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7节
一个刺客冷冷地开口:“夏侯潋,谁借你的胆子,竟敢放跑猎物!” 另一个刺客笑道:“自然是迦楼罗。这小子仗着自己娘亲厉害,什么事儿不敢做?上回他还拔光了我家母鸡的毛。” 后面的清点人数的刺客道:“我已经核查过了,谢府一百零八个人,一个也没少。” 诸刺客面面相觑,罗伽问道:“你点清楚了?” “确实点清楚了。”那刺客回道。 那曾在门口跳房子的刺客说道:“可我确实看到一个人穿着他的衣服出去了。段叔,您的刀也在他身上。” 段叔来不及心疼自己的短刀,道:“依我看,要不咱们就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得了,反正册子上的人数没有少,并不碍事。”他转头对罗伽道,“我们不必和一个孩子计较吧。” “孩子?”罗伽冷笑,道,“在下十二岁就出道杀人了,当初可没有人跟我说过我还是个孩子。况且住持向来铁面无私,若是被他知道了,咱们都得挨鞭子。” 段叔叹了口气,转头对夏侯潋骂道:“臭小子,你快说,你到底把谁放跑了?一刻不看着你就给我惹事!” 夏侯潋哑声道:“是谢府的小小姐。” 罗伽问道:“为何册子上没有她的名字?” 夏侯潋半真半假地说道:“她向来不受谢秉风待见,上次更是言语冒犯了谢秉风,谢秉风并没有让她背奏折。或许谢府名录上也没有记上她的名字吧。” 罗伽继续问道:“她去哪了?” “我不知道。” 罗伽掏出一把匕首,用刃尖挑起夏侯潋的下巴,逼他直视自己的双眼,道:“不要耍花样,把你知道都吐出来。” 夏侯潋毫不胆怯地和那森冷的目光对视。 秋叶指尖寒光一闪,薄如蝉翼的刀刃抵在罗伽手腕,他微笑道:“伽蓝禁止动用私刑。” 罗伽眯起眼,道:“紧那罗,你这是要护着他?” 秋叶不动声色将秋水压在罗伽腕上,迫使他放下匕首,嘴角的弧度不减分毫。 “我只是在维护寺规。” 罗伽沒有和秋叶硬争,心不甘情不愿地收起匕首。 伽蓝之中除住持之外,以八部地位最为尊崇,而八部之中,除迦楼罗之外剩余七部实力旗鼓相当。秋叶以秋水指尖刀闻名,其刀薄如蝉翼,两头开刃,在指尖旋转不绝,不知暗杀了多少高手。但秋叶还有个身份更让人忌惮,他是伽蓝掌刑,掌管伽蓝斩逆殿诸刺客,凡背叛伽蓝者皆死在秋水刃下。 但无论怎么说,他摩喉罗伽也是八部之一,秋叶也要忌惮他三分。 “你还知道寺规?你身为掌刑,可知道夏侯潋放跑猎物,当处以何种刑罚?”罗伽的目光变得阴森,一字一句道,“杀无赦。” “即便是杀无赦,也当交由住持处置,再由我施刑。”秋叶道。 “行了,你们两个,当务之急是找到那个小小姐。”段叔拉开剑拔弩张的二人,问夏侯潋道:“她叫什么名字?” 夏侯潋道:“谢静兰,安静的静,兰花的兰。” “这小子撒谎。”一个苍老的声音突兀地响起,一个拄着拐杖的老人家慢吞吞地走过来,夏侯潋扭过头看,是那个给他送过刀谱和药汁的暗桩前辈。 这下完了,蒙不住这帮傻子了。 “谢府只有一个谢惊澜,是个男孩,正是他伺候过的小少爷。这小子心肠软,怕是对这个小少爷有感情了。”老人家用拐杖敲了敲夏侯潋的脑袋,摇头道,“早告诉过你你不适合当刺客,看吧,惹出祸事了。” 瞎凑热闹。夏侯潋握紧拳头。 “这小子狡黠,满口谎话,若不用刑根本问不出什么。”有刺客在后头道。 秋叶扫了那人一眼,道:“伽蓝禁用私刑,有什么事儿,回寺再说。” “由您掌刑,怎能称为私刑?逃跑的猎物不追回,我等对魏公公不能交代,届时败坏了伽蓝的名誉,这罪过我们如何担当得起。即便是住持在此,也定当严刑拷问猎物下落。”那人冷笑了声,“还是说,紧那罗大人在怕迦楼罗归来,知道你对她的儿子用了刑会找您麻烦?” 罗伽也冷笑道:“放心吧,紧那罗,夏侯霈已经三个月没有音信,怕是早就死在西域了。” “你放屁!”夏侯潋闻言,红着眼大吼起来,“我呸,就算你被蚂蚁啃光了我娘也不会死!” 段叔厉声喝道:“夏侯潋!给老子安静!” 秋叶按住夏侯潋的脑袋,不让他继续乱动,叹道:“各位只猜对了一半,我不仅惧怕迦楼罗,还惧怕住持。” 罗伽疑道:“什么意思?” 秋叶笑道:“诸位难道从不疑惑夏侯潋的父亲究竟是谁吗?” “你的意思是……怎么可能!”刺客们都大惊失色。 秋叶低低地笑起来,声音低沉却清晰无比地说道:“不错,正是弑心佛陀,咱们的住持啊。” 夏侯潋脸上没有惊讶也没有高兴,拧着眉毛站着,似乎不愿意听到住持的名字。 有人质疑道:“这怎么可能?住持怎么会和夏侯霈一块儿生孩子?这么多年来,他又为何对夏侯潋不闻不问?” 段叔叹道:“住持不会,但夏侯霈会。十几年前住持长得还挺俊的……” 此话一出,诸刺客的表情都微妙复杂起来。这无疑是住持隐瞒多年的耻辱和秘辛,所有人都不敢搭话。 “我看住持压根没想要认这小子吧。”罗伽把玩着手里的匕首,嘲讽道,“大家可别忘了,夏侯潋还有个双胞胎哥哥,名叫持厌,刚生下来就被住持带走了。我听说这些年来,住持将他安置在黑面佛顶,悉心教导,如今伽蓝刀法早已学得滚瓜烂熟了。既然两个都是住持的亲儿子,怎么对这个不闻不问,对那个却倾囊相授。” 有人道:“莫非住持和迦楼罗早商量好了,各领一个,谁也不碍着谁。” 哥哥?夏侯潋很是惊讶,他从来不知道自己还有个哥哥,抬起头想问秋叶,却见他神色凝重,便生生憋住了口。 罗伽道:“既然住持根本没打算要这个孩子,料想我们料理一番,他也不会在意。” 诸刺客纷纷点头。夏侯霈平日行事乖张,我行我素,伽蓝里头的刺客要么和她有过过节要么看她不顺眼,如今逮到一个收拾她儿子的好机会,人人都不想放过。 有人又问道:“可万一夏侯霈回来……” 罗伽冷道:“我之前不是说过么,那个女人当早就死在……” 话音未落,一把长刀划破森冷的夜色直落向罗伽的头顶,罗伽迅速抽出腰间利刃,将长刀劈回来路。长刀在半空中打着旋,落入一只修长的手中。 众人回过身,修长如鹤的身影从黑暗里走出,蔷薇一般明艳的脸颊露在月光之下,红唇似火,眉脚锋利如刀,明明是布满杀气的脸,却美得惊心动魄。 她嘴角浮起一抹挑衅至极的微笑,道:“是谁说老娘死在西域了?” 夏侯潋眼睛一亮,高声道:“娘!” 众人见到夏侯霈,纷纷露出不可置信的表情,她在西域消失了三个月之久,竟然活着回来了,这就意味着大转轮王死在了她手下。所有人的目光集中在夏侯霈腰侧的蛇皮袋子,那袋子圆圆鼓鼓,袋底一片血污,毫无疑问,那里面装了大转轮王的人头。 连杀伽蓝三个刺客的大转轮王,最终仍是死在了夏侯霈的手下。此等刀术,伽蓝之中出了住持绝无敌手。罗伽眼中露出畏惧,不动声色地后退了几步。 “哎呀,真不凑巧,我既没断胳膊也没有断腿,全须全尾囫囵个儿回来了,没有遂了您日思夜想的心愿,真是抱歉万分。”夏侯霈把夏侯潋拎到身边,嘴角浮起险恶又嘲讽的笑意。 她的笑容从来不怀好意,让人看了生畏,罗伽小心翼翼地掩饰自己的胆怯,冷声道:“夏侯霈,你儿子私放了谢府的小小姐,就算你位列八部第一,也休想蒙混过关!” 缩在后面的老人家咳了声:“是小少爷。” 夏侯霈耸耸肩,道:“你以为老娘跟你一样缩头乌龟?喂,那个秋什么叶,伽蓝规矩是什么来着?” 秋叶道:“按规矩,夏侯潋当处以极刑,不过,料想住持会网开一面的。” 夏侯霈低头看夏侯潋,道:“儿子,你既然把人家给放了,就应该想好了吧。” 夏侯潋点头道:“想好了。” “怎么样,你是乖乖受罚呢,还是拼死反抗?你选第一个,我就带你回山上,你选第二个,我就把这儿的人都杀了,咱娘俩亡命天涯去。” 饶是夏侯潋也被夏侯霈的豪气干云吓呆了,他知道自己的娘亲厉害,可没有想到她厉害到这个地步,竟然可以以一人之力诛杀二十个伽蓝一等一的刺客? 众人闻言,立刻炸开了锅,纷纷指着夏侯霈骂道:“夏侯霈,你好大的口气!先不说你能不能杀了我们,单是你身上的七月半就能要你的命!” 夏侯霈笑道:“能快活多久是多久,管那么多做什么?怎么样,儿子?” 夏侯潋狐疑道:“您真能打过他们?” “当然不能,可这不是咱们小潋长大了吗?有心上人了。叫什么名儿来着?啊,谢惊兰,长得怎么样,比之柳姬何如?” 夏侯潋窘迫得满脸通红,道:“娘,您别瞎说。” 说罢,却又不由自主地想道,谢惊澜哪是柳姬那等庸脂俗粉能比的。 “哈哈哈,行,听着,儿子,想做什么就去做,但是你自己做下的选择,就要承担选择的后果。总之,怎么选由你定,你娘我舍命陪君子,奉陪到底。”夏侯霈拥着夏侯潋,眼里的杀意消散地无影无踪,露出星辰般的灿烂眸光。 原先的忐忑消失殆尽,夏侯潋莫名有了与一切抗衡的勇气,他抹了把脸上的灰,深吸了一口气。 所有人都退后了一步,手中刀轻轻推出了刀鞘。 当刺客不是一年两年了,大家都知道夏侯霈是个怎么样的疯子。她刺杀向来独来独往,没有接应也没有救援,刚入行的刺客都钦佩她的胆量和勇猛,说她定然抱着必胜的决心。但只要稍微了解她的人就知道,她的决心不是必胜,而是必死。 只要是个人都会吝惜自己的性命,可夏侯霈却能不惧生死。在她眼里,猎物的命贱如蝼蚁,她自己的命也轻若鸿毛!正因如此,她才能成为伽蓝最锋利的刀刃。 所有人都相信只要夏侯潋说他选择亡命天涯,夏侯霈定然会抽出那柄名动天下的横波。虽然她不可能杀死所有刺客,但凭她的刀术,一定会有人见不到明日的太阳。 疯子,所有人都在心中怒骂,这个疯子! 夏侯潋出声了:“我认罚,娘,带我回山吧。” 第19章 握生杀 谢惊澜已经数不清自己走了多少路。 身上的黑衣邋邋遢遢,沾满了风尘和污渍,头发乱成鸡窝,脸好几天没有洗,灰痕交错。喉咙干得冒烟,像有一块生锈的铁片卡在中央,咳不出来也吞不下去,唾沫都有一股血腥味。更让人饱受折磨的是饥饿,肚皮空空荡荡,饿得肚子疼,头脑发昏,世界仿佛天旋地转。 他离开金陵之前,本想当了耳环换点盘缠,却没想到那掌柜诬陷他偷盗别人的耳环拿来当,夺走了耳环不说,还命仆役把他打了一顿。他慌慌张张跑出来,发现短刀也落在了店里。 他饿了很久,饿到在酒楼门口捡大厨拎出来的潲水吃,但酒楼宁愿把潲水喂给猪也不愿意喂给乞丐,常常派人举着扫帚出来驱赶。 前几日,他在街上看见一个蹲在家门口吃糖饼的小孩儿,只有五六岁的年纪,一边吃着糖饼一边看街上来来往往的路人。他站在墙后面,饥渴地望着那小小手掌里攥着的糖饼,仿佛那是世上最后一张糖饼。他的心里天人交战,饥饿催促他去抢那张糖饼,理智又告诉他抢劫小孩是可耻的。 在糖饼剩下最后一口的时候,他终于受不住了,飞快地从小孩眼前掠过,抢走了那块沾满糖末的小饼。小孩懵懂地蹲在原地,手里还保持着握糖饼的姿势,待反应过来的时候谢惊澜早已经不见了,方大哭起来,跌跌撞撞地跑回家哭诉。 谢惊澜蹲在不远处的一条巷子里,和着眼泪吞下了那一口糖饼。从那以后,他在大街小巷逡巡,瞄准弱不禁风的小孩手里的吃食,像一条寻觅骨头的野狗。虽有时难免被大人逮住就是一顿揍,却也勉强能填饱肚子。 再后来,他不知走了多久,更不知道走到了什么地方,乡间田野干得龟裂,像老人干枯的皮肤,周遭都是饿着肚子的难民,有的拖家带口,有的踽踽独行。连抢也抢不到吃的了,因为所有人都一贫如洗。 他有时会看见浑身干瘦,只有肚子大得吓人的小孩,那是因为吃了观音土,肚子发胀,便张着苍白的嘴唇躺在地上等死。到后来,路上便看不到小孩和老人了,谢惊澜很害怕被捉起来吃了,专门拣偏僻无人的小道走,饿了便吃点野草勉强充饥。 水和吃的占据了他整个大脑,他已经无暇仇恨魏德和思念以前的光阴,无暇管什么七叶伽蓝会不会在某天夜晚找到缩在角落里睡觉的自己,他只想填饱肚子,除此之外别无他想。 只不过,他还穿着夏侯潋给他的黑衣,面具揣在怀里不敢拿出来,他怕被别人看见会把它抢走。 后来,他想起夏侯潋曾说把铜板放在城里最高的地方就能再见到他,于是谢惊澜爬上钟楼,炽热的阳光照得他睁不开眼睛,每走一步都仿佛踩在棉花上,他手脚并用往上爬,把那块面具放在大钟的旁边。大钟前的鸽子受了惊,扑棱着翅膀四散飞开。 或许等夏侯潋来的时候,他已经饿死了吧。谢惊澜靠在墙边,迷迷糊糊地想。 有甘甜的水沿着嘴缝流入喉咙,他猛地清醒过来,捧过水壶往嘴里灌。一个包子送到眼前,谢惊澜抢过包子狼吞虎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