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1节
“都是绵州人,不看僧面看佛面,不瞒你说,要不是看方举人态度诚恳,我是不太想来的。”为人办事最难了,尤其这种两头不讨好的事,蒋举人道,“明年就会试,绵州若能出几个进士乃多大的荣耀啊...” 江南读书人为何地位崇高,不就是每次会试中进士的人吗?听到江南,想到的就是文人墨客,宁静致远,而绵州呢? 蒋举人看着面前的谭盛礼,若谭家人行事高调些,绵州或许有些美名,但谭家人深居简出,不爱和读书人交流走动,认识朝中大臣却为自己谋划,淡名泊利,神秘低调得很,他不知该怎么劝谭盛礼,京城不似绵州,稍有盛名就引得众读书人顶礼膜拜,京城不缺富有才名仁德的人,谭盛礼在绵州是日月是星辰,来京后光芒暗淡,和普通读书人没什么两样,不借祖上情分而想出人头地的话,恐怕比登天还难。 他张嘴欲再劝劝谭盛礼,哪晓得谭盛礼说,“普天之下莫非王土,率土之滨莫非王臣,读书人又何须分天南海北呢?” 蒋举人语噎,但听谭盛礼又问,“方举人和振学不曾有来往,怎么会有这种谣言?” 蒋举人再次无言以对,说实话,他也纳闷得很,方举人心思七窍玲珑,处事圆滑,照理说要传也是传谭振学效仿他,怎么会反了呢,他想,或许是谭振学文章的造诣更高吧,尽管方举人的文章入了国子监先生的眼,但考试不糊名,难保不会有人情的情分,旁的人不了解,他是清楚的,方举人常常外出应酬,结交国子监先生对他来说不难,而且听方举人口吻,若无意外,过些时候就能拜国子监老先生为师呢... 这也是他希望澄清和谭振学关系的原因。 因为拜师学艺有讲究,世人眼里,同时拜入两位先生门下是对先生的不尊重,哪怕是谣言也不好,但谣言从何而来蒋举人也不知。 见他不答,谭盛礼没有再问,而是道,“恶语伤人六月寒,我和振学说说吧。” 蒋举人暗暗松了口气,说实话,来之前他劝方举人别太在意闲言碎语,清者自清,时间长了旁人总会看清楚两人的关系,费尽心思解释反倒容易适得其反,能在背后诋毁人的人要么嫉妒方举人过得好,要么和他有私仇,无论哪种,解释再多都没用。 “麻烦谭老爷了。” “无事。” 谭振兴他们这会儿去了码头,屋里没人,谭盛礼亦要出门就没留蒋举人喝茶,哪晓得刚走出楼,就看台阶边站着个少年郎,谭盛礼认得他,廖逊儿子廖谦,气质冷峻,那日过道上的读书人都不敢与之搭讪,谭盛礼看向他身后,不见廖逊。 廖谦拱手给他行礼,“见过谭老爷。” 谭盛礼还礼,“不知有何事。” “父亲得知你要去薛家族学,能否捎上晚辈。” 廖逊和薛夫子私下关系不错,薛夫子曾请父亲去族学训教过那些孩子,奈何太过顽劣,父亲也没法子,听说谭盛礼要去,父亲让他跟着去瞧瞧,学学谭老爷的为人处事,父亲说谭老爷有谭家帝师风骨,和那样的人接触受益无穷。 谭盛礼没有拒绝,“走吧。” 薛家族学离得不远,两人走路去的,廖谦帮谭盛礼拎书箱,听谭盛礼问起他父亲的身体,他眼神暗了暗,“陈年旧疾了,需天天喝药养着...”说着,他侧目端详起谭盛礼,记得父亲在谭盛礼的岁数时就有白发了,而谭盛礼瞧着很年轻。 注意到他的目光,谭盛礼偏头,廖谦尴尬,“那日回府后父亲很高兴。” 吃了药,像个兴奋的孩子睡不着,翻出祖父的手札看了通宵,说以曾祖父和祖父的选择为荣,先天下之忧而忧,后天下之乐而乐,比起眼前的欢愉,远处的欢愉更为人向往憧憬,还说起那位帝师,遗憾没有早生几十年,否则真想瞻仰其风姿,到底是何光风霁月的人能教出他祖父那般的人,可惜他自己教书二十余年,状元榜眼探花皆有,却没有谁有他曾祖和祖父的志向了。 廖谦又看谭盛礼,谭盛礼抿唇微笑,“高兴便好。”许是学生后人的缘故,谭盛礼看廖谦觉得亲切,问他平日读什么书,是入仕为官还是像他父亲般入学教书。 “在读《庄子》,来年想下场参加会试,为官还是教书我没想过。”语毕,廖谦觉得回答不妥,补充道,“为官吧。” 做老师太累,父亲最为国子监祭酒,但并不开心,他知道父亲向往的是什么,但因誓言在,他永远不会离开京城的,如果有机会,他想去京外瞧瞧。 “想做什么样的官?” “于民和于朝廷有用的官。”他很好奇,曾祖和祖父客死异乡时是何心情,父亲说客死异乡听着悲惨,实则如将士战死沙场那般是无上的荣誉,但能懂这个道理的人太少,以致很多地方没有人肯去,他问谭盛礼会试后有何打算,谭盛礼道,“答应了你父亲入国子监。” “谭老爷并不喜欢罢。” 谭盛礼道,“于人有益即可。”能做到随心所欲的人太少,人活于世,受诸多事牵绊,他亦是如此。 廖谦没有作声,他不知道谭盛礼口中的‘人’是指他父亲还是读书人,想到父亲的身体,他停下脚步,恭敬地作揖,“谢过谭老爷。” 他手里还提着书箱,谭盛礼哭笑不得,“何须谢我,我自己的选择而已。” 两人闲聊,不知不觉就到了族学,薛夫子在门口候着,旁边站着几个锦衣华服的男子,薛夫子介绍,“这是我堂兄......”都是来看谭盛礼怎么教孩子的,毕竟廖逊来都拿他们没办法,谭盛礼会有办法吗?几人心里没底。 廖谦认识他们,上前行礼,众人看他拎着书箱,问道,“是谭老爷的?” “是。” 几人心下摇头,觉得谭盛礼这趟是白来了,那些小子顽劣,讲道理根本听不进去的。 族学是单独的小院,男孩女孩都有,在不同的屋,谭盛礼进去时,孩子们规规矩矩地坐着,双手搭在桌上,齐齐恭敬的喊,“谭老爷。” 谭盛礼颔首,挨个唤他们名字,被叫到名字的人起身见礼,动作有模有样,若不知内情,或许以为他们循规蹈矩彬彬有礼,然而薛夫子知道他们不同,眼下不过做给谭盛礼看的,先礼后兵,这些孩子机灵得很。 念过他们名字,谭盛礼走向最前排的男孩,问起他功课,男孩回答得不好,但声若洪钟,甚是响亮。 “坐下吧。” 语毕,又走向旁边书桌,“贫而无谄,富而不骄是何意?” “我不知。”男孩挺起胸膛,声音铿锵有力,屋外听到自家孩子理直气壮的薛家众人气得不轻,孺子不可教啊。 接下来,谭盛礼又问了好几个,多是答不上来的,谭盛礼心里有数,最后个问题是问他们所有人的,“谁能说说什么是族学吗?” 众人不懂,如此简单的问题有什么好问的,这位谭老爷怕不是个傻子,他们摇头,大声道,“不知道。” 薛夫子:“......” 谭盛礼站去最前,温声道,“不知就对了,谭某以为,入族学者必潜心读书,学以礼乐,文以诗书,延家族声名,诸位尚且年幼,不知乃情理之中。” 在座的孩子不乐意了,怎么听这话都感觉谭盛礼在骂他们蠢呢。 有人站起来,“谭老爷,你不是来给我上课的吗?” 别以为他不知道,前几天就听母亲说了,族学会来个厉害的夫子。 “不是。”谭盛礼朝廖谦招手,廖谦心领神会,提着书箱上前,谭盛礼拍着书箱问,“诸位可知里边是何物?” 刚刚是不乐意,现在所有人看谭盛礼都生出怨念来了,真把他们当成傻子了,书箱里还能是什么,笔墨纸砚呗。 他们撇着嘴,满脸不痛快又不屑的回答。 “错了。”谭盛礼让他们再猜。 “饭菜糕点?”不是没有夫子拿这个法子讨好过他们,谭盛礼太小瞧他们了吧。 谭盛礼笑而不答,知道猜错了,又猜,“绿植红花?” 前边有夫子将自己比作常青树来着。 谭盛礼仍不回答,底下的人连续猜了好几个答案发现都不准确,没了耐性,“总不可能是金银珠宝吧。” “不是。” 谭盛礼打开书箱,底下的人不由自主伸长了脖子。 是木棍,足有手臂粗,谁遭得住啊,夫子打人的戒尺都让他们痛得哇哇大哭,何况是木棍? 想不到谭盛礼看着斯斯文文的,竟是爱动手打人的。 “先礼后兵,谭老爷刚来就打人不好罢。” 观他们表现没有糟糕到动手的地步吧,不由得看向外边的大人。 薛家人没料到谭盛礼带着木棍来的,不约而同的看向薛夫子,后者眼里带笑,“是该打打了。” 他的声音不大,孩子们都听到了,不由得缩了缩脖子,偷偷给小厮使眼色,示意他去搬救兵,祖母疼他们,得把祖母喊来,谁知小厮们低着头,眼观鼻鼻观心,拒不抬头。 早有预谋的,孩子们想。 谭盛礼拿起木棍,注意到底下的人都变了脸色,问,“诸位可知谭某为何带这根木棍来?” 在静默中,谭盛礼道,“因为谭家书籍在几十年前卖完了,没有书籍留给后人,唯有以木棍督促之...所谓族学,家族学堂也,意在培养弟侄子孙学礼仪诵诗书,同心协力,显耀门闾...再添置书籍以传承,让后人承书同德,家族荣耀不断...” 无人吭声。 谭盛礼再和他们讲家族兴亡的故事,家族兴盛需要所有人刻苦努力,家族衰亡则只要一两个人就够了,在读书年纪不用功,他日难保不会成为家族蛀虫。 他举起手里的木棍,“虫蛀梁柱,梁柱腐朽房屋就会倒塌,再想撑起房屋,只得再寻梁柱,诸位以为是护好已有的梁柱容易还是重新寻找梁柱容易呢?” 这下连薛家大人也沉默了。 谭盛礼又道,“诸位生来衣食无忧,有享不尽的荣华富贵...可你们好好想想,世间真有享不尽的荣华吗?你这辈子享不尽,子孙后代呢?” 便是帝王都不敢保证江山永存,何况是王臣... “建族学的初衷是希望兄弟互相督促,互相扶持,诸位年纪小,爱玩没什么不好,但要分清轻重,百姓去田野耕种,商人去集市做买卖,而诸位来族学,就该以学业为重 ” 屋里寂静,孩子们撅着嘴,嘴巴翘得老高,不满谭盛礼前边那句话,“我们又不是蛀虫。” “学习如逆水行舟不进则退,你退他也退,族里所有人都退,退到某种程度就是蛀虫了。”谭盛礼语气温柔,要比任何夫子都和蔼,但说的话却不怎么友善,看所有人都皱着脸,满脸不快,他又说,“诸位乃兄弟,一荣俱荣一损俱损,要谭某说啊,你们不仅要自己学好,还得监督其他人,否则日后容易受其连累......” 这个道理孩子们懂,平日没少被堂兄堂弟连累挨骂受罚。 “不是说兄弟有福同享有难同当吗?”有孩子问,既是兄弟,不用计较太多吧。 谭盛礼笑了,“有福同享多好,为何要想有难同当的时候呢?” “古人有言,我们也不知道啊。”天天都是圣人言,古人言,俗话说,有诗云,他们听都听腻了,问谭盛礼,“出人头地只有靠读书吗?” 谭盛礼想了下,“不是,但读书是最有用的法子,不仅能修己身,还能感他人。” “哦。” 接下来,孩子们没话说了,外边的薛家大人们震惊了,要知道上次廖逊来,被他们气得吹胡子瞪眼的,离去时劝他们取消族学,放他们去外边私塾,不成群结队就掀不起风浪来,不成想谭盛礼竟唬住了他们,谭盛礼拉开凳子坐下,“诸位有什么想问就问吧,今日不讲经史诗文,只聊天。” “你的棍子哪儿来的?” “自己找的。” “能撑起谭家房屋吗?” 谭盛礼道,“这话我现在还没办法回答,你们还小,这根木棍撑不撑得起你们能看到的。” 又有孩子问,“你的束脩高吗?” 谭盛礼看了眼外边张望的众人,笑着解释,“谭某来聊天的,不收束脩。” “可母亲说你是很厉害的夫子。” “三人行则必有我师,你们也是谭某的老师,谭某交束修了吗?” “我们也是老师?”这还是第一次听到人说。 谭盛礼道,“是啊,择其善者而从之,你们身上有良好的品质值得谭某学习。” 孩子们被夸得不好意思了,族学换了好多个夫子了,都是被他们气走的,走之前无不找大人抱怨他们的不是,没想到得谭盛礼称赞。 四周沉默了下,别扭地转移话题,“这木棍是用来打我们的吗?” 不知何时,孩子们挪着凳子坐到了谭盛礼跟前,眼睛好奇的看着桌上的木棍,谭盛礼递给他们,众人兴奋的抚摸检查,“不平整,也不光滑,你看,都有黑点点了。” 拿着木棍的孩子拍了下自己左手,痛得赶紧递给旁边人,又问,“你拿木棍打过人吗?” “打过。” “是几位公子吗?” 谭盛礼点头。孩子们幸灾乐祸了,“现在还打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