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四章 孤竹冰峰
天色又昏暗了下来。很冷很累的颠簸,马车穿入了一片死寂的树林,遮天的枝叶将整个天空掩得严严实实,让本来还有些夕阳残存的外部世界变得漆黑一片。在如同洞xue的林子里穿梭了很久,四处古树嶙峋,根凸枝拐,枯蔓缠绕,偶一刹那被枝叶缝隙中的日光射中眼睛,如同被流星镖打中一般的疼痛。急忙将双眼紧闭,耳畔又响起异鸟奇兽的啼鸣,四下里此起彼伏。待睁眼再去寻找时,竟无丝毫的踪迹,只是在脑海里仍能与那穿越层层林叶而来的啼鸣相应和。就这样不知道过了多少时候,许是两三天的样子,也或者是两三年。 驶出古林那豁然开朗的刹那让人内心极致震撼,轮下噼噼啵啵压过枯枝的声音不绝于耳,而车马已经置身于一个三面环山的开阔深谷之中。 探头帘外,两侧山崖直直插入云端,崖壁之上不规则排布的灯火熊熊燃烧,辉映闪耀,在黑夜中如同镶嵌在天幕上的繁星,无穷无尽,耀如珍宝。山谷尽头,也是一面绝壁,只是那崖壁通体被冰雪覆盖,光亮剔透,如古镜一般。 甚高处,云端绝壁中,身躯粗肥,头尖锋利的冰柱一只只倒悬于彼,有的甚至上下联通,已经形成了一条条的冰栏,甚至一些冰寒之气蔓延到两侧崖壁,将那洁白的冰霜覆盖到旁侧的山体上。远远望去,峭壁上冰栏之后人头攒动,旌旗遍布,不时还有人从冰栏之后探头出来,向下观瞧谷底的情状。 李小和心下惊骇,瞄起眼瞧这崖壁上的冰栏洞窟,便是云端之下,也不下千百处,若处处有人在,那来到孤竹的人想必成千上万了。 明显这是一个盛会之所,比及郭父那无忌山庄,范公子纠合的一干江湖弟子,这里的盛况真是从所未见,即便是周天子的登基大典,即便是晋楚会盟诸侯,似乎也没有如此兴盛壮大的气派。回身车内,凤青冥一直紧闭的双眼微微睁开,口中喃喃道“到了!” 凤青冥,凤苍雷抢先下了马车。李小和紧随其后,身后戴斗笠的怪人和东门傲二叔侄也陆续下车。此时圆月中天,光华流溢,李小和环视四周,广阔二三里有余,身后远处古林森森,藤蔓弥漫,不时有一二马车从中驰出。李小和瞧那林口处,早有百多辆马车停滞,可想而知每年有多少江湖人士上孤竹了。 只这片刻的迟疑,但听那凤青冥叹了一声“终于可以解毒了!”已经与那斗笠怪人快步朝山谷尽头的一汪水池走去。李小和遥看那水池,诡异非凡。整个水池的水面要高出边缘一尺左右,然而四围之外似乎有无形墙壁阻隔,水流波澜翻涌,却如同方砖形状,丝毫不会泄露到外面。水池中央不时的喷涌出一根长长的水柱,如同蛟龙出水一般,高高的越入夜空,那些极高的水滴,偶尔被上空的寒气凝结,形成几粒冰珠,又砸回到水池之中,噼噼剥剥,稀里哗啦,好生赚人耳目。 但听得身后凤苍雷呼喊一声“大哥,且等我一等!”立时提气追赶,然而前面凤青冥和斗笠怪人步伐轻灵,即便凤苍雷紧追不舍,仍然与那二人保持在两丈开外,忽远忽近,却无法赶上。 李小和见旁侧有一辆马车附近,也有人抢去那水池之中。此时听身后白须老者东门傲低声道“小兄弟你且随我来,莫要去那水池边。” 李小和不明所以,眼见前面凤青冥与斗笠怪人都已经步入池子,惊讶至极的事情发生了,凤青冥一入水池便哀嚎呻吟,那水池并未因为他们几人的进入而长高,仍旧一尺左右。池水没过几个人小腿,不断沸腾跳跃,如一只只嗜血的魔鬼正在钻入众人的体内,而凤青冥也好似一种蜕变一般,整个人身体不断的翻新脱皮,脸上的褶皱或脱落于池中,或被拉伸平整,眨眼之间由一个弓腰弯背的老头变成了个四十多岁的中年人,而且还在继续的不断变化。 凤苍雷紧随其后,刚刚抵达池边,一名阍人打扮的侍者一掌把他打了个滚爬,凤苍雷的武功本也不错,竟然没想到被这阍人一招打倒,抬头看时那人皂衣长褂,头上无冠,白净面皮上一双眸子精明锐利。凤苍雷心中不甘,爬起身来还要往池子里抢去,那阍人右手又一掌直接推来,直把他震出两丈有余,脑子里面胀胀的被撞得很疼。凤苍雷不明所以,激怒的大吼道“你他妈的什么意思!孤竹君怎地不守信诺!” 此时闻听水池边有了变故,身后赶车的车夫和莲姑娘也齐齐的赶了上来。阍人细声细气的道“天泉xue平坦,身无槁竭之毒,岂可擅入刮骨池,如若被化去了皮rou,便登时成为一具枯骨!” 那莲姑娘也不敢说话,直挺挺的跪在了阍人面前,马车夫也伏在地上口头道“属下失职,属下失职,恳请处罚!” 那阍人没有瞧马车夫,却赶忙扶起莲姑娘说道“这是干什么呀,莲meimei你为孤竹君办事,也不是一朝一夕了,这时候出了些差错,咱么爷们几个替你担待着也是应该的,姑娘可千万莫再如此了。” 此时凤苍雷似乎也听明白了其中的因由,无疑是自己身上已经没有孤竹的毒了。 李小和也奇怪,不是说好了上了马车都得吃药么,怎么那两个人身上就有毒,这凤苍雷身上就没有呢。 正自迟疑间,水池那边的阍人带着莲姑娘和车夫朝马车这边走来,边走边言道“看来你这趟子活儿是有了疏失,哥哥们必须要严密的检视一番了,职责所在,莲姑娘莫要怪罪!” 李小和瞧那莲姑娘,清丽雅致,此刻面沉似水,冷若冰霜,一句话也不对答。只有马车夫在一旁赔笑道“是的,是的,大司阍说得有理,小人功夫粗浅,哪里看走了眼,还得大司阍帮衬着些!” 大司阍一边走还一边比划着,细声细气的跟那莲姑娘论说着什么,莲姑娘只听他说,自己不发一语。将到马车之前,那大司阍目光冷厉,发了一声喊,登时朝李小和这边跪倒磕头。口中朗声道“小人有眼无珠,不识郢君神驾,疏失怠慢,万死,万死。”随着那大司阍一声喊,莲姑娘和马车夫齐齐朝着李小和跪倒,额头点地,行大礼。 这一下可把李小和吓坏了“你们在说什么,我,我我不是!”李小和连退数步,撞到了东门贺身上,东门贺也是一脸惊讶瞧着李小和。 大司阍连连扣头道“小人知晓了,小人知晓了,那都是郢君的朋友,小人妄自出手,实属该死,该死!” 在场东门叔侄,凤苍雷,以及身后变回四十几岁模样的凤青冥,还有其他车马上的几个江湖人也都拢过来,不知道人群中哪里嘀咕了一声“你们瞧他怀中,那是郢君的随身信物——黄铜面罩!” 这一语的效果如旭日阳光播撒大地一般,从这一簇人群中,四散开去,泛滥到身后陆陆续续赶来的人群中,甚至山崖之上的人也听到了这一惊天的消息。 李小和傻楞之下探手怀中,一个坚硬得物事触手冰冷。待取出一瞧之下,面罩以精炼纯铜打造,整个面具是吞天兽面魔样貌,额头双角二寸长,口中獠牙对称而生,虽然这样一个造型各地的工匠都也是可以轻而易举塑成,然而让李小和不容置疑的是那面具双眼窝处的如流水一般的宝石。若是寻常面具,只需在眼鼻处留下孔洞方便观瞧呼吸即可,而此物不同寻常,在双眼孔洞之上,镶嵌了两枚洁白的宝石,但是那宝石的形体又如流体一般花纹旋转不息,触手柔软没有丝毫石头的坚硬质地,或者说那不是宝石,就如同真人的两颗眼眸被镶嵌在上一般。 其他千言万语,皆无此物有说服力,这世间绝无仅有的一件神物,自然不会是寻常人所配。李小和虽然不知道此物为何会在自己怀中,但是心中也猜得到十之八九。想那酒肆之中,东门傲称那黄衣少年为郢君,此事必然与他有莫大联系。 李小和回过神来,赶忙将黄铜面具隐入怀中。莲姑娘这时候软着声音甜甜的说道“小婢凡俗见识,眼拙难辨神驾,不知郢君实乃深藏不露,谦逊正直的大君子。现下里回想起一路上威福之态,实乃如跳梁小丑,让天颜见笑。” 李小和虽然侠义诚恳,但是毕竟反应机敏,见各位认为自己是郢君,如此恭敬,想那黄衣少年的功夫应该是名满江湖的,受人尊崇的,莫不如将错就错,如若方便见到孤竹君,那当然是省却了千难万险。 于是沉声说道“jiejie这却说笑了。您为孤竹君办事,自有孤竹君法令要遵守,一路之上虽有些冷厉,可也是恪守孤竹信诺,在下也佩服不已!” 莲姑娘听闻郢君称赞自己,实在是满心欢喜,尤其是在大司阍面前得到如此夸赞,日后或可入孤竹君耳中,便是难得的褒奖。便故做忸怩道“郢君这神技,让奴婢们可是吃了不少惊吓。哪里知道您老人家不知不觉中便为众人解了毒,小婢竟然带了这许多人冒犯了大司阍!” 大司阍瞧了瞧周围道“哪里哪里,不冒犯,一点也不冒犯。那郢君与主公齐名于江湖,今日能露一手神技,那是让小的们开了眼。” 李小和心想莫要耽搁了许久,漏了破绽便不妙了,别看这眼前几个人对我恭恭敬敬,那是因为这几个人对我有误会。如若真的动起手来,别说这个阴阳怪气的大司阍了,便是那莲姑娘,或许那个马夫,竟也不逊于毕正堂秦仁刀之流,自己莫说逃跑,估计连死法都没工夫想。于是硬着头皮道“可否麻烦大司阍引荐孤竹君?” 大司阍一个激灵道“看把小人惊喜的竟然忘记了为郢君引荐我家主人,该死,该死。快,快。轻语,弄尘二位姑娘赶快来引贵人上峰。” 李小和见东西两侧各来一位女子,这二人通体薄纱环绕,并无其他衣服。双脚赤足,洁白如玉,与天空圆月相应,好似冰雕玉刻的仙子,这一时间好几位美人在李小和眼前出现,让李小和顿时又想起了那栾乐军中的少女,他觉得这些女子或妖冶,或机敏,或灵动,或冷艳,但是却都没有当日那少女的迷人之处。然而这些时日里的淡忘,让李小和很难回想起那女子的迷人,更不要说将那些特点拿来与眼前的这些美女做对比,但是这种模糊与记忆深处根植下的印象,反而益发让李小和认定那少女的无与伦比。 此时又听大司阍尖声道“轻语姑娘迎接郢君神驾,这位郢君之友,随弄尘姑娘由东面上冰峰。” 然后又喝了一声道“其余人士,去刮骨池解了毒再去两边候着!” 轻语姑娘向着李小和微微屈膝,两手相扣,行了个万福。身上飘逸丝绦,轻绸舞袖,格外魅人,也软声道“郢君且随小婢从西边上峰。” 李小和见如此极寒之地,这女子装束甚为轻薄,若非有十足内力护体,根本无法抵御寒气侵袭。这山崖周遭,女婢无数,个个皆是轻纱衣避体,即便在那冰栏附近,仍旧如此,看得李小和心中感佩良多。 李小和随着轻语姑娘从西边峭壁上的石阶上峰。此时李小和凝神仰望,这竖直耸立的峭壁之上开凿了层层叠叠的石阶和栈道,一层连着一层,一层压着一层,循环往复,无穷无尽,如同连绵不断的“之”字通向云中。逐渐向上望去,开始有冰凌凝结于栈道石栏之上,再向上,便是刚刚所见那些粗大冰溜,亦或是上下连通,本就已经形成了一根粗壮栏杆的冰柱。 李小和凭空叹了口气,念道“远望知山雄,邻崖觉壁险。”于崖下仰望绝顶,云端之上,丝毫不见踪迹。只觉万仞雄峰,斜压而下,如身躯巨硕之天神正俯身凝视自己,李小和从未亲临过如此雄奇之处,一时间脚下有些踯躅,竟不敢前行。 轻语姑娘见李小和呆立在阶前,不愿前行,以为前方有人冒犯了他。立时朝着面前啐了一口,喝道“哪里来的土人,在这里装疯!”只见步外,石阶上两个如同乞丐一般的汉子斜卧在地,被女子一句喝骂,立时连滚带爬的窜到了栈道两边,双手紧抓着石壁赔笑道“不敢,不敢,仙子恕罪!” 轻语姑娘见二人将二尺宽的栈道让了开,从容的将小臂伸开,做了一个请的手势。李小和这才回过神来,瞧那二位被斥退的乞丐,在衣衫袒露的地方,仍然隐隐可见遒劲的肌rou,显然不是普通沿街乞讨之人,或许也是来孤竹冰峰有所求的江湖奇人,只不晓得为何便斜卧在这石阶入口处。 李小和定了定神,随着女子上了几级石阶,又有几个这样的江湖人,其中不乏有一些五服十一派的弟子。每隔步远,山壁上就有一个滚圆的石洞,里面插着燃烧的火把。火光熊熊照亮这些江湖人,他们不再是衣衫褴褛,斜卧于地,而是一个个或靠墙,或打坐一隅,闭目养神。再上几级,这样的人渐渐增多,甚至佩剑跨刀,目色炯炯。一刻钟之后,李小和右手边已是如剑锋一般的绝壁,左手边则是万丈的幽壑深渊。隔着形如玉柱的冰凌向下望去,林子口错落的马车已经变得如同箭壶般大小,下面陆陆续续走入刮骨池的人像蚂蚁一般,而这些从池中沐浴解毒之后的人也分散着从这东西两边的石阶栈道上来。 李小和随着女子又向上走了半刻,脚下微微有些发软,女子竟然依旧从容不迫。这时候眼前已经不再是简单的栈道,因为狭窄的栈道两侧挤满了横七竖八三教九流的人,每上一步都必须格外小心,生怕踩到哪个陌生人便会引起不小的争执。不过好在有轻语姑娘为李小和引路,栈道两侧的人似乎有意让着这位女子,她每每到处,对方皆匆忙躲避,生怕碍着她前行的路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