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3节
沈令蓁不情不愿地交出花绳来。 霍留行动动手指翻了个“花盆”,挑眉看着她,满脸“小人得志”的喜色。 “郎君别高兴得太早,厉害的还在后头呢。”她说着,十指全动,穿、勾、挑、捻,最后一绷,编出一只“蜻蜓”来。 霍留行看噎,打算捋袖子的时候发现自己身上并没有袖子,只得沉住气端坐着,待小半柱香时辰过去,在沈令蓁数次“手都酸啦”的催促下,才终于灵光一现,不料这下激越太过,一使劲“蹭”一下直接把绳结扯断了。 沈令蓁瞠目看着他,随即拍手笑道:“郎君输了!” 霍留行气得说不出话来。 当然,不气也说不出。 “嗯嗯嗯!”——这不算! “怎么不算?若人人都像郎君这样,翻不出便扯断绳子,岂不永远分不出输赢?” “嗯嗯嗯嗯!”——我翻得出! 沈令蓁摇着头不同意。 霍留行点点头:“嗯,嗯嗯嗯,嗯嗯嗯嗯!”——行,算你赢,再来一次! 沈令蓁被他小孩似的模样逗笑:“刚刚是谁不肯跟我玩的?” 霍留行坦然地指指自己的鼻子:“嗯嗯嗯,嗯嗯嗯?”——就是我,怎么着? 沈令蓁看着生生被他扯成两截的绳子,皱皱鼻子:“可我就找着这么一根细绳。” 他拿起稍长的一截,打了个结,示意这不就完了。 “绳子短了,对郎君这大手来说就难了。”她提醒他。 “嗯嗯嗯嗯,嗯。”——废什么话,来。 沈令蓁只好陪他接着玩。 几轮下来,霍留行似乎找着了窍门,换她卡在了一把“茶壶”上。 沈令蓁一时找不着思路,柳眉拧成个结,歪着脑袋打量他手中的线络,不知不觉间越凑越前。 霍留行默不作声地把手往后退一寸。 她一心一眼都在绳上,毫无所觉地更进一寸。 一退一进几个来回,她无意识地挪离了凳面,重心不稳之下整个人空悬着朝前栽去。 霍留行身上药膏已经收干,手一松接住她,软玉温香捧个满怀,低低笑起来。 沈令蓁的脸颊贴着他光裸的胸膛,耳朵被他胸腔传出的震动磨得又痒又麻。 她推搡着他爬起来:“你耍赖!” 霍留行不赞同地道:“嗯嗯嗯嗯嗯嗯嗯嗯,嗯嗯嗯嗯嗯嗯。”——翻不出就投怀送抱,明明是你耍赖。 沈令蓁皱皱眉:“郎君呜哩哇哩地,说什么呢?” 霍留行放慢速度,重新“嗯”了一遍。 她摇头:“我还是没听懂。” 他耐着性子再“嗯”。 她的表情更加困惑:“郎君再说一次?” 霍留行反应过来,一怒之下站起来。 沈令蓁慌忙逃窜,却被他三两步追上,抓了过去。 “嗯嗯嗯?”——耍我呢? “我没有,我真没听明白!” 说着“没有”,她脸上得逞的笑意却露了马脚,霍留行又要动粗,手一抬起,看她这一碰就红的肌肤,娇嫩得哪儿都不好下手,顿了顿,改去挠她腰肢。 沈令蓁被挠得又是笑,又想哭,一路闪躲着倒进床榻,歪七扭八地讨饶道:“郎君饶……饶了我,我不耍你了!” 霍留行这才停下手,气势汹汹俯视着她,这一眼,却看见她因为挣扎而变得潮红的脸颊,还有大敞衣襟下露出的,如连绵雪山般起伏着的轮廓。 他忽觉下腹一紧,眼色变了变。 沈令蓁见他霎时笑意全收,愣道:“郎君怎么了?” 霍留行回过神,摇摇头,指指她胸脯的位置。 她低下头,立刻红了脸,手忙脚乱地把散乱的衣襟掩好。 屋子里静默下来,霍留行低咳一声,她也低咳一声,咳完又听他再咳一声。 最后还是沈令蓁先若无其事地道:“啊,刚才那局,应该还是郎君输了吧?” 霍留行正了正色,扬眉:这是什么道理? “绳是在郎君手中散开的。” “嗯嗯嗯嗯,嗯嗯嗯嗯?”——我不松绳,让你摔着? 她点点头,理直气壮:“也不是不可以。” 他能摔了她吗?小无赖。 霍留行也不跟她计较,大方地扬扬下巴,示意就算她赢吧。 沈令蓁清清嗓子:“那郎君就得答应我两个要求。我先说第一个。” “嗯。” “我希望从今往后,不论什么事,郎君都再也不欺瞒我,骗我。” 霍留行面露无奈。 她果真还是知道了送花人是谁。 “郎君要反悔吗?” 他默了默,摇头。 沈令蓁竖起小指与拇指:“那拉钩。” 霍留行不太爽利地伸出手去,拿拇指摁上她的拇指,问:“嗯嗯嗯嗯嗯?”——还有一个呢? 沈令蓁费劲地想了半天,摇摇头:“我没想好,郎君就先欠着吧!” 大汗淋漓地闹了一场,她受不得黏糊,很快便离开了卧房去沐浴,临走叮嘱霍留行安安分分待着,可一回来,却看他把自己挠得浑身一片红,尤其脖子上,一长溜的血珠子。 实在管不住他的京墨与空青哭嚎着说“少夫人可算回来了”,求她赶紧治治霍留行。 沈令蓁与两人合力把他拖去睡觉,自己坐在床沿死死盯着他,一看他抬手,便将他手一把拍掉。 若是空青和京墨这么拦他,恐怕早被分筋错骨。可对着沈令蓁却还不了手,霍留行只能闭着眼睛暗暗磨牙。 沈令蓁看他睡不着,问道:“我给郎君唱首童谣吧?” 他不吭声,像是默许。 沈令蓁便轻轻唱了起来:“小麦青青大麦枯,谁当获者妇与姑……” 霍留行蓦地睁开了眼睛。 “……丈人何在西击胡,吏买马,君具车,请为诸君鼓咙胡。” 霍留行抬起一根食指,在她手背上写字:谁教你的? 这是《后汉书》里记录的一首歌唱民生疾苦的童谣,讲的是汉桓帝时期,频繁的战争与徭役令士兵百姓饱受煎熬,苦不堪言的故事。 沈令蓁说:“是阿娘从前唱给我听的,郎君也听人唱过吗?” 霍留行点点头,继续写:我父亲。 两人陡地陷入了沉默。 能将这样一首童谣教给孩子的人,会有多穷凶极恶? 霍留行忽然想起那日初到国公府时,赵眉兰与他开诚布公的一段话。 她说,二十八年过去了,不管当初有多少苦衷,她始终不曾对霍家解释过一个字,因为他大哥确实死在她手里,结果已然如此,过程如何,再谈皆是多余。可事到如今,为了沈令蓁,再多余,她也还是要说一句,她可对天起誓,当年她是真心实意前去劝降,对他大哥绝无杀心。 霍留行轻轻叹出一口气。 其实不需要起誓,她这么说了,他就已经相信了。 这位镇国长公主,骨子里是个非常骄傲的人,若非真相如此,她不屑于拿这种事说谎。 然而她说的没错,或许彼时双方确实产生了什么误会,可不论过程如何,都改变不了结果。 霍留行没有见过他的大哥,也没有真正经历过当年的战乱,那段血仇对他而言是用耳朵听来的。如今得到赵眉兰这样的解释,他或许稍微多了一些慰藉。 可他父亲失去的是一个鲜活的儿子。要他父亲就此释怀,还是不能。 霍留行看着神色黯然下去的沈令蓁,知道她与自己想到了一块去。 所有人都安慰着她,告诉她,他们两家人现在是不得不合作的命运共同体,让她把心里那个死结撇到一边去。 可是那个死结只是去了边上,并没有消失。 不去碰的时候,好像可以暂时置之不理,一旦触及,就会发现,它还是打在那里,还是绞得人心发疼。 而此刻,除了尽量避开它,霍留行也没有更好的办法。 他拍拍床榻,示意沈令蓁上来睡觉。 两人似乎对此心照不宣,沈令蓁也很快笑起来:“那郎君还挠不挠自己啦?” 霍留行咬着牙哼哼:“嗯嗯。”——我忍。 沈令蓁便上了榻,又盯了他一会儿,看他当真一动不动,才放心地睡了过去,不料翌日一早天亮,却看枕边人睁着布满血丝的眼,一脸幽怨地看着她。 她被吓了一跳:“郎君看什么呢,怪吓人的!” 霍留行的嗓子消了些肿,稍稍能发声了,解释道:“要听实话?” 沈令蓁点点头。 这是当然。他昨晚答应了她的。 “看你好看。活了二十八年,真没受过这种苦,痒了一整夜,就指着瞧你续命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