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节
然而本朝规矩,勋爵子弟不得入仕,这种书香门第的追求对侯府没有实质性的帮助,为的只是让淮阳侯这个爵号更好听一些,兼之在诸多世家之间更为合宜一些。 简而言之,就是让淮阳侯府的日子更好过一些。如谢晋的祖父所期望的那样,到谢晋的父亲谢晖时,淮阳侯府在大越已经没有那么格格不入了,甚至还与相当多的老牌世家建立了互有裨益的姻亲关系。 原本,淮阳侯府已越来越相融于贵族圈,然而谢晋的承爵,几乎颠覆了这一切。 第五世淮阳侯谢晋,人称小谢侯,年方十九,已经是京城鼎鼎有名的人物。具体是怎么个有名法呢?京城自上而下,尤其是世家贵族,对小谢侯三字,闻名如见其人,唯恐避之而不及。 谢晋是天生的武学奇才,自幼随南北三大宗师习武,拳脚功夫极为了得,与第一世淮阳侯比,有过之而无不及。甚至有传言,论武功,锦衣卫指挥使都不是他的对手。 仅仅是武艺高强并不会引人憎恨。大越沿袭前朝,虽有崇文抑武的倾向,却不至于轻鄙武略。实在是这小谢侯的性情太过乖张,不按常理出牌。 不过,就算是如此,寻常人轻易也动不得他。只因他有一位天底下最大的靠山,那就是当今圣人鸿丰帝。传闻言,六年前皇帝微服出巡,谢晋曾意外救过皇帝。 王彦观刘明远神色,见他对谢晋不是寻常的看不惯,倒像十分痛恨似的,不由挑了挑眉。 刘明远:“他到底来做什么?来找你麻烦的不成?” 王彦摇了摇头:“看他字里行间的意思,此次下到江南,似乎并非他本意。” 刘明远蹙眉,宋常山道:“天底下能使唤得动此人的,还能有谁?”语罢与王彦对视一眼,彼此心照不宣。 刘明远略微恍然,同情地看王彦道:“接了这么一个烫手山芋,亏你还能这样气定神闲。” 王彦只笑了笑:“是福不是祸,是祸躲不过。” ******** 王彦与刘明远告辞后,宋常山命下人将陈瓒、语嫣叫到了书房。 一大一小进了屋,宋常山先令陈瓒在旁坐下,而后转身对着小女孩道:“跪下,把手伸出来。” 陈瓒腾地一下直起身:“舅舅?” 宋常山面无表情看他:“你坐。”眼神极淡,却不容抗拒。 陈瓒攥紧手,沉着脸坐了回去。 语嫣虽然懵懂,却素来对父亲的情绪敏感,自打一进屋就察觉到宋常山的不愉,很是如履薄冰。这会儿听他吐出这样的话,反倒没有陈瓒那样惊乱,只暗暗道:爹爹果然是不高兴了。 她依言跪下,冲宋常山摊开了小手,嘴巴抿得紧紧的。 啪! 戒尺忽然落下,猝不及防,快到两个人都没瞧见宋常山是从哪儿掏出来的。 语嫣嘴巴一扁,又用牙齿死死地咬住,一声不吭,眼睛却分明已经给疼得泪花涟涟了。 陈瓒的脸一下子就白了。 宋常山这一尺子下去,比打在他自己身上更让他觉得疼。 一共三下,每一下都极重,没有因为被打的是自己的女儿而轻缓分毫。 第一下的时候,语嫣的手已经隐隐渗出血,至第二、第三下,更有“皮开rou绽”之感。 陈瓒抱着语嫣到她起居的含香院,院内的两个丫鬟绿韵、紫扇见此情形,险些给吓晕过去。 两个丫鬟都是十一二岁年纪,又与语嫣多年主仆,情分亲厚,乍然见了细皮嫩rou的小姐小手血红、面色惨白的模样,都掉了眼泪。 一边给语嫣处理伤口,一边不约而同地在心底埋怨自家老爷。 也不知是太累,还是受了惊的缘故,小语嫣从陈瓒抱她来的半路上就已经昏睡过去。 只是这样闭着眼睛不说话的模样,愈发可怜。 绿韵见陈瓒脸色不好,忍不住上前轻声细语地问候关怀,听得一旁的紫扇直拧眉。 待退到外间门口,紫扇打量一眼绿韵道:“jiejie比先入的书院,规矩想必比我学得更精,怎的如今什么话还说、什么话不该说也不知道?” 绿韵脸色微变,只道:“你想多了,我只是担心表少爷有什么不好。” 紫扇哼了一声,暗道最好是如此。 “这会儿你不想想小姐,想这些有的没的做什么,”绿韵道,“看小姐那伤,没个十天半月是好不了……” “手上的伤倒是能好,心里头的坎怎么过去?就小姐那样怕事胆小的性子,能犯什么大错,至于如此?看表少爷这样子,指不定就是他惹的祸,害得我们小姐遭了殃!” 紫扇这话正是“歪打正着”。 绿韵叹道:“若是夫人还在,小姐就不会这样遭罪,旁的人家里若有跟咱家小姐似的姑娘,多半是疼得跟宝贝一样,哪里会像咱们姑娘这样惨。”顿了顿又道:“上回来做客的那位白小姐……我瞧她倒是个好的,若到时……” * 白家是京城宋家的远方亲戚,恰恰也定居杭州。自宋常山带着女儿下到江南,白家人便偶尔会来走动。 虽然绿韵、紫扇提及白若秋总有几分异样,语嫣却是打心底喜欢这位小姨的。 白若秋十七岁年纪,圆月脸盘,月牙眼长长又弯弯,眉清目秀模样,说话轻声细语,看人的目光也温和亲切。 说起来她与语嫣相熟也是缘分使然,原本不过是两家之间的寻常走动,纵然白家长辈见宋常山人品出色生了旁的心思,白若秋本人倒没有真的对宋常山如何。 只是有一回偶然在后园花墙底下遇着被花枝扎破了手不敢吱声、偷偷躲起来抹眼泪的语嫣,心中怜爱,温言软语了几句,便认识了彼此。 在白家人眼中,这倒是“无心插柳柳成荫”了。要想嫁给宋常山,自然有必要与他女儿打好关系。 只不过白家人不知道内情,白若秋一来二回地过来却晓得,宋常山待这个独女并不算好,在若秋看来,他那副态度和手段,对一个如花似玉的小女孩来说,实在是有些过分严苛。 宋语嫣自幼丧母,父亲又威严遥远、不可亲近,小小年纪便是这样娇怯温软又过分懂事的性子。偏偏她模样也是生得难得的好,在与她差不多年纪的女孩里头,若秋从未见过这样灵醒标致的。如此一来,倒愈发叫人怜爱疼惜。 她领着丫鬟进院子时,一眼便看到了坐在秋千架上垂着头的小语嫣,走近了才看到她两只手正搅着一根斜枝。 “做什么这样没精打采,天气这样好,也不出院子走走?反倒在这儿折磨这些无辜的花花草草了。” 语嫣见了白若秋来,脸上才多了几分笑影:“小姨怎么来啦?” “自然是来瞧你的,”白若秋在她旁边坐下,去了那根斜枝,拿起她受伤的手细看,“结痂了就好,如今正是最要紧的时候,记得千万别去挠它,挠破了这辈子都好不了。可还疼么?” “不疼了,就是有些痒。”语嫣腼腆地笑笑,有些不好意思。 白若秋看如此,更觉得这女孩可怜可爱,握了握她肩膀道:“到底是怎么回事呢,语嫣愿不愿意和小姨讲一讲?” 语嫣:“是、是我不好,做错了事,该罚的。” “那你怎么这样不高兴呢?” 语嫣抬头瞧了若秋一眼,大眼茫茫然的:“我只是在想,爹爹是不是不太喜欢我……” 若秋鼻子微酸,搂她入怀道:“天底下哪里有爹爹不喜欢女儿的,你爹爹是疼你爱你才不想你犯错呢。” 语嫣点点头:“那天的确是我和表哥不好,冒犯了爹爹重要的客人,才会引得爹爹生气。” 若秋:“什么样的客人?” “一个姓刘的伯伯,和一个姓王的叔叔,王叔叔是个大好人,要不是他救了我,我的脑袋就要给那一窝鸟蛋砸坏啦,就是弄脏了他的衣服不知怎么好……” 刑部侍郎王彦和锦衣卫刘侍卫长到杭州的事,早就人尽皆知,尤其先前王彦才破了方知县被闵昌忠暗害的命案,在杭城一带为人称道赞颂,若秋一下子便猜到是这二人。 “怪不得宋书长要罚你,毕竟你那位王叔叔是大越朝最年轻有为的刑部侍郎大人,轻易冒犯不得,”若秋笑道,“不过,他既是那样的人物,怎么会在意区区一件衣裳?” 语嫣皱皱眉头,既不知刑部侍郎是什么东西,又觉得若秋说的这话不对。那天看到的那人,分明一副挺好冒犯的模样。 她讪讪道:“他这样厉害,我送给他一袋子糖渍话梅会不会给他瞧不起?也不知道他那衣服值多少个铜板……” 第3章 小礼 是日晨,城东府衙。 “王大人,闵如晦在外头求见,说什么也不肯走,您看这……那小子的嘴巴不太干净,要是不见他,恐怕他在衙门口出言不逊,多添事端。” 坐在案前之人正俯首看着卷宗,闻言头也未抬,只道:“由他去。” 王彦接手府衙已有大半月,朝廷的意思,是让他先在这儿代管一段时日,等到分派的官员下来再转交相关事宜。 这府衙原先由方知行管,方知行脾气虽大,但为人处事简单粗暴,十分好懂。如今这位王大人却迥然不同,人倒是和和气气的,但总让人觉得难以捉摸。 就说今日这事,换作是方知行的性子,要么就是把人赶走,要么就是干脆叫人进来。哪会像王彦这样避而不见的? 真要说起来,闵如晦其实比闵昌忠难缠得多。 强龙不压地头蛇,这些年闵昌忠在官衙装模作样的,暗地里却给自己的侄儿种种行恶牟利的方便,表面看起来是闵如晦倚仗闵昌忠,实则这杭州地方上的黑道都是听命于闵如晦。 闵昌忠做事还讲章法、讲拿捏,闵如晦则是个彻头彻尾的恶徒。 官差暗道,这王大人看起来不显山不漏水,也不知葫芦里卖的什么药。眼下这是忌惮闵如晦,还是另有打算呢? 官衙的人应王彦吩咐,没有理睬闵如晦。本以为闵如晦会闹上一番,没想到他留了一会儿就走了。 回去向王彦一禀报,王彦也毫不意外,只说知道了,又吩咐往后也是如此,但凡闵如晦上门,一概不理。 官差走后,王彦放下卷宗,走到窗前负手看着外面。 忽而淡声道:“进来也不禀报,你是越发胆大了。” 刘明远脚步一僵:“你这人,明明是个文官,怎么耳朵这样厉害,我分明是屏息……莫非你后脑勺上比旁人多长了两只眼不成?” 王彦:“倒不是我多长了眼睛,是你身上有股松香味,想不闻到都难。” 刘明远举起袖子猛嗅:“哪有,我怎么闻不得。就算是有,你怎么就能猜到是我?” “这种香气不是寻常熏香,世家子弟才用得,你今儿去接淮阳侯,沾染他身上的味道不足为奇。” 刘明远点头,又道“那你怎么不猜是他呢!” “以淮阳侯的性子,怎懒得到衙门来寻我,我又不是什么大人物。” 刘明远一笑:“谁说不是大人物,我可听说京城里头有位金枝玉叶非王大人不嫁呢……而且你这才到杭州几日,就有个小美人投怀送抱的,还得了人家的荷包,啧啧,王大人的艳福真真是旁人羡慕不来的。” 原本王彦听他说什么“金枝玉叶”、“非他不嫁”的话,还略微蹙眉,又听他下一句说的什么投怀送抱、荷包云云,顿时一阵愕然,明白过来,回头一看,见刘明远一副酸溜溜的样儿,登时哭笑不得:“堂堂锦衣卫侍卫长,为了个小女孩的礼和我捻酸吃醋,不嫌害臊。” “啧,不就是个小女孩的东西,你倒藏着掖着,莫非真是什么宝贝不成?” 王彦看他好奇,又觉得他这小家子气模样实在让人没眼看,所幸不再吊他胃口,走到案前拉开抽屉,将荷包取了给他:“自己看。” 刘明远解了绳子,一看里头鼓鼓囊囊装着的竟全是话梅,立时大失所望,嘀咕道:“到底是小姑娘家家……” “本来就是个孩子罢了,你以为是什么?”王彦顿了顿道,“说着正事,怎么聊到这上头去了,刚才你带人去接淮阳侯,可有不妥?” “能有什么不妥,他要是敢找麻烦,我管他背后是谁,一准揍得他满地找牙。” 王彦轻叹:“也不知你当初是怎么当上的锦衣卫。罢了,那他眼下人在哪里?” “城南的悦来客栈,自己要的上房,说是要先在杭州城四处转转看看。”说到此,刘明远面露不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