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不久，秀莲患了癌症的消息在全村传开了，大过年的，这个村子便又开始沸腾了起来。接连不断的议论声，有的人为此而难过，有的人为此而惊讶。还有的人索性埋怨起了孙少安，闲情的闲话中心一下子又聚齐了不少人来。 这天早上，孙少平从石圪节集市买完中午吃饭要喝的啤酒后，经过了闲话中心后，听见了王彩娥正和村里的其他几个婆姨议论起大哥和大嫂的事 “唉，你们说说，这孙家的少安砖厂建的这么阔气，可到头来连自己的婆姨都照顾不好，砖厂经营再好，婆姨死了，顶个屁用嘞？”王彩娥一边磕着瓜子一边挖苦着说道。 海明的媳妇银花在一旁插到“不管怎么说，那孙少安也是咱双水村的能人，十年前，他们家何等的烂包光景，可在看看现在呢？” “就是啊，彩娥婶，要不是人少安和秀莲建的那个砖厂，咱村的日子不该要恓愰成个啥样。你也别挖苦少安了。”马兰花对她说。 “唉，要我说，他孙少安为了让他们一家人过上好日子，从山西把秀莲娶了回来。这秀莲的身体让他换了一个砖厂，倒也挺值得。唉，秀莲也真是够可怜的，跟上这样的男人还不如死了算了。你们说是不是啊？”王彩娥笑着说到。 大家只是一阵笑而已，谁也没有应到。因为她们知道，王彩娥这个婆姨，嘴里是出不来像样的话，通常逮住谁，就说个没完没了。对于她们这些在双水村生活久的人，这都是习以为常的事了。 不过，听到这番话后，少平内心的怨气却是一发而不可收拾，他攥紧拳头，蹲了下来，用另一只手抓住王彩娥的衣襟。 冲着她怒目而视的说，“婶，我敬你是长辈，不想和你动手。但我告诉你，我哥是爱我嫂子的，请你以后别说这么侮辱人的话，你对一个得了癌症的人说这种话，就不怕遭天谴吗？” 在场一下变得安静了许多，仿佛空气都变得沉重起来。王彩娥脸色苍白，低着头一声不吭，少平随即提着酒离开了闲话中心，留给人们的，只是无言的惊叹，不一会儿，大家又嬉皮哈脸的散光了。 走在回家的路上，孙少平的内心久久不能平静下来，他也为嫂子伤心，为哥哥难过。他知道，这个时候，自己说再多也没用，只能让时间去慢慢消磨哥哥此时的悲伤，他所能做的，就是在心里为嫂子祈祷，让她能早日脱离疾病的折磨。他也不想把今天的事告诉哥哥，以免又一次让他陷入伤心和难过中去。 而此时的少安，内心烦躁不堪，他不知道该如何劝妻子上西安治病，今晚，他们就要出发了，可现在，他却一连一个字都没跟妻子提起，少安感到头顶的天空是如此的灰暗，寒风在他的头上肆意的吹打着，扇去了他戴的毡帽，他在心里暗自下了决心不管你是想去，还是不想去，我孙少安就是背也要把你背过去。 他走进屋子，看着妻子那张被疾病消磨了的面孔，鼻子不免一酸，他静静的守在秀莲身边，等待她醒来，屋子内是如此的寂静，没有人打搅他们，少安一坐就是三个小时，不过，在他看来，这三个小时就好像是一盏茶的功夫。约莫下午六点，秀莲才艰难的睁开了眼睛，少安立刻拿起桌子上的粥，给她一勺一勺的喂着。 “秀莲，你这几天一直没起身，我推着你到外面转一转吧。”他对妻子说。 说罢，少安便把她扶上了四轮车，推着妻子出了院子。 黄昏下的双水村是如此的美，天空中的晚霞在向他们招手，火红的太阳在远处的西山摇摇欲坠，山鸟叽叽喳喳的叫个不停，仿佛为寒冷的腊月增添了一分生机，他推着妻子上了小土山，看着山下的村庄，村民们进进出出，落日的余辉照在了他们的脸颊上，也将双水村照的格外“璀璨”，隐约听到了远处的田五哼着几句信天歌。 双水村的大太阳， 岁岁月月照了个空。 神仙日子挡不住， 要来一壶小酒把人醉。 …… 一切显得那么宁静而神圣，过了一会儿，夕阳西下，太阳成了一个深红色的皮球，已经有一半沉进了地平线。天空一边深蓝，一边浅蓝，仿佛一个蓝色色相环。云的颜色也加深了不少，他们和太阳一样，也是深红的，似乎快要变成黑色了。少安蹲在一旁看着秀莲，秀莲目不转睛的向远方看去，两行泪水从她的眼眶中滑下，可此刻的少安看到流泪的妻子，脸上竟露出微微的笑容，他没有替她擦去眼角的泪，只是在一直看着他…… “你想不想去省城看病，大夫说了你不是没有一点希望” 秀莲看着远处那个即将落下的太阳，指着说道，“我现在就好像那个太阳，马上就落下了，还能治好吗？我想在最后的几天每天都能来看看黄昏下的太阳，有你陪在我身边，就足够了”。 “没去看你咋知道治不好嘞？等你病好了，我天天带你来看太阳，到外面的世界去看更大的太阳！怎么样” 秀莲想了想说，“少安，我知道你是为了我好，可我的身体我自己清楚，我真的不想再折腾你了，折腾这个家了。就让我在双水村安省几天吧！” “啥叫你折腾我？秀莲，我告诉你，只要你一天活着，你就一天是我孙少安的婆姨，你知不知道，你的病一天没好，我一天就觉得自己是个混蛋。”少安再也抑制不住内心的情绪，对着妻子吼了起来。 秀莲没有吭声，她此刻谁也无法抱怨，她只怪自己这个不争气的身体，她只怪十年前自己爱上了他孙少安。她为了他可以失去一切，甚至付出一个女人最宝贵的青春与生命。可就在这一切快要解脱时，此刻的她又舍不得丈夫，舍不得这个家。 少安眼眶里又一次留下了泪水 “我不能没有你，为了我，你也要好好活下去。就算不为了我，你也要为我们的孩子活下去。你难道要让虎子和欣儿做个没妈的孩子吗？” 想到孩子，秀莲内心一下子又崩溃了。对啊，我还有孩子，我怎么能撇下他们不管呢，母性，再一次唤醒了身陷绝症的她，是的，她不能让孩子们没了母亲，为了孩子，为了丈夫，也为了这个家，她要好好活下去。秀莲望着泪流满面的丈夫，对他露出了一缕微笑。“我答应你，我还要跟着你继续闹世事嘞，你还没带我去看外面的世界呢！” 少安伸开手臂抱着妻子，脸上露出了久违的喜悦，晚霞的余辉又一次洒在了他们脸上，远处的麻雀井然有序的排成两行从他们头顶掠过，两颗年轻的心又一次跳动了起来。前方的道路在等着他们，他们不能倒下，生活的希望向他们投来。 他推着妻子向山下走去，他们边走边哼着一两句信天游，夕阳西下，一切看起来是那么的和谐而美好! 回到家以后，秀莲看见老公公站在门口，一只手拉着虎子，另一只手将孙女抱在怀中。 “快进屋吃饭吧，饭要凉了。” 秀莲鼻子一酸，眼角不经意间湿润了起来。 屋内，一家人开开心心的吃着饭，大家都忍住各自内心的悲伤，脸上露出开心的笑容，她用手抓起馒头，眼里含着泪拼命的往嘴里送，她十分珍惜这顿晚餐，对自己来说，这也许是自己生命中最后一顿在家的晚餐…… 吃完饭，秀莲和少安就收拾行李前往西安，临行前，虎子冲了上来一把抱住母亲哭了起来。她再也克制不住自己，抱着儿子也哭出了声。孙玉厚抱着孙女走近，把孙女递给秀莲，“再抱抱孩子吧，爸爸在家等着你回来”，她一把接住女儿，眼泪止不住的从眼眶中留个不停“等着mama，mama一定会回来看你们的”。 夜色下，月光是那样的皎洁，树上的鸟似乎很害羞，偶尔叽喳叫上几声又立刻停住了。灰色的马路上，空无一人，已听不见汽车杂乱的喇叭声，发动机声，只有几棵高大但光秃秃的梧桐，披着银白的装束，仍如往常一样，立在路边与马路窃窃私语。一切声音停止了…… 月色下，她泪眼模糊的看了看这个小山村，不久，就与丈夫消失在了夜的寂静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