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昔年破庙见魍魉
回到破庙,墨语绕过了三两个乞丐,自顾坐在了石台上。 那几名乞丐像是十分惧怕他,见他进来都是面色一变,赶忙挪动,离得他远了些。 其实他们不是怕少年,而是怕少年怀中的刀。不管那把刀是否是老旧铁片磨成的,刀终究是刀,那是能杀人的刀…… 少年要想安稳活下去,如果靠不了自己的手,那就只能靠手中的武器了。 此时墨语端坐在石台之上,一手抵在胸前,一手放在额头,气息平缓悠长。一口浊气吐出,还未完毕,便再次吸入,周而复始,与常人呼吸大不相同。 这便是他每日的“正事”了。 夫子曾问过墨语,问他以后想做什么。 墨语想了想,说他想游历天下。 夫子又问是哪座天下。 墨语答所有天下。 夫子说这很难,很难。 墨语将怀中的“刀”给夫子看,说我有这个。 夫子没有嘲笑他的“刀”,只是像是想起了什么,怔然良久。 许久后,夫子才轻叹一声“墨语,光靠这个是走不完所有天下的。” 墨语挠挠头“那我再想想办法。” 夫子盯着他的眼睛道“这样的事确实该自己想办法,不过夫子我呢,可以给你一点帮助。” 然后夫子就教给了墨语这种名为“停山”的吐纳方法。 夫子言传身教,墨语不曾怠慢分毫,一有空闲便静坐吐纳。 只是这么久了,他似乎没感觉到明显的变化。 其实墨语不知道的是,现在的他相比以前,要跑得更快,跳的更高,力气更大。只是慢积渐累,水磨石穿,他暂时并未发现而已。 “啪。” 蓦然,墨语体内传来一声轻响,身体中像是有什么东西被打破了一般,他嘴唇轻启,一股白色浊气缓缓吐出,宛若匹练,在空中经久不散。 ———— 院内打理花草的长衫女夫子轻咦一声,眉眼含笑。 “没想到那孩子已经炼筋了,还真是个不错的苗子……” 可惜,若她不是儒家的贤人,还真没准会收少年作为弟子。 轻抚那株墨兰,恍若当年。 “jiejie,我走啦。”记忆中的青年收拾行装,准备远游,临走之时,志气高远,眉若朗星。 “……你要小心,不要再那样莽撞了。”女子难得郑重,嘱咐道。 青年拍拍腰上的长刀,笑道“放心吧,我有这个。” 此后,青年一去不复返,再无消息。 女子听闻弟弟曾到此地,不惜违反书院规定也要来此,做了几年小镇书塾的夫子。 只是多年来她一无所获,近来时日已到,她纵有千般不舍,却也该动身启程了。 ———— 河岸边,人影卓卓,浅浪激荡。 “咦,为何老夫我怎么也钓不上‘鱼龙’,那少年却一摸就能摸到两条呢?”江边垂钓的布衣老人抚须轻叹。 “师傅,要不我再去问那少年买一条?”一旁恭敬站着的憨厚男子试探性地问道。 听了这话,老人转过头去,看着自己这名记名弟子。 “你夺了别人这么久的机缘,以为不用还啊?”老人嗤笑一声,面有不屑,“这世上哪有只进不出的道理?” “师傅您不也吃过么?”憨厚男子讪笑一声。 老人瞥了眼他“你哪只眼睛看到我吃了?我放了。” “啊?”憨厚男子哑然,如遭雷击,愣在原地。 “朽木不可雕也……”老人微微摇头,收起鱼钩,取下上面普通的鱼儿,细看之下,那鱼钩竟是直直的铁条。 “这两年修为涨的很快吧?短短时日,已是入虚境,走了别人几十年都走不完的路子,很得意吧?”老人冷笑一声,提着鱼篓,转身离去。“老夫告诉你,你这辈子都只能在入虚境待着,若能再进一步,老夫便拜你为师又何妨?” “师傅你不是说那‘鱼龙’并……并无后患么?” “无患,不代表无果,你还不懂?” “啊……师傅……求您帮帮我……”憨厚男子吓得瘫倒在地,哭丧着脸,忍不住哀求道。 “老夫当日与你说的你可记得?” “记……记得。”他畏畏缩缩,颤抖道。 “说的什么?” “一次尚……尚可,过三而衰。” “那你可曾记得有多少次了?” “不……不记得了……” “这‘鱼龙’少年吃的,你吃不得,老夫亦吃不得。”老人摇头晃脑“所以咯,自己既然一心寻死,老夫如何救你?” “师傅!求求你救救徒儿吧!”男子顿时声泪俱下,“看在徒儿多年勤勤恳恳,忠心耿耿的份上,求师傅出手相救!” “呵,老夫姑且相信你勤勤恳恳,但这忠心耿耿嘛……”老人盯着地上的憨厚男子,面容似笑非笑,“你肯献给我‘买’来的‘鱼龙’,以为我不知道你打的什么主意?无非是拉我上船罢了,万一有事,你也不惧,可对?” 憨厚男子面容煞白。 “你每吃一条,寿数便少了一些。不多,每条一年罢了。” 老人蹲下身子,拍拍男子脸颊,笑眯眯道“你猜你还有多少日子?” 男子哆哆嗦嗦,颤抖问道“多……多……多少?” 老人伸出三个手指。 男子惊惧“三……三年?” “三天。”老人眯眼,咧咧嘴,拍了拍男子脸颊“好好享受最后的日子吧。” 男子面若死灰,看着老人离去的身影,不知道哪来的勇气,嘶吼道“死老头子!你为什么不早说?为什么不早说!” “你为什么不早说……你不得好死!不得好死!” 男子声音震天,直冲云霄,声浪翻滚犹如实质,树木倾倒,掀起了滚滚泥屑。 此处挨着小镇很近,可如此大的动静却似乎没有惊动任何人。 “呵,不得好死?老夫倒想求死,谁能杀我?” 走在林中的老人扯了扯嘴角,抬头望着天穹。 恍惚中,老人的身影蓦地拔高,直抵天外。 “我不能死,我不想死!”男子状若疯狂,面容扭曲,忽然想到了那开朗少年,“对,都是他,都是他!都是他的‘鱼龙’害了我!” 他眼中的凶光似乎要择人而噬,“桀桀,我就算是死,也要拉你垫背!” ———— 墨语正坐在石台上吐纳,忽然传来一声呵斥,打断了他。 “勿那小子,你好大的胆子,竟敢坐在菩萨的莲台上,可知是这是天大的不敬!?” 破庙几人寻声看去,庙外在不知何时来了个邋遢道袍男子,面容乌黑,看不真切。 墨语微眯双眼,注视着邋遢道人,并未言语。 倒是那几位乞丐喝到“哪来的臭道士,还管到庙里来了,还不快滚!” 说完,他们还一个劲儿使着眼色。 邋遢道人对他们的眼色视若无睹,捋起袖子就冲进庙里,指着墨语鼻子骂道“小小年纪,不敬鬼神,是为无信。在这庙中虚度光阴,是为无志……” 墨语淡淡道“然后呢……” “然后……然后……,哪那么多然后!今日贫道就要与你好好说道说道。” 得,这道人是个神经病,我们还是赶快跑吧,等会儿出了事,可能连饭也要不着了。 几名乞丐对视一眼,悄悄往庙外挪去,挪到庙口,撒丫子跑了。 墨语瞅了眼他,道“碍事的人跑了,有事说事,没事滚蛋。” “哟,小哥你是个机灵人啊,这都被你看出来了。”邋遢道人愣了一下,摸着下巴,对他挤眉弄眼。 “你表情太浮夸了,我又不傻。” “不傻你还待在这儿?” “怎么说?” 道人凑上前来,低声说道“这庙里……有鬼!” “哦。”墨语无所谓地撇撇嘴。 “喂喂喂,你这什么态度,道爷我好心好意泄露天机,你怎么能这样呢?” “不然还能怎样?不就是鬼嘛,我早知道了了。”墨语摆了摆手,满不在乎。 “你知道?!” “大庙敬仙神,小庙藏妖邪。你以为我什么都不懂?圣人不语怪力乱神。诗有云,胸中一点浩然气,何惧妖魔与鬼神?” 邋遢道人狐疑地打量着他一会儿,随即像是见了鬼似的惊叫出声“你怎么会有浩然气,怎么可能?” “怎么不可能?”墨语瞥了他一眼,这道人脑子怎么看起来有问题? 道人像是神志不清,喃喃自语“不可能啊,怎么可能?怎么会这样?” “神经……”墨语不再理他。 这庙内另有乾坤,他早就知道了。据夫子说,他旁边的残破佛像下就压着一只不知名的妖魔。 破庙在小镇外围,临近荒野,按照老人的说法是“宁睡荒坟,不住古庙”。游魂野鬼四处游荡,无家可归,最爱躲到寺庙之中。冤魂到庙里申冤,厉鬼找神祇捣乱。 墨语在此多年无事,多亏了这残破佛像,有一丝佛光真意,想必曾经也是香火鼎盛,有愿力缭绕,亦有高僧日夜诵经加持。 至于那点浩然气,他墨语怎么说也是旁听了两年书的读书人,心有正气,胸有点墨,“下笔”有神,蕴养一点浩然气很奇怪么?也许做不到夫子的挥墨点梅,浩然成风,挡个小鬼邪祟还不是轻轻松松? 想到这里,他也不吐纳了,拿出了那本珍藏多年的书籍。书籍老旧,书页泛黄,好些地方都有些残破,一看就是翻阅多年。不过少年依旧看的津津有味。 书中不是神鬼异志,不是诗词歌赋,更不是圣贤道理,只是一位读书人臆想的游侠传记。书中主角纵马江湖,红颜若雪,快意恩仇,一把长刀在手,便将天下打了个通透,使得天下无人再敢称雄。 一个俗套的故事,却让墨语留恋其中,无法自拔。 握着他的“刀”,少年忽然豪气冲天。 “认得醉翁语,山色有无中。一点浩然气,千里快哉风。” 夫子说这是她老友所作,那位大文豪才冲斗牛,盖压千里,墨语敬仰得很。 “簌簌……” “谁!”墨语神色一动,忽然历喝一声,从石台上一个翻身,跳了下来,死死盯着庙中的残破佛像。 邋遢道人被他的喝声惊醒,看着佛像逐渐龟裂,摇摇晃晃,顿时大惊失色。 “怎么回事?!这佛像怎么破了?!” 邋遢道人忙从怀中摸出一道朱砂黄符,符箓刚拿出来,便在他手中转瞬燃烧起来,片刻已成灰烬。道人脸色阴沉的似要滴出水来,忽地拉起墨语的胳膊,低声喝道“小哥儿,快走,此处有人捣鬼,这佛像即将崩溃,这儿马上要成为一个是非之地了!” “厉鬼妖魔,魑魅魍魉,我好奇的紧呢。”墨语挣脱道人的手,歪着头,“你自己走吧。” 今日刚有所成,他正愁没人试手,来两只鬼也好。 “轰!”龟裂的佛像崩飞,烟尘弥漫了小半个寺庙。 “晚了……”道人一咬牙,取下背后的木剑,“你先走,我来挡住它!” 墨语不为所动,只是死死盯着那团烟尘之中。 “啪!”一只利爪像是凭空出现,按在原本佛像的石台上,爪尖深陷石台之中。 那只手爪漆黑如墨,骨节嶙峋,手背上有数个尖锐骨质倒钩,看的人望而生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