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2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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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是皇上自酿的苦酒,再难喝,皇上也须自己喝了。”太皇太后这一次没有为皇上准备浓郁的奶茶,也没有降火宜人的清茶,只是一杯苦酒。 康熙一饮而尽,确是苦涩辛辣。 “无论如何,苏克萨哈之过并不致杀子灭孙、牵连族人。” 太皇太后一挥手,猛然将那酒杯拨在地上摔了个粉碎。 康熙大惊。 “皇帝还是没想明白!”太皇太后厉色痛心,“在皇帝眼中,这至高无上的皇权是什么?” 康熙自记事起,还从未见过太皇太后如此失态动怒,无措间,老老实实聆听教训:“孙儿请皇玛嬷教诲!” “这不是哀家能教的,皇帝回去自己好好想一想。就只一句,皇帝不是判官,凡事不能以论个对错、正反为目的,须知在很多时候这对错对错、反正反正皆可为皇上所用。” “皇玛嬷?”康熙迷惑。 “鳌拜在你眼中可是周公?”太皇太后问。 “断然不是。”康熙回道。 “可是王莽、司马懿?”太皇太后再问。 “间或?”康熙微微一顿。 “那在天下人眼中又是什么?”太皇太后又问。 康熙迟疑。 “在天下人眼中,他不是周公也非王莽、司马懿之流。可若是有一日,他成了周公,你应如何?他若成王莽,你又如何?”太皇太后缓了又缓,“疮大疮小出头就好,你且让他闹去,什么时候闹到天怒人怨,你再出面拨乱反正必是人心所向、水到渠成。至于苏克萨哈,原本就是他的错,他想退政保命就是不忠,否则或在朝堂之上还能有些作为,如今是他先断了自己的活路。这一子,咱们必得弃了。”太皇太后说完这一长串的话以后,忧心忡忡地看着孙子,“这朝堂上驭臣之道很像下棋,人人都爱吃子,孰不知弃子比吃子的学问还大。” “弃子?”康熙细细思忖,仿佛渐渐明白,只是心中又有些悲凉。回想自己这一路走来,倭赫父子、汤玛法以及追随者,还有那不附权贵的王登联、朱昌祚、苏纳海,如今再加上苏克萨哈连同子孙族众,这些弃子之痛,他也受得够多了。 然而不知今日之后,是否还有明日。如此弃而复弃,自己这个天子是否会有无从可弃之时? “弃是为了诱敌深入,同时还要再布新子,如此虚实交替,才能成局。”太皇太后仿佛看出康熙所惑,又添上一句。 “东珠?”康熙心中一动,他知道东珠将是太皇太后下一个要弃的子,当即便被针刺到了一样,“不,她不是这局上的棋子,绝不!” 入夜。 宫正司后院西墙连着一条小小的回廊,穿廊而过依山石之势建了一座方方正正的阁楼,这是宫正司里最隐秘之处。虽然在这宫正司的南北两重院落之间东西跨院还各有十几间暗室,用来关押与审讯违戒谪罪之人,但是如今获罪的昭妃无论如何都是身份贵重的,所以自殿审之后便被特别安排在这阁楼之中。 东珠熟睡了不知多久,当她渐渐清醒,还未睁开眼睛,仍在朦胧之际时仿佛听到有两个女子的对话。 “苏云jiejie,她什么时候能醒来?” “太医说了,应该就在今夜。炉上的锅子你可要看好了,等她醒来,先喂上几口水再喝些清粥,要千万小心,这粥和水一次都不要进得太多。” “是,苏云jiejie尽管放心。” 房门仿佛突然开了,又是一个陌生的声音:“苏云,你怎么还在这里,齐宫正找你,快与我同去。” “我知道了,这就去。” “你也太多事了,不管她以前是多么尊贵的人,如今正是落驾的凤凰,你还巴巴地派了宁香来侍候着。” “不管她以前如何,以后又如何,生死之间,我都是一样相待。” 房门重新关上,两个人一轻一重的步子渐行渐远。 一前一后,三个人的对话尽收于耳,东珠却始终未曾睁眼。 她的脑子昏沉沉的,很多事情一时也反应不过来,只觉得浑身上下都很不自在。身子是那样麻木,仿佛整个躯体都不是自己的。好奇怪,那不是假死药吗?自己吃了以后究竟是满身红斑高热不退,还是真的闭息而亡?听她们的对话,应当是已经请太医看过了,又说自己今夜会醒来,只是醒来以后又该如何? 突然间,东珠想到自己这一睡可不要紧,阿玛、额娘和府中众人,他们如今是何等境遇?自己昏过去以后,局势如何演变? 东珠猛地睁开眼睛,正瞧见床榻前站着一个十来岁大的小宫女,正好奇地看着自己。“你醒了?” 东珠微微点了点头。 “你这一睡,足足睡了三日,如今肯定是饿了,先起来吃点东西吧。”小宫女上前扶她。 东珠环视室内,这是一间很小的居室,却收拾得干净整洁,这是自己从未见过的地方。“这是哪里?”此语一出,两人都愣了,东珠这才发现自己的声音异常嘶哑低沉。 “这里是宫正司,你先喝口水吧。”小宫女倒了一杯水递到东珠嘴边,东珠伸手去接只是手上无力,于是就着小宫女的手喝了半盏。 “好了,苏云jiejie刚刚吩咐过了,这水你得一口一口地喝,喝了这些也就够了。先缓缓,不然反而对身体不好。”小宫女很是伶俐。 “苏云?”东珠仔细想着,她不记得自己以前还听过这样一个名字。 “苏云jiejie是我们这里最年轻的典正,人也是极好的。她交代的话,定是没错。”小宫女眼中尽是崇拜。 那么,面前这个小宫女应当就是宁香了。 东珠打量着她,只见她身上穿着的正是再普通不过的蓝色旗装,却没有梳旗头,许是因为年纪小所以只梳了一条大辫子,乌油油地拖在脑后,辫梢儿绑着由淡绿和深绿两色绒绳混合在一起搓成的辫绳,又干净又利落,还存着一分与年纪极相衬的活泼。那张晶莹的小脸上没有半分脂粉,眉眼长得虽小巧但很是精致,如今正目不转睛地盯着自己看。 “你,喝点粥吧。”仿佛被东珠看得有些不好意思,她从桌上拿起碗,又从炉上的锅里盛了两勺粥,端到东珠跟前。 东珠摇了摇头,她哪里吃得下。 “你就喝两口吧,虽说咱们宫正司有小厨房,可是这会子早就熄了火,这小炉原是苏云jiejie屋里煮茶喝的,特意挪了过来,就为的你醒来时能喝碗热粥。”小宫女看到东珠不想吃东西,急得直搓手,赶紧劝道。 东珠不由微微一笑:“我若不吃,你怕交不了差?” “你这人真是。”小宫女瞪了她一眼,“这本不是什么正经差事,你以为如今我们愿意侍候你吗?再说了这也不是宫正、司正大人们交代的,只是苏云jiejie人好,我才愿意帮她来照看你的。” 原来如此,那个苏云,自己倒真不知因何被她细心关照。 东珠接过粥碗,只喝了一口,便吐了出来。 “怎么?不好喝?”小宫女递来帕子。 “嘴里没味,闻了这粥,倒觉得想吐。”东珠叹了口气,“对不住了,枉费你和苏云的一番心意。” “咦,你这人还真是奇怪,你真是皇妃?你真敢跟皇上动手?”小宫女很好奇。 东珠不语。 “行了,你好生再躺一躺,既然嘴里没味吃不下,我就去厨房看看有没有咸菜。”小宫女转身离去,出门的时候还探了个头,“我得把门锁上,你可千万别跑,否则,我们都活不了。” “放心。”东珠叹了口气。 听到外面房门落锁的声音,仿佛宁香还闷哼了一声。 东珠感觉乏力得很,便重新闭上眼睛。 “花开不并百花丛, 独立疏篱趣未穷。 宁可枝头抱香死, 何曾吹落北风中。” 小宫女宁香的名字,应当就在这首词当中,那么…… “都这会儿,你还有心思琢磨这些。” 这是费扬古的声音!东珠大惊,是梦里吗?如果是梦里,她宁愿不再睁开眼睛。 “好了,既醒着,就快些起来!”一个强有力的手臂挽住了她。 这温度,这力度,这声音,这气息,还能是旁人吗? 东珠睁开眼睛看到费扬古,眼泪便忍不住流了下来。“你不是不管我的死活吗?当日若不是你去报信,我怎么可能重新回到宫里!又怎么可能有今日之苦?” “都什么时候了,还要与我算旧账?”费扬古将手中包袱放下,“赶紧换上。” 东珠打开一看原是件侍卫服,她怔怔地盯着费扬古:“你要带我走?” “是!”费扬古点了点头。 “可是真的?”东珠满心疑惑。 “我何曾骗过你?”费扬古眸中含怒。 “你骗我一次,已令我心碎神伤,你若再骗我一次,我必灰飞烟灭。”东珠失神地喃喃自语。 费扬古叹了口气,一把将她从榻上拉起:“好了好了,快别感伤了,等到了外面,有的是时间让你感伤,快点换衣服吧。” “你给我换。”东珠泪眼朦胧。 费扬古本想就此松手,可是她的身子摇摇欲坠,再看东珠玉颜憔悴一副弱不禁风的样子,想来这些日子又清减了许多,于是只得帮她更衣。所幸她身形纤细,所以只需除去外面的旗袍、底裙,留着中衣直接套上侍卫服也就是。甚是麻利地帮她系好最后一枚扣子:“好了,走吧。” 推开房门,看到宁香正躺在地上。“宁香!你把她怎么了?”刚刚事发突然也来不及细想费扬古为何突然出现在此处,现在看到宁香不省人事,东珠立即心惊胆寒。 “详细的事情你不必多问,这小宫女自当没事,只是稍稍吃了些苦头,有了这苦头,明早事发,她也能少些干系。” 说罢,费扬古揽住东珠一跃而下,竟然直接从阁楼落到悬空中的山石上,院子里幽黑一片寂静极了,东珠心慌得厉害,头也越发地昏沉。 “闭上眼睛。”他说。 东珠乖巧地闭上眼睛,紧紧依偎在他的怀里,由着他带着自己经山墙石苑出了院子。费扬古揽着东珠从宫正司西角门绕出一路往北,不多时便来到了宫苑最北面由东往西的甬道上,东珠知道,这是离西北门最近的一条路。 “要走西北门出宫?”东珠疑惑。 “是。”费扬古说,“只是此时还不到出宫时间,我虽有令牌,也不好贸然带你犯险。” 谈话间,不远处传来靴子踏在路上发出的声响,正是巡夜的侍卫走过来,费扬古赶紧拉着东珠闪进高墙内的一排低矮小房内。“这是当年伶人们入宫侍宴更衣上妆之所,大清开国早已废除了伶人入宫侍宴的惯例,所以这房子便废弃了,也自是无人看管。我们在此稍候片刻,再有半炷香的时间,等去西山取水的水车过来,我们就可出宫了。” 见东珠秀眉微蹙,费扬古便好生安慰:“放心吧,一切都已准备好。” 又见东珠面色苍白如纸,费扬古便从随身携带的荷包里摸出一枚参片塞入她口中。“先含着,提着气,缓一缓。” “出宫以后,你是什么打算,把我藏起来,还是与我一同远走高飞?”东珠拉住费扬古的袖子。 “一同走。”费扬古压低声音。 “真的?”东珠注视着费扬古。 费扬古点了点头。 “你的心愿呢?就此终结?要知道,你放弃的可是你一生的机会。”东珠说。 费扬古:“虽然放弃,但却可以成就你的心愿。” 东珠很是意外:“如今,你终究还是从了我。” 费扬古:“我知道那两丸药一定不是普通的安眠之药,看到你在殿上吞了那药,我便知道我错了。收起一切争强好胜之心,为人子、为人弟,我可能有亏,但是在这天地间为一男子,我不可再对不住你的心。” 东珠:“你,真的怕我死?” “很怕。”费扬古将东珠的手攥得很紧。 “如此,也值了。”东珠笑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