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0节
被点到的少年怔了一瞬,随后他舔了舔嘴唇,也抬步走到了供案旁拿起香,学着前者的姿态拜了三拜。 “好孩子。”男人赞许道,若不是他周身的森森鬼气像阴云般翻涌,简直就像是一位和蔼的长辈。 李歧对张峯之了解的并不深,后者陨落的时候他还未出生,知道的只是众人口中相传的风言风语和零星几件他巅峰时期的事迹,若是想只凭三言两语就想对这位誉毁参半的大乘修士下定论就未免太异想天开了。 眼前的张峯之既不疯,也不颠,更不狂,与传说中那个拉着所有人陪葬的疯子山主判若两人,不过面对一名生前有大乘期修为的鬼王,现在就掉以轻心也未免太早。 “已经有百年没有生人来到这里了,”张峯之抚摸着供案叹了口气,“我曾以为,这座山会永永远远的沉寂下去,虽然我是澜沧山的罪人,可我到底没有成为澜沧山的叛徒。” 李歧悄悄的竖起了耳朵,他有一种预感,自己的所有疑问都可以从他身上得到解答。 张峯之望着最顶上的牌位,脸上的表情复杂难辨,“我之前不明白,为什么我明明死了还要以如此屈辱之姿厚颜存世,连带着门下弟子也陷入无□□回的泥潭,然而我现在,当我发现你竟然也看到了那段记忆,我才知道,原来这一切,还不到结束的时候。” 这么说着,他转过了身正对着少年,半张脸维持着原本的模样,另半张脸却开始龟裂,皮肤变黄泛黑,隐隐有绿光透出,通红的左眼沁出了一行血泪,冒出眼眶顺着脸颊淌下。 “你看到的,是我澜沧山开山祖师的记忆,而里面隐藏着,我澜沧山一脉数万年的使命,见此记忆者,便为澜沧山之主!” “澜沧,澜沧……”他扭头去瞧宋明照的牌位,跌跌撞撞的向后退了一步,“澜沧不是一座山,不是一派人,它是……祖师奶奶的名字。” “而我们所有人,只为了复活她而存在。” 张峯之的语气太过沉重,重到李歧作为局外人也能品出其中的悲凉和无奈。 “在纪元之初,开山祖师宋明照为了复活自己的师父澜沧仙子,创建了澜沧山,他认为自己的师父并没有死在纪元更替的战争里,而是以另一种方式继续存在,为了能救回她,他广收门徒,培养弟子,试图通过代代相传的努力去窥破天机,达到最终的目的。” “可惜,他到底都没能得偿所愿。接下来的山主继承了他的遗志,可惜在第三百六十五任山主方珏出山之前,依然一无所获。” “没有人知道,祖师奶奶到底在哪里,也没有人知道,要怎么去复活她,甚至有不少人已经开始怀疑,这所谓的使命只不过是开山祖师不愿接受现实之下产生的妄想,而这一派人中的领头人,便是当时的山主方珏。” “他说,既然传承了三百多代都一无所获,那证明闭门造车毫无意义,唯有打开山门走出去,才能获得新的发现和新的进展。” “这才有了后来威震修真界八千年的第一仙门澜沧山。” 张峯之顿了顿,表情突然奇怪了起来,他看向李歧,语气陡然变得微妙起来,“那时候,很多弟子都觉得方珏是在找借口而已,并不是真心想要完成祖师爷留下的使命,但他的提议真的是说进了不少人的心坎,蛰伏了数万年,澜沧山早就不满足于避世不出,毕竟谁不想叱咤风云、青史留名呢?” “我小的时候,听师父讲起方珏师祖的时候,也是这样么想的,这个念头一直持续了好多年……久到我都快忘掉自己在继任山主时发下的毒誓,满心以为自己能成为本纪元第一个渡劫飞升之人的时候,”张峯之猛地凑近了少年,他那只猩红的眼珠一瞬不眨的盯着他,“我才突然发现,原来祖师爷没有发癔症,方珏师祖也没有沽名钓誉,他们说的,都是真的……” 李歧抿住了嘴唇,男人冰冷的气息喷在他的脸上,几乎要挂出霜来。 “这么多年的等待,这么多年的使命,这么多代人的折磨和执念,终于……终于……能在我手上完成,我虽死无憾。” 张峯之闭上了眼,神情里有欣慰也有解脱,然而安宁也不过持续了一刹那,他的面部便陡然扭曲了起来,另一半完好的脸上也出现了龟裂,另一行血泪流下,狰狞在裂缝里忽隐忽现。 “但是……我今日发现,原来我错了,我根本没有完成使命,澜沧山也不能就此消失!” “过来!小子,过来!” 他一把拉住了李歧的胳膊,力道大的像是要将他的骨头捏碎,将他按到了供案前,一脚踹到了少年的膝盖上,逼得他跪在了地上。 “我说一句,你跟着念一句!” 李歧咬着牙,忍着下了嗓子眼里的痛呼,他知道一个千载难逢的机会摆在面前,只不过这从天而降的馅饼上面却扎着一根根沾了毒的钢针。 “我,今日继任澜沧山第三百八十一任山主……”张峯之说道,捏着少年脖颈的手一用力,“说呀!” “我,今日继任澜沧山第三百八十一任山主。” “将此生贡献给澜沧。”张峯之的眼神开始迷离起来。 “将此生贡献给澜沧。” “拼尽一生去完成使命。” “拼尽一生去完成使命。”李歧感觉到后脖子上的冰冷手指松了劲。 “有违此誓,必会泯灭于天雷之下,万劫不复!” “有违此誓,必会泯灭于天雷之下,万劫不复。” 誓发完了,张峯之彻底松开了少年,他上前几步,伸出右手朝向列祖列宗的牌位,又陡然失力垂了下来,他捂住了脸,啜泣声和笑声混杂在一起,“澜沧啊……澜沧啊……” 这一连串的发展让李歧浑身脱力,他咬着牙维持着跪姿,就见前面的男人猛然转身,一巴掌盖到了自己的头顶! 痛,剧痛。 像是全身上下从头到尾都被巨力碾成了粉尘,他甚至感觉到了身体在寸寸崩灭。 无数的信息灌入了脑海,李歧张开口,却只能发出无声的惨叫。 “命格差劲,根骨倒是上等,”阴气在奉先殿里翻滚,张峯之对着面色惨白的少年阴森一笑,“既然如此,我便送你一场机缘。” “活过醍醐灌顶,才有资格当我澜沧山的山主。” 第27章 “没想到澜沧一脉的使命竟要落到这样一个注定早夭之人的身上……” 张峯之神色复杂的注视着倒在地上不断扭动的少年,后者正抱着自己的脑袋缩成了一团, 看上去痛苦万分。 这是醍醐灌顶的功效, 澜沧山的传承会伴着刻入骨髓的痛苦烙印在他的脑海中, 不仅如此, 还会潜移默化的改变他的观念,让他心甘情愿的去为复活澜沧而奔走。 这个世上哪有不劳而获的事情, 天上掉馅饼只不过是因为你还不知道吃下去的后果而已。 男人承认这很卑鄙, 可澜沧山覆灭的经历已经证明了不能去考验人心。 相交多年的道友尚且能为了重宝刀剑相向,更何况是萍水相逢的陌生人?若是换一个时间合地点, 张峯之或许还愿意慢慢考验少年的心性,可如今外敌入侵,或许再过不久他也会像其他门人弟子一般丧失理智,沉浸在灭门的仇恨之中,不知何时才会从厮杀中清醒,又怎么还有时间去玩世外高人收徒那一套? 话又说回来, 若不是祖师爷相中了他,澜沧山之主的位置又怎么轮得上一个短命鬼? 张峯之抬头望着宋明照的牌位,只觉得自己还是修行不足,看不透祖师爷的深意,于是他对着地上的少年摇了摇头, 见他面色稍有缓和, 便想再加一把力, 力求让他完全变为自己人。 就在他刚抬起手臂的时候, 一道女声插了进来, “你们是在玩游戏吗,我能不能加入啊?” 张峯之闻言悚然一惊,他连忙抬头,就看到有一道身影从窗外翻了进来,轻巧的落在地上,正是一名豆蔻年华的少女,这少女来的悄无声息,他竟半点都没察觉。 少女对着他粲然一笑,弯弯的眼眉透玲珑与可爱,红唇宛若六月樱瓣,鲜嫩而又多娇,她就像是精心雕琢而出的华美娃娃,一分一寸都长得恰到好处,配上那件渐染的桃红色纱裙,张峯之甚至觉得,若是此子长成,恐怕月中嫦娥也不过如此。 她太美了,美的没有一丝生气。 做了一个吞唾沫的动作,已化身鬼王的张峯之罕见的有了几分紧张,“你是谁?” “我是谁?”少女挑了挑眉,神情鲜活了起来,“我还想问你是谁呢。哦不,你其实也不用介绍,反正我也记不住。” 张峯之皱起了眉头。 “我听旁人说,百年之前是你把我带回了这个破地方,还伙同别人把我藏到了一座被人当做别院闲逛的古墓里……”少女慢悠悠的说着,一步一步的向他靠近,“怎么样?有没有想起点什么?” “想不起来也不要紧,”她又歪着头笑了笑,“我一会儿给你变个戏法,你肯定就想起来了。” “你……你……”张峯之瞠目结舌,不由的后退了几步,用惊疑不定的眼神打量着她,“你是……那把剑?!” “没错,”这一次,少女的声音在他的身侧幽幽响起,“我就是你带回来的那把……九幽魔剑。” 不好! 张峯之猛然转身,身体却被一股巨力拉住,然后被按向了不远处的供案! “嘭!” 他的头狠狠的撞上了供案的桌脚,那冲力太大,连带着牌位山也跟着颤了颤。 “事先声明,我脾气不太好,还喜欢动粗,”魔剑按着他的头温声说道,“为了少受点苦,你还是老老实实的回答我的问题比较好。” 张峯之当然不会直接认命,他试图调动周身的鬼气,却发现自己的身体纹丝不动。 “别白费力气,”魔剑摸了摸他僵硬的脸颊,“我也是一路走来才发现这件有趣的事呢,你估计也清楚吧?你们是靠着我的力量存世的,也就是说……在这里,我说了算。” “我不想让弟子靠近,他们就不会靠近。” “我不想让你察觉我,你就察觉不到。” “那么如果我说,我不想让这个世界继续了呢?”少女用无比欢快的语气说道,“你知道一觉醒来胸没了是什么感觉吗?” 也没等男人回答她便叹息着摇了摇头,“不,你不知道,因为你只想着自己。” “嘭!” 张峯之的头又狠狠撞上了供案桌角,明明死人并不会有痛感,他却觉得自己的额头传来针扎般的刺痛,这个发现让他的心重重的落了下去。 “别担心,”魔剑一派轻松的安抚他,“你这种榆木疙瘩的壳太硬了,我得敲软点才好剥。” 然后,张峯之就明白了何为“敲软点”。 少女直接把他的脑袋当成了核桃,一下、一下又一下的砸在桌子和地面上,而他的痛感也在这一次次的碰撞中逐渐加剧,甚至产生了一种自己已经头破血流的错觉。 “啊,开了。” 随着少女一声欢呼,张峯之只觉得有五根铁杆插进了自己的脑子里随意翻搅,剧痛与恶心感相继袭来,他仿佛也在经历一次醍醐灌顶,只不过等待他的并非脱胎换骨,而是万劫不复。 不,他早在百年前就万劫不复了。 过去的时光在男人的眼前一一上演,恍惚间他仿佛看到了少时的自己,于师父座下辛苦求学,与同道修士百般争锋,突破大乘时意气风发,对于未来踌躇满志。 然后,一切都在密室的画像张口对他说话时戛然而止。 “这天地间有一把能够逆转生死的魔剑,今年的三月初八,天河水位暴涨,决堤之水把它从仙界冲到了凡间,”画像中的女子目光如炬,“峯之,将它带来给我。” 画像开口,是何等惊人之事,可奇怪的是,当时张峯之心中只有一股“终于来了”的笃定。 当年得到的三月初八,凡间连下了三个月的瓢泼大雨,直接汇成了新的河流,他等在画像指点的地方,终于从污浊的浪涛里捞出了一把布满锈迹的长剑。 “现在的它还发挥不了作用,”画中女子瞧着长剑,满意的点了点头,“你要供养它,峯之,竭尽你的全力。” 接下来发生的与传说一般无二,澜沧山在魔剑贪得无厌的所求下每况愈下,最终引来了灭顶之灾。 “祖师奶奶!”经过一番厮杀的张峯之提着剑闯进了石室,他的衣衫上溅满了血渍,“我们已经拦不住他们了!” “你做的很好,”画像依然不慌不忙的说道,嘴角弯了起来,她竟一个跨步就从画布里迈了出来,“现在让我来教你使用它的方法吧。” 张峯之的记忆到此戛然而止,少女撤了手,失去了支撑的男人颓然的倒在了地上,他的身体越发透明,已经能够轻易的透过他看到地面上的纹理。 “恩……那个狐狸精竟然还长得挺不错,”少女点了点头,若有所思的沉吟了一阵,“不过还是我比较美。” 得出这个结论后,她整个人一阵轻松,一只手掐腰,一只手卷着一缕长发,开始对画中女子挑三拣四,“眼神太凶、下巴太尖、脸不够白、眼睛不大……最重要的是,胸太平!” “不过我竟然是被冲下来的……”她继续嘟嘟囔囔,“以前睡懒觉的时候也有被冲到天河口的时候,没想到真的能冲下来啊。” 张峯之听得脸青一阵白一阵,可他实在太虚弱,就连出言反驳的力气都汇聚不起。堂堂一代大乘修士,沦落到如此地步,几可以称之为凄凉了。 魔剑当然不会去同情他,此时她已经蹿到了少年的身旁,扶起他的头枕到了自己的膝盖上,轻轻拍了拍他的脸蛋,见他毫无反应,就趁机又使劲摸了几把。 “小乖乖,小心肝儿,”少女抱着少年喊个不停,“你看你,把我抛下就吃亏了吧?真是个淘气的坏孩子,咱们吃一堑长一智,以后可千万别再犯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