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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明天下】(386-387)

    2019年12月14日

    第三百八十六章·强入伙恩威并用

    秋风萧萧,夜残星寒。

    一个人工开凿出的巨大山洞坐落在临汾县郊外的僻静山坳处,山外秋风瑟瑟,洞内却是热浪滔天,石壁两旁插满熊熊燃烧的松明火把,将山xue照得如同白昼,十余座高高耸立的铁炉,火舌狂舞,几十名匠夫打着赤膊,手抡大锤打造着各样兵器,铁锤与砧板敲击发出的叮当声在洞内回荡不绝,震耳欲聋。

    一名拎着皮鞭的干瘦监工在众人之间兜兜转转,遇见他认为偷懒的随手便是一鞭子,被打的人忍气吞声,不发一言。

    监工揪着左颊黑痣上的三根细毛,耀武扬威地尖声喝道:“干活都利索点,今夜要是交不出货,谁都别想领工钱。”

    “狗仗人势!”干活的匠夫们心中暗暗咒骂,这个瘦监工名叫梁德,是平阳卫下辖兵器局的管仓大使,名字里虽带个‘德’字,做人却是缺德带冒烟儿,平日吆五喝六,随意打骂匠夫不说,还常克扣大家的工食银,只因这人是平阳卫指挥同知钱清的心腹,众人敢怒不敢言,只将烧红的铁器当成了梁德的脑袋,狠命锻打。

    见发话后,洞xue内锻铁声立即热火朝天地响起,梁德很满意自己的威风体现,负手拎着皮鞭继续监视巡察。

    一个白发蓬乱皮肤黝黑的老匠人蜷坐在山洞的角落里,捧着酒葫芦一口接一口地往嘴里灌着烧酒。

    “老杠头,你这么一天到晚的喝,小心喝死你!”梁德走到老头身前,出奇的没有挥鞭子,只是出言冷嘲。

    老头又往嘴里灌了一口酒,眼皮未曾稍抬,冷冷道:“干你屁事!”

    “你个老不死的……”梁德气得七窍生烟,抬腿要踹,被旁边的几个匠头慌忙拦住。

    “梁爷,您消消气,杠子爷就这脾气,说话爱抬杠,您又不是不知道。”

    “是啊,梁爷,咱们这少不了他,您要是把他打伤了,后面的活儿可没法保啊。”

    “把你们的脏手都拿开。”梁德甩开几人,整了整自己的袍子,用鞭梢指着老杠头道:“今天看大家面子,爷不跟你一般见识,要是误了差事,他妈小心你这层老皮。”

    送走了瘟神,几个匠头长吁口气,低声道:“杠子爷,咱不跟这狗东西置闲气,待会儿还要劳您去看看这炉火。”

    老杠头不发一言,只是坐在地上慢慢喝酒,众人知道这杠子头的脾气,催不得,好在这老家伙从不误事,也就由得他继续逍遥自在。

    晃了晃酒葫芦,实在是倒不出什么来了,杠子头才扶着石壁晃晃悠悠地站起,还未等他走到一个个铁炉前,山xue前突然传来一阵混乱嘈杂声,有一行人进得洞来。

    守卫的兵卒和山洞内的监工们纷纷施礼,梁德更是一路小跑地窜了过去,点头哈腰地对着为首之人谄笑道:“大人,您怎么来了,工坊里人多秽气重,污了您的贵体,小人可吃罪不起。”

    来人正是平阳卫指挥同知钱清,生得方颧大耳,一派富贵之相,听了梁德奉承话哈哈大笑,“无妨,本将带赵先生过来瞧瞧,你这儿工期没问题吧?”

    “大人放心,小人用性命担保。”梁德拍着鸡胸作保,又对钱清身后一个高瘦老者笑道:“赵先生您也放一百个心,今儿晚上一定将东西备齐。”

    那‘赵先生’瘦骨磷峋,一身灰绸面的棉袍,虽五十开外的年纪,却须眉星白,精神矍铄,两条寿眉微微下垂,一副宽宏雅量的面相,闻言浅笑,“有劳钱爷了。”

    “可不敢当您老这称呼。”梁德连连打躬作揖,这位可是钱大人的财神爷,得罪不起。

    “别废话了,将这批货的成品拿来几件,让赵先生掌掌眼。”钱清吩咐道。

    梁德连声称是,将钱清一行人请到了洞外搭建的工棚中,奉上茶水,命人将打造好的一批军器送了过来。

    拣选出一柄宝剑,‘赵先生’按剑出鞘,细观此剑长不足三尺,前后等宽,厚背阔刃,可劈可砍,一字剑格上雕刻的睚眦兽首威猛厚重,形态威严,持剑在手,只觉一股杀气扑面而来。

    “好剑!”赵先生赞道,“平阳军器,果然不凡。”

    坐在椅子上品茶的钱清咧嘴大笑,“战场上厮杀拼命的宝贝,自然不是那些充门面的样子货可比。”

    “这关防文书……”

    “老规矩,还是送军器入京的路子,保你一道顺顺利利地回河南。”明朝各地卫所所造军器除了自用,还要输京入库,钱清大包大揽,服务到位,堪称良心卖家。

    “多谢将军考虑周到,只是将军可曾为自己想过?”赵先生细细的寿眉轻轻一扬,似笑非笑道。

    “怎么说?”钱清奇道。

    收剑入鞘,赵先生意味深长道:“将军与敝人这生意干系非小,若是泄露出去,又该如何是好?”

    钱清往桌案上狠狠捶了一拳,震得桌上茶盅一阵脆响,“京里那群杀才都他娘开盔甲铺子了,老子卖点刀枪棍棒算得什么!”

    “既然他们做初一,将军不妨做做十五,上次与您说的事不妨考虑一二。”赵先生坐到了钱清对面。

    钱清眉头一皱,“老赵,早与你们说过了,你们河南地面遍地刀客绿林,弄点子兵器弓弩防身,也算不得什么,可你个堡围子又不冲锋陷阵,搞些全铁甲作甚。”

    “敝人自有用处。”赵先生笑道。

    “用来干嘛?造反吗?”钱清呵呵一笑。

    “不错。”赵先生点头。

    “你说什么?”钱清以为自己听错了。

    “我说将军说得不错。”赵先生又重复了一遍。

    钱清面上笑容早已消失,沉声道:“老赵,这玩笑开不得。”

    “圣教中人也不擅说笑。”赵先生十指交叉,笑容依旧。

    “圣教?什么圣教?”钱清右手悄然摸向了腰间刀柄。

    “淤泥源自混沌启,白莲一现盛世举。”赵先生笑容可掬,“还能是哪个圣教。”

    “你是白莲妖人?”钱清眼中杀气凛然。

    赵先生浑然不觉,振袖拱手道:“圣教白莲使者赵景隆见过将军。”

    “该死!”一声雷霆般的怒喝,钱清腰刀出鞘,挟万钧之势兜头劈下。

    这一刀钱清蓄势而发,毫无花活虚招,简单凌厉,刀还未到,刀风已将桌上文书吹得四散飘零,如风卷落叶。

    叶未落,风已止,钱清的百炼钢刀鬼使神差地落到了赵景隆手中,人未起身,他另一只手倒持着适才验看的那柄宝剑的剑鞘,剑柄出鞘半尺,刚好将剑锋斜搭在钱清的颈侧。

    “买卖不成仁义在,将军翻脸未免太快。”赵景隆一如往常斯文有礼。

    “敝人适才所请,将军可愿更改主意?”

    “去你娘的。”利刃加身,钱清仍旧破口大骂,他想挖朝廷墙角赚点小钱不假,可从未想过勾连白莲教造反,这可是祸及妻儿老小的罪过。

    “好,将军果是条好汉。”赵景隆手腕一振,宝剑归鞘,又将钱清腰刀掷回。

    “道不同不相为谋,在下只好告辞了。”赵景隆含笑作别。

    钱清正心有余悸地摸着脖子,一听这话顿时一愣,不想对方竟如此轻易放过自己,迟疑道:“你要走?”

    “君子不强人所难,将军既不愿合作,赵某怎敢强求,不过在下奉劝将军一句,”赵景隆行至门边,诡异一笑,“足下赶快收拾细软逃命吧,锦衣卫怕是很快便会闻风而至。”

    “等等!”钱清急声道:“把话说清楚。”

    “无他,圣教弟兄在洪洞失手中了算计,有一些账目可能会牵扯到将军。”赵景隆叹了口气,“这段时日蒙您照顾,将军虽对我等避之若浼,赵某却不得不为无心之失给您提个醒。”

    “无心?怕是有意吧。”钱清冷笑,军器交易何等机密,账目竟然藏在几十里外的洪洞县,这些人八成早就算计着用这东西要挟自己。

    “无心也好,有意也罢,将军说什么便是什么。”赵景隆并不否认,哂然笑道:“我等本是反贼,光脚不怕穿鞋的,只是惋惜将军,唉,署理都司的大好前程就此断送,实在可惜。”

    “你从何得知?”钱清悚然一惊,脱口问道。

    钱指挥可不是安于现状的庸官,交易军器所得大都用来打点四方,只为更进一步,也是才探得上头口风,自己将要署理都指挥佥事守备地方,这也是他今日心情大好的缘由,可这干白莲妖人又是从何得知,难道他们当真神通广大,有读心异术不成。

    看着惶惶不安的钱清,赵景隆自得一笑,“圣教人才济济,无孔不入,无所不能,若非相中将军,欲将平阳重地交托你手,单凭你送出的那点银两,怎会如此快的加官擢升,身膺重任呢。”

    “是你们……?”自己的官位前程竟然是白莲教所给,这答案比方才所想的天眼通还难以让钱清接受。

    “将军不信?”赵景隆道。

    “真有这么大的本事,便帮我过了眼前这一关。”钱清脸色一阵变幻,最终决定赌上一把。

    “工料不是将军亲自领的,这工坊里的匠夫也掺杂着些许民籍,这内外勾结,冒名顶替也是常有之事,将军及时发现逆谋,处置得宜,少不得那个‘署’字借此机会也能去掉……”赵景隆轻轻搓着手掌,悠悠然道:“便看将军能否下定决心了。”

    钱清双拳握紧,手上青筋根根突起,似乎做了极大的决定,对外大声喊道:“来人。”

    管仓的梁德一路小跑地奔了进来,打躬行礼,“大人,您什么吩咐?”

    “梁德,本官待你如何?”钱清端然问道。

    “大人待小的恩重如山,小人肝脑涂地也难报大人恩德。”便宜话又不要钱,梁德自然不会吝惜。

    “那就好,”钱清语气森然,“你死的不冤了。”

    “大人您……”

    梁德听出气氛不对,疑惑抬头,只见一道白亮亮的刀光横卷而至……

    ***

    适才还嘈杂鼎沸的洞xue工坊一片死寂,守卫的十余名军卒、五六个监工、数十名匠夫横七竖八倒了一地,鲜血汇成一道道小溪,缓缓流淌。

    “有这个必要么?”钱清脸色一片死灰。

    “你我在这些人面前露过相,还是封口的好。”赵景隆指挥手下,将打造好的军器运往洞外。

    “后面怎么办?”既然决心投靠,钱清也放下了别的心思,直言相询。

    “我们走后,你带人过来清剿,会给你留下几个首级立功,至于怎么将罪名推到那姓梁的身上,不用我教了吧。”钱清已让上了这艘船,赵景隆对他也不须客气。

    “锦衣卫那里怎么办?”军中的事还好应付,钱清担心的是另一群人。

    “给他们一笔银子用来息事宁人,若是不识抬举……”赵景隆冷哼一声,“灭了干净。”

    见钱清欲言又止,赵景隆宽慰地拍拍他的肩膀,“放心,不会在你的地头上动手。”

    钱清松了口气,才要开口道谢,突见赵景隆脸色一变,蓦然回身,“谁?”

    白衣女子剑尖滴血,缓缓走入洞xue,清冷的目光从一具具尸身面上扫过,隐约透露出几分焦虑恐慌。

    “人呢?”白衣女子手臂抬起,剑尖指向二人。

    “什么人?”赵景隆阴恻恻地盯着眼前的白衣女子。

    “做工的人。”白衣女子努力让自己语气平静,微微颤抖的剑尖还是出卖了她的心境。

    “死光了。”赵景隆嘴角轻勾。

    “该死。”女子腾空而起,蓦的一剑刺出,如奇兵突起,锋芒毕露。

    赵景隆大袖一挥,将身侧的钱清向后推了出去,另一只手空中诡异的划出个半圆,将杀气腾腾的剑势引向别侧。

    女子收腹沉膝,娇躯在半空中轻灵回旋,剑芒犹如雷霆暴雨,奔泻而下。

    对方剑招之奇出乎赵景隆意料,滑步飘开数尺,随即猱身而上,两只枯瘦的手掌隐在袖中,双袖叠加挥舞,几股阴柔诡异的暗劲同时向女子涌去。

    女子毫无惧色,肩胛突然发力,一时剑芒大盛,直向赵景隆攒射。

    剑气破空的‘嗤嗤’声连绵不绝,如雨点般细密,两道人影霎时分错落地。

    赵景隆两只大袖齐肘而断,露出了两条干瘪细长的手臂。

    女子横剑胸前,原本苍白的脸颊上更无一丝血色,乌光莹莹的冷眸死死瞪着赵景隆。

    洞内剩余的二十余名白莲教徒见赵景隆似乎吃了亏,立即各举兵器将女子环环围住。

    “姑娘,不如你我就此揭过如何?”赵景隆提议。

    “你们——都该死。”女子不为所动,切齿言道,突然胸口血气上涌,喉咙一甜,一缕殷红渗出樱唇。

    吐血之后,白衣女子便觉头脑昏沉,烦闷欲呕,身子摇摇晃晃,似乎站立也是勉强。

    见状赵景隆心中大定,眼中狡黠一闪而过,“既不领情,此地便再多一具尸体吧。”

    “一具怕是不够。”沉闷冷漠的声音仿佛从地底飘出。

    “谁?滚出来!”钱清今日多杀无辜,心中有鬼,难免杯弓蛇影。

    尸堆翻动,一个白发苍头从交错枕藉的匠夫尸身中缓缓坐起,漠视着洞xue内的众人。

    今日真是撞了鬼,麻烦一个接一个,赵景隆暗道。

    “不想还有朋友在侧,失礼之处,务请海涵。”不知对方深浅,赵景隆先示之以礼。

    “与死人无须客套。”站起身来的杠子头皓首微扬,一个行将就木的糟老头突然气度轩昂,生发出一股傲世之态。

    “爹,您没事?!”白衣女子珠泪盈眶,心头执念一松,再也站立不住,扑通跪倒。

    淡漠的眼神扫过女儿,杠子头没有丝毫感情地说道:“快雨无形剑讲究的是圆劲古雅,意态闲逸,点刺勾挑藏锋不露,似你方才那般使剑,哪还有半分质朴内敛的意韵。”

    “是,女儿知错。”白衣女子咳血不停,不敢有半句分辨。

    “你的蚀心掌火候不错。”不关心女儿伤势,杠子头反夸奖起赵景隆来。

    自从老者出现,赵景隆眼皮就跳个不停,此时又被一语道破武功路数,心惊更甚,惴惴不安道:“敢问前辈尊姓大名?”

    从地上拾起一柄长剑,杠子头轻抚剑身,似在缅怀无限往事,倏然屈指一弹,剑声激越,“白日依山尽,群壑倏已暝。弹剑徒激昂,来途若梦行。”

    赵景隆惊魂落魄地大呼一声,“冷面魔儒白壑暝!”

    “好久未听这个名字了。”

    白壑暝嘴角微微下垂,露出一丝苦涩,手中剑蓦的化为一道青幕,烟花般迸裂成几十道剑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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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三百八十七章·索旧爱软硬兼施

    赵景隆大汗淋漓,倚着石壁呼呼地喘着粗气,洞内的二十余名白莲教徒尸横一地,连钱清也未得幸免。

    低头看着左胸的一道剑痕,衣裳破裂,血rou翻卷,赵景隆心有余悸,仅只一剑,己方几近全军覆没,这老魔果如传说中厉害。

    “果然是老了,竟然还留下了活口。”

    白壑暝饱含萧索沧桑的一句话,险些让赵景隆晕倒,这老儿还对这一剑不满意。

    “前辈,饶……饶命。”赵景隆牙齿打颤,哀声求饶,“晚辈也是奉命而行。”

    “你是白莲教的?”白壑暝眼光转动,轻声问道,“什么身份?”

    “是,晚辈赵景隆,忝居圣教白莲使者。”在白壑暝一剑威压下,赵景隆有问必答。

    “身份不低,”白壑暝点点头,“给你们教主传个口信,冒犯魔门者——杀!”

    赵景隆如奉纶音,连连点头,“前辈放心,晚辈一定如实转达。”

    “滚!”

    赵景隆生怕白壑暝更改主意,也不废话,身形一闪,飘出洞外。

    “爹,您的身体无碍了?”白衣女子以剑作杖,蹒跚走到白壑暝身前,关切问道。

    白壑暝高大的身子猛然一个趔趄,颓然软倒,吓得白衣女子急忙丢剑,将他扶稳。

    “王图霸业似水流,英雄梦醒总伤秋。人生在世难称意,明朝散发弄扁舟。”白壑暝轻轻摇头,无奈道:“白某英雄一世,如今只能勉强使出一式‘明朝散发弄扁舟’,真是老朽无用了。”

    “爹,您为救女儿强运真气,怕会留下隐患,女儿马上助您疗伤。”白衣女子忧心如焚,立即要为白壑暝运功疗伤。

    “我出手是为自保,与你无关,你自行疗伤就是,不必管我。”白壑暝尽管虚倦怠弱,还是推开了女子。

    “您身子这样女儿如何能静下心来!”白衣女子凄苦言道。

    “静不下心便是养气功夫不到,白某没这样无用的女儿。”

    白壑暝艰难地直起身子,毫无感情地说道,“若想有自保之力,便快快运功,你帮不上我,我也不需你帮。”

    女子朱唇翕动数下,终究没有吭声,只是盘膝坐稳,吐纳调息。

    白壑暝见女子依言运功,算是放下心事,立在女子身侧,将整个身子的力量都拄在剑上,不发一言。

    “白前辈,令嫒伤得不轻,可要晚辈帮忙?”声音细若游丝,不绝如缕,说不出的诡异。

    盘膝调息的女子闻声心中一紧,面色突然涨红得如同醉酒一般,秀眉紧蹙,一片痛苦之色,白壑暝在她肩头轻轻一拍,示意她不要乱动。

    “你还敢回来?”白壑暝尽力平稳自己的呼吸,不让对方察觉异常。

    “前辈久不行走江湖,怕不知晚辈‘阴魂不散’的匪号。”赵景隆站在洞口,细声细气地说道。

    “本来在下还庆幸逃脱一劫,可细想却觉不对,”轻抚胸前包扎好的伤口,赵景隆狡狯一笑,“冷面魔儒白壑暝性情孤傲,今日怎会与我多费唇舌,实在疑团难解。”

    “果不其然,尊驾有伤在身,”赵景隆眼神从洞角钱清尸身上扫过,略带愤懑不甘道:“此番坏了圣教大计,若是带您老回去,或可将功补过。”

    白壑暝嘴角翘起,“你不妨上前来试试。”

    赵景隆表面胸有成竹,事到临头却踟蹰不前,白壑暝适才那一剑威慑太大,至今他也只敢停在洞口。

    “怎么,没种?”

    白壑暝言语挑拨,赵景隆心中更是没底,不由心中后悔,万一这老儿伤情没有预计中严重,他岂不是上门找死。

    眼光在闭目调息的白衣女子身上转了一转,赵景隆突然双手一扬,数点寒光向她射去,与此同时,他周身绷紧,只要白壑暝身形一动,立即脚底抹油,溜之大吉。

    白壑暝果然动了,剑光一闪,几声清脆的金铁交鸣,几枚暗器全都无功坠地,随后他也身子一软,单膝跪地。

    “哈哈哈……”赵景隆意气风发,大步踏进山洞,“白前辈,随赵某圣教一游吧。”

    赵景隆箕手成爪,向白壑暝扣去,此时的白壑暝因刚才的动作,耗尽了残存真气,毫无招架之力,眼睁睁要被缚人手。

    “白莲教一日游还能加人么?我想报个名。”

    突兀的声音吓了赵景隆一跳,蓦转身喝道:“谁?”

    “It&039;sme。”一个人影背倚着洞口,举手算是打了个招呼。

    “你说什么?”赵景隆一脸懵懂。

    “要不说你们是反贼呢,一群土包子,得了,甭废话,束手就擒,省二爷麻烦。”来人扭转身,缓步踏进洞xue。

    借着洞内火光,两人看清对方,同时惊讶的‘咦’了一声。

    “你是锦衣卫?”看清楚对方身着的飞鱼服,赵景隆凝神戒备。

    “是你这老家伙?”丁寿见这人还是旧识,昔年野店中追杀南宫三娘的,便有此人。

    “你识得我?”赵景隆也觉纳闷,当年丁寿不过一毛头小子,他并未留心,远不比对那一夜的温存记忆犹新的丁寿。

    “老小子,南宫三娘究竟是什么人?家住哪里?”丁寿心头火热,迫切问道。

    “南宫三娘?!”赵景隆眼角肌rou轻轻抽动,“你要找她?”

    “找好久咯。”丁寿感慨,身边女人虽是不少,可对那夜丽人仍是魂牵梦萦,不能忘怀。

    “留你不得。”赵景隆暴喝一声,双掌幻化成一道道残影,攻势凌厉非常。

    “一言不合就开打。”

    嬉笑声中,丁寿身形陡转,犹如鬼魅般移至赵景隆身后,天魔手擒拿点拍,招数之奇,非赵景隆所想。

    见对方年纪轻轻,招式却变幻莫测,猱进鸷击,诡谲飘逸,赵景隆有伤在身,身形运转不及往日灵便,只得奋力招架,数招之间,败相渐露。

    “前日在洪洞遇见一个小子,长得和你有几分相像,是你老小子什么人?”丁寿嘴上说话,招式却步步紧逼,未有丝毫放松。

    “他怎样了?”赵景隆分神开口,险被一掌拍中肩胛。

    “你说出三娘下落,二爷便告诉你。”躲开蕴含阴柔内力的一掌,丁寿反足斜踢。

    赵景隆冷哼一声,双手催劲,一掌快过一掌。

    “罢了,二爷吃点亏,先告诉你。”丁寿架开来势,掌刀横削,“你如果识相认栽,还有机会给他办头七。”

    “儿子!”赵景隆狂呼一声,双掌掌心陡然呈现出怪异的暗红色,快如疾风般向丁寿胸前印去。

    “老小子占我便宜。”丁寿逼得对方硬拼,目的达到,取笑一句,也举掌相迎。

    四掌相交,丁寿觉对方掌力阴寒彻骨,更有数道暗劲交替乱涌,十分怪异。

    “有点鬼门道。”丁寿天魔真气修为已有小成,自不惧怕,掌上内力吞吐,将对方内劲逼回。

    “小心。”白壑暝突然大喝。

    不用提醒,丁寿已察背后风声响动,声势惊人,似乎周围空气都已随之爆裂,有万钧雷霆突然而至。

    以一掌抵住赵景隆两手,丁寿头也不回,抽出一掌反拍而出,正迎到

    对方偷袭的一拳。

    这一拳刚烈勇猛,霸道无俦,与赵景隆掌力截然相反,前后夹击下,丁寿气血剧烈翻腾,牙齿险些咬出血来。

    “杂碎。”来人功力绝不在赵景隆之下,却隐忍到此时才最后出手,分明想趁机给自己致命一击,遭人算计的丁二爷一不小心吃了暗亏,恼羞成怒,两臂突然一阵爆响,一股无形的气场由他为中心向外猛然扩散,石壁上的松油火柱也被气流激荡得摇摆闪烁,须臾破灭。

    两声闷哼,前后两道人影跌跌撞撞退后数步,赵景隆面色灰败,伤口处包裹的白布再被鲜血渗透;偷袭的另一人体格健壮,方面短髭,此刻也面如金纸,伤势不轻。

    丁寿拂袖亮腕,活动了一番手臂关节,狞笑道:“又来一个,买一送一,二爷的生意越发兴隆啊。”

    不想这年轻的锦衣卫内力如此深厚,遭受暗算后还能重伤二人,见丁寿龇着白牙,择人欲噬的渗人模样,赵景隆也不顾丧子之痛,招呼一声‘罗兄快走’,身形已晃出了山洞。

    罗姓白莲教徒暗骂一声,也不敢与丁寿硬抗,紧随其后飞身而出。

    见两人同被惊走,丁寿才长吁一口浊气,气汇丹田,功行周天,平复下方才紊乱的气血经脉。

    “你是魔门中人?”见丁寿功行圆满,一直守护女儿身边的白壑暝侧首相问。

    知道自己方才显露的天魔真气瞒不住这个老家伙,丁寿老实承认,“白师兄,小弟丁寿这厢有礼。”

    “闲话少说,你的天魔真气几层火候了?”白壑暝也不客气,直趋主题。

    “小弟资质鲁钝,不过第四层兜率陀天之境。”丁寿尽量让自己表现得谦逊些。

    白壑暝‘哦’了一声,似乎对丁寿武功进境感到意外,“如此最好,映葭中了蚀心掌暗算,任脉受阻,需要从‘气海’推宫过血,引导她体内真气运行,你来帮她。”

    “这个……男女有别,怕是不妥吧。”丁寿略微尴尬,气海xue在人体小腹之下,推宫过血又不同隔衣点xue,必须掌心与肌肤接触,按揉推拿方可,当着爹的面,在人家闺女身上又摸又揉的,二爷有些抹不开。

    “小节与性命哪个重要?!”白壑暝蹙眉喝道。

    “那白莲妖人不过尔尔,静待时日贤侄女芳体自可痊愈,白师兄多虑了。”丁寿倒也不介意先占个口头便宜。

    “蚀心掌阴损歹毒,尤伤奇经八脉,映葭若不及早疏脉导气,后患无穷。”白壑暝冷哼一声,斜睨丁寿道:“那二人武功都可入一流高手之境,只不过一个虑事周密,不轻身涉险;另一人有伤在身,小心多疑,否则你岂会赢得如此容易!目光短浅也就罢了,还食古不化,魔尊怎会收你这等人为徒?!”

    老子怕个鸟,要不是你这老东西在这碍眼,二爷把你闺女现场推了信不信!白壑暝言语轻慢,丁寿心中火起,当下也不客气,当着白壑暝的面,抽掉白映葭腰间束带,掀开了白色罗衫。

    小腹莹白如玉,性感香脐深浅合度,圆润优美,引人遐思,看得丁寿两眼发花,心头一阵剧烈跳动。

    白映葭虽双眸紧闭,但丁寿二人的对话听得一清二楚,知晓是父亲授意,温驯如绵羊,未做任何动作抵抗,只是随着衣裳轻解,脸上一阵燥热,如霞染胭脂。

    白壑暝突然重重咳了一声,惊醒了看花眼的丁寿。

    老不死的,丁寿暗骂一句,定定心神,把手掌探入女子下裳,紧贴女子气海xue上,掌心所触凝滑如脂,指尖似乎还触碰到了几根细细茸毛,两种截然不同的触感汇聚在一手之间,让他不禁心旌神摇。

    冰冷的剑锋搭在了丁寿颈上,声音寒冽亦如剑锋,“老实运功,别想不该想的。”

    二爷刚救了你们父女的命,过过手瘾怎么了,以怨报德的老混账,心中不舍,丁寿还是闭目垂帘,徐徐把本身真元贯入xue道,引导白映葭体内真气运行。

    白映葭体内的真气并不浑厚,所以才会在树林内被丁寿以拙破巧,击飞长剑,而今以丁寿的真气为引,一脉相承的天魔真气很快便融为一体,以气海为基,气至涌泉,意涌劳宫,往散经脉,畅行无阻。

    洞外突然再度喧哗起来,大批嘈杂人声及杂乱的脚步声向这边奔来。

    白壑暝面色凝重,洞内尸横遍地,还有一个死在自己剑下的指挥同知,来人无论是官军还是白莲教徒,都说不清楚。

    一大群官军冲进山洞,似乎也被洞内惨象所吓,短暂静谧后瞬间大哗,各举刀枪指向了洞内的三人。

    一名壮硕军官排众而出,戟指大喝道:“何方凶徒,竟敢在卫所工坊行凶,与我拿下!”

    白壑暝懒得多做解释,横剑当胸,挡在二人身前。

    “沈彬,”行功完毕的丁寿缓缓站起扭身,绕过白壑暝,略带疲惫地问道:“事情办得怎么样了?”

    “属下拜见卫帅。”领头的沈彬一下跪,后面的平阳卫军卒纷纷效仿,呼啦啦洞内跪倒一片。

    “照卫帅吩咐,调动平阳卫军兵拿人,除指挥同知钱清漏网外,其余人等俱都捉拿归案。”

    “钱清就甭拿了,直接抬出去吧。”

    ***

    平阳府后衙的一间静室。

    被扒去官府的平阳知府张恕躺在一张柙床上,四肢用布索固定牢靠,脸上蒙着一张浸湿的桑皮纸,拼命挣扎。

    丁寿悠闲从容地坐在一旁椅子上吃茶用点心。

    张恕两腿突然一阵猛蹬,丁寿示意锦衣卫将他脸上的桑皮纸揭下,张恕大口大口地呼吸着空气,恍如隔世。

    “张老哥,这些年来小弟一直琢磨着见面后怎生叙旧,没想到今日一见,你这平阳府刑具竟都上不得台面,没法子,因陋就简,只好借贵宝地来试试北司的手段,适才这‘雨浇梅花’可还中意?”丁寿用绢帕轻轻擦拭张恕须发颜面上的水渍,真如老友般温情款待。

    “丁寿,我乃四品黄堂,你竟敢滥用私刑,可知王法律条么?”张恕早从初见丁寿的惊愕中清醒过来了,他肯定这小子就是从地府转了一圈,死而复生,才会有这么多阴间鬼差折磨人的法子。

    “你他娘和我讲王法?!你侵盗库银,滥支铁料,勾结白莲教谋反时怎么不想想王法律条!”丁寿将绢帕往张恕脸上一丢,恨声道。

    “勾结白莲社一事纯属子虚乌有,我要上疏自辩。”张恕狂吼道。

    伏在张恕耳边,丁寿轻声道:“你指使张福踹二爷坠崖这事总不会假吧?”

    “凭这条你老东西就该死,其余的罪名你多背几个,权当利息了。”丁二爷不去放印子钱,实属屈才。

    “你到底要我怎么办?!”张恕哀声求告,泪水鼻涕和着未干的水迹糊了一脸,

    “将瑞珠和孩子都交出来,念你这几年抚养的情分,我不与你计较其他。”

    看着张恕这副惨象,丁寿报仇的念头也淡了,只想将女人和骨血带回,拿了人后他便入主府衙,却没发现任何家眷,鞫问府中下人,都说当年瑞珠姨娘怀了身孕,府中上下好一番庆贺,还特意让姨太太烧香还愿,招摇过市,恨不得让天下人都晓得,后来又说为保胎气,教老管家张福护送姨娘回乡待产,便再没了音讯。

    张恕面露难色,“这个么……”

    死到临头还舍不得这点面子,丁寿恼怒地一挥手,“给他加点料。”

    柙床猛然抬高一边,张恕惊呼声中变成了头低脚高的姿势,随即又是一张湿漉漉的桑皮纸覆在了面上,没等他摇头挣扎,又是一张扑面盖上。

    郝凯含住一口烧酒,张嘴喷出一团

    酒雾,桑皮纸立即与面孔紧粘在一起,口鼻间顿时呼吸不得。

    “费什么事!”丁寿夺过那瓶烧刀子,直接向张恕脸上浇下,辛辣的酒水迅速呛入鼻孔,强烈的窒息感让张恕手脚用力绷紧,却死活挣脱不开。

    御史张禴此时推门而入,见此惨状微微皱眉,“缇帅,张恕年纪大了,怕是受不得刑,若是有了闪失,这人也追不回了。”

    张府的下人有不少是张禴在审,丁寿想要什么他也能猜到一二,迎着丁寿锐利的眼神,张禴尴尬一笑,“不如让下官劝劝他。”

    “人交给你了,让他想明白些。”丁寿拂袖而去。

    张禴让人揭纸松绑后退下,扶起张恕,又用衣袖帮他拭净颜面,张府台这才有了几分人样。

    “侍御,丁寿小儿仗势欺人太甚,你要与我做主啊!”老张恕悲从中来,嚎啕大哭,历数丁寿罪状。

    听张恕数落够了,张禴才插言道:“黄堂逞一时口舌之快,可损及缇帅一毫,而今丁帅权掌缇骑,圣眷正隆,刘公信重,漫说小弟,便是屠都堂在此,你这苦闷也无处去诉,不若遵从他意,消灾避祸。”

    “我张氏一门颜面何在!”若不是张恕胡子还湿漉漉的,八成会气得翘起来。

    “颜面?送个美人与颜面有何关碍?”张禴反诘得张恕一愣,“张司业以爱妾柳叶换一株山茶,谁人诟病?大家念的不还是他那句‘还君明珠双泪垂,恨不相逢未嫁时’。”

    “东坡先生一代文豪,铁板琵琶,唱大江东去,一曲哀悼亡妻,闻者潸然,谁又记得他将春娘换马之事?”

    “恕下官直言不讳,足下今日罪已坐定,官职难保,恐还有性命之忧,世间又有几个甘心殉节的绿珠,倘罹不测,尊驾不论有几个媵妾,终是散归旁人,何不舍却一个美人,保全一家老小呢。”

    张恕沉吟一番,也觉张禴言之有理,哭丧着脸叹口气道:“非是不愿,实是不能啊。”

    注:钱清在历史上从平阳卫指挥同知一直升到山西都指挥佥事,因为侵费买马银被巡按御史逮捕究问,说他卖军器也不算冤。

    赵景隆在正德年间以白莲教惑众,纠集赵淮蒋三等千余人,自称中原宋王于河南起兵,转手被当地驻军给灭了,千里送人头的坑货。

    (张)彩又欲夺平阳府知府张恕妾,恕不肯与,(张)彩令御史张禴以查盘钱粮文致其罪,拟充军,(张)恕送其妾往,始得论减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