首辅,若有似无地笑:“大晏天子年幼,不可一日无辅佐。何首辅说呢?” 何首辅表情不动:“辅佐不是还有你我。” 刘次辅长长一叹:“何首辅,这话就顾左右而言他了。都说公道自在人心,鲁王摄政这一年是否得人心呢?” 何首辅下眼睑一跳:“殿下整顿京营尚有成效。” 刘次辅低头瞪何首辅,扑哧一笑,喷何首辅一脸唾沫星子:“何首辅特意提一提京营?京营怎么了?不稳了?” 何首辅心里一沉。 “周将军一向最骨鲠忠直,难道他要造反不成?” 周将军的帅帐里暴起一声断喝:“滚蛋!” 邬双樨在帐外头一次听见周烈的怒喝,惊一下。周烈从来沉稳厚道,并不疾言厉色。邬双樨抬眼看看铅阴的天色,又放下目光,盯着靴子尖。 帐内的人带着笑意说:“周将军难道要造反不成。杀进北京还是叛出大晏?” 邬双樨冷冷地听着,杀进北京,叛出大晏……呵。 刘次辅的人找过他了。北京城里的人都习惯了并不把事做绝,夹缠勾连,谁不知道哪天就用上谁,都是一张网里的活物。粤王摄政,方督师就会被释放,关宁铁骑每年的京运例银一两都不会减少。 邬双樨低头看自己的手。 周烈把人轰出去,微微颤抖的手中攥了张纸条,攥得太紧被汗浸透。他恨不能立刻挥师进北京城,但无调令擅自进城,与犯上作乱何异?“忠”这个字,就是周烈脖子上的绞索,他只要越雷池一步,立刻就会绞杀他。 周烈看到帐外的天色,阴得看不见太阳。昨天晚上鲁王召粤王,现在又是接近黄昏。周烈坐在帅帐中,剧烈喘息。他跟鞑靼大军对阵激战是也没有像今日如此惶恐。 沉住气。 周烈闭上眼。 帅帐中蜡烛一抖。 王修被烛火一晃,忽然惊醒一般,惶惑地左右看看,什么时候了? 敞轩外面夜色浓重,北风凄厉地哀嚎着往玻璃上撞,如刀如斧,撞得敞轩四面玻璃咯咯轻颤。王修抱着昏迷的李奉恕,惶惶然地感觉到孤寂的敞轩仿佛是狂风巨浪中的孤岛,深海中无数的獠牙怪兽在水面下面阴阴窥视。它们只要一张嘴,随时撕碎李奉恕。 敞轩中的烛火瑟瑟发抖,敞轩外面寂静地仿佛天地共沉。王修抱紧李奉恕,有些瘆瘆然。他并不恐惧,因为老李就在他怀里。上天入地,反正在一起。 只是,外面太寂静了。王府守卫军巡逻的声音都没有了?王修没发觉自己的牙齿在打颤,轻轻敲击。 磅礴的力量,在接近。 那一瞬间,王修看到了。他确定自己看到了。巨大,平和,安详,温柔的影子,掠过敞轩的玻璃窗外,烛火被压得一低头,光影乱晃,王修眼前一花,李奉恕挣扎着喘息,好像跟什么东西在争夺自己最后一口气。王修彻底怕了,他无措地掉泪:“老李,老李!你别吓我!” “咩啊~” 明暗闪灭,李奉恕在床上痉挛地挣扎翻滚,跟自己的命运搏斗。王修听见敞轩外甜甜的叫唤。 “咩啊!” 第二天一早,鲁王府大门口,毫无生机。 鲁王府大奉承开始遣散家仆。 京营中勋戚权贵出身的军官陆陆续续离开营地,京城大门突然打开,勋戚们汹涌地冲进北京城。 研武堂周烈居然一声不吭,听之任之。 邬双樨站在营地里,看着戴着面罩的勋戚们离开京营入城,心里虚得发抖。 粤王府的人来找他了。 粤王不同于鲁王,将要采取仁政,归还勋戚恩田,释放诏狱,重启旧臣。 特别是,在金兵围城时被鲁王冤屈的旧臣——比如说,邬双樨的亲爹,邬湘。 邬双樨终于控制不住,扶着帅帐战栗。 刘次辅在武英殿中主持廷议,文武百官奏请太后准许重立粤王摄政监国。所有皇亲宗室,亲戚姻亲,全部到场。周烈毫无动静,邬双樨看到邹钟辕的邹家军官全部离营进京。连周烈信任的邹钟辕家也……旭阳骑着马冲过来,就要闯帅帐:“这是在干什么,周将军你出来说句话,他们什么意思!什么意思!研武堂怎么办,骑兵怎么办,武举怎么办!” 邬双樨无声地拦着旭阳。 鲁王,这一次,真的完了。 第203章 太后跪在佛堂里一五一十念经, 富太监一开门, 破开一道冷风直直冲进来。富太监吓一跳,立刻关门。 太后一动不动,富太监端着木托盘,木盘上一份奏折。掌事姑姑上前去打开奏折,赫然是刘次辅亲笔抄写当年张首辅写给李太后的《恭颂母德诗》。内有李太后外有张首辅辅政, 皇帝无可奈何。 掌事姑姑手一抖。太后曾经把这首诗给过何首辅, 何首辅没有回应。刘次辅亲笔抄写, 呈给太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