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是我的
六月七号。 阴。 不知从何时起,每年江城的高考总要下雨。今年一大清早,天空就阴沉得笼罩着一层用手都拂不开的厚厚灰色。 不时还有水般冰凉的风拂过人的头发。 清晨七点。 上溪高中cao场上停满了十辆大巴车。一个个严阵以待的高三考生正依次有序地登上大巴车,神情紧张,等待着车辆将他们带入考场。 十辆大巴车很快被装满了。 带队老师清点了两遍人数,检查过准考证,又提醒学生们检查身份证,以及身上有无任何金属制品,关闭手机。 学生们一一照做。 老师这才松了口气,朝车下的尚厚德点了点头:“校长,已经准备好了。” 尚厚德站在大巴车队边,温和注视着他的学生。 以他的身份,早已不需要亲自送考考生。 但这是他的习惯。 在这群孩子们怀揣着紧张兴奋与畏惧,走向热血的战场时,他希望他们一回头,看到的不是空无一人的背后,而是他坚定的笑容。 “嗯。”尚厚德看了眼天,叹口气道:“天气预报说的今天是晴天。” 带队老师抬头,不确定道:“可能吧。” 尚厚德朝老师一笑:“行了,出发吧。” 带队老师上车。大巴车发动机在做发动前的热身嗡鸣。不少学生打开窗户,朝尚厚德挥手。 “尚老师再见。” “我们会加油的。” 忽然学校广播忽然长长嗡鸣了两下,主持人清嗓子似的咳嗽了两声,紧接着是少年声嘶力竭的歌声。 “为了梦想疯狂这一次又怎样。” “奔跑吧,骄傲的少年。” “年轻的心里面是坚定的信念。” “燃烧吧,是骄傲的热血。胜利的歌,我要再唱一遍。” 尚厚德和高三学生们都一愣。 这会儿高一高二应该刚上早自习,不是广播台播放的时间。 带队老师询问地看向尚厚德。 尚厚德想到了什么,忽然露出了个笑,示意他等一会儿。 半首歌过去,广播台里出现一个甜美的女声。 “今天是高三学长学姐们高考的日子,这首歌是送给所有学长学姐们的。祝所有学长学姐们高考旗开得胜,再创辉煌。” 也就是同一瞬间。 高二教学楼方向爆发出一阵整齐的呐喊声,是十七八岁少年人如六月阳光般,最干净最热情最卖力的祝福。 “学长学姐们,高考加油。” 带队老师惊讶呀了一声。 高三的大巴车也响起了惊讶声和议论声,不少学生们都打开车窗,遥望教学楼走廊上,那一张张干净又昂扬的面庞。 那是一群骄傲的少年。 尚厚德露出一个了然的微笑,朝带队老师挥了挥手。 大巴车队依次启动,如一条蜿蜒的龙,缓缓驶出了校园,汇入了汹涌的车流里。 尚厚德站在门口挥手远送,直到目视着车队消失在视野尽头。 广播台里最后一句歌词结束,那阴沉天际的远方,一线金光挣脱而出。 天放晴了。 高二教学楼里。 走廊上挤满了人,正目送着高三车队离开。 他们正是刚才呐喊的主力。 这是一场由一班牵头,高二每个班都有参与的集体活动。 广播播报员正是一班的文艺委员,欧丫丫。 眼看着车队走远了,同学们仍不愿意进教室,似乎是打算浑水摸鱼了。 陈正非和欧丫丫眉目传情完,见欧丫丫羞怯低头,他握拳咳咳了两声:“同学们,告诉大家一个不幸的消息,距离早自习结束还要半个小时,今天是小傅老师的英语早自习。” 大家齐齐哀嚎起来。 小傅老师教学水平确实高,但有个对学生异常残忍的毛病,喜欢检查课文背诵。 那课文老长老长了,班上能在她手里顺利过关的,恐怕只有黎青那妖孽了。 人群三三两两散去,教室里很快响起了读书声。 无人注意到教室后门的最后一排少了两个人。 校门口。 尚阳姿势不耐烦地靠在校门口保安室旁的墙上,一只手插在兜里,左脚无意义蜷起抵在墙上,捏着鼻子翻着一本英语必修4。 他裤兜里有一包旺仔奶糖。 ——这是黎青最喜欢的。 站了二十多分钟,他终于在校门口尽头,望见自己想等的人了。 将书一合夹在腋下,他递了一瓶脉动给在门口检查的学生会干部,和他勾肩搭背说了几句话。 那哥们就乐呵呵地让尚阳帮他站一会儿岗了。 黎青戴着耳机听英语,走到校门口时,忽然被人拦住了。 “同学,你的校服……” 黎青头也不抬,声音冷漠:“我穿校服了。” “同学。”黎青的一只耳机被摘下。他惊愕地抬头,就撞进了尚阳一双含笑的明亮眼睛里。 “我是说你的校服领口没整理好哦?” 尚阳将黎青有些凌乱的校服领口重新翻好:“也不知道早上走得有多急。” 大庭广众下,这种过于亲密的动作令黎青有些不自然地低头。 尚阳仿若未觉:“这段时间在家里怎么样?” 距离那一个暴雨傍晚已经半个月了。 尚阳不会忘记那天的黎青。 白色卫衣紧贴瘦削的背,黎青下颚瘦削如刀,嘴唇发白颤抖,垂下的眸光颤动着悲哀又茫然的光。 他一步步走进门,脚上还带着雨水,在地板上留下水迹。 将手里紧攥的一沓钱放在茶几上,他说:“mama的保险钱下来了。这是这些年尚老师借给我们家的钱。” 尚厚德的酒都被吓醒了,茫然无措盯着黎青,嘴唇哆嗦。 同样盯着黎青的还有尚阳。 他想说什么,一张口喉咙却被梗住般,无意识咕噜两句后,干涸地沉默。 他不知道自己能说什么。 于是他们就那么看着黎青动作,看着他垂下了眼眸,看着他如一把刺破漆黑天幕的剑,看着他一步步后退,看着他转身夺门而去。 尚阳咆哮般叫着:“黎青!” 黎青冲进了漫天遮住人视线的雨幕里。 没有回头。 那一天,尚阳问遍了宇飞等人,跑遍了黎青常去的所有地方,差点把上溪给翻了过来,最后在黎青家里找到了他。 他抱着黎父黎母的合影,孩子般虚弱地睡着了。 尚阳守了他一夜。 翌日清晨,他发现自己睡在了黎青的床上,而黎青出去买早餐了。 他手机里多了两条长信息。 一条给他。 一条给尚厚德。 “尚老师,您是一个好人。只有好人才会为自己一时的过失而忏悔终生。所以,好人通常活得比坏人累得多。 但您想错了。 虽然您是我父亲的恩师,但您仍不够了解他。 他是一个洒脱随性、安之若素的人,四岁第一次识字,他教我学的第一篇文章是《庄子》。这些年,日子虽然清贫,我们一家三口却生活和睦,日子远比您想象得活得快乐得多。 今天若是他知道了一切,也绝不会为过去的事怪您。 七年前的一切是谁都不想的意外,您和尚阳也遭遇了太残酷的悲剧,我们一家亦为此甚为愧疚。 我经历过所以懂得,负疚是一种太累的情绪。 两个多月前,尚阳教会了我什么叫做放下,今天我希望您也能学会。 这才是对我父亲泉下的最大安慰。” 另一封给他的。 “尚阳,谢谢你。还有给我两个月,好吗?” 黎青未说给他两个月做什么,尚阳有什么理由说不。 当初他刚知道真相,不也是花了很久,才说服自己放下与原谅? 他回了一个‘好’。 第二天,黎青以全力准备清北夏令营为由,与尚厚德申请了留在家里自习。 他对尚厚德道:“尚老师,我必须要上清华。” 尚厚德同意了。 尚阳隐约懂了黎青需要两个月做什么。 从那天起,除了每日给黎青发的晚安信息,他再也没有主动打扰过黎青。 半个月里,这是尚阳头一次见黎青。 黎青温和神情中有尚阳熟知的无奈:“还能怎么样,我会照顾自己的。” 尚阳摸了一下黎青的头:“嗯,知道我们家黎小青最能干了。” 黎青心虚瞥了眼学生会干部。 尚阳低声道:“放心,这个角度他看不见。” 用一小包猪rou脯贿赂了学生会干部,并勾肩搭背,约好了下周一起打球,尚阳将位置重新让给学生会干部,才大步跑到黎青面前。 黎青正含笑看着他。 尚阳斜斜靠墙,双手抱胸,摆出一个帅气的姿势:“怎么?黎小花,被你尚哥的帅气迷倒了?” 黎青笑着嗯了一声:“嗯。” 尚阳一愣。 黎青笑道:“不是很帅,是非常帅。” 还想再嘴贫两句的尚阳一下哑了火,不自然嘟噜了两句,悻悻然道:“你这家伙什么时候变得这么会撩了?” 但黎青只是揉了一下尚阳脑袋:“快上课了,走吧。” 黎青这次回来是过来拿试卷的。 上周上溪高中进行了一次月考,尚厚德打电话通知了黎青,让他拿一份卷子回去做,老师会帮他批改,以方便他能把握自己成绩。 尚阳也是从尚厚德口里才知道黎青要过来。 拿了试卷,因为尚厚德还想问一下黎青这段时间状况。两人一起到了尚厚德办公室门口。 门虚掩着,里头隐约有尚厚德的怒吼声。 “贾先生,我希望我不需要再向您重复一遍我的意见?” “换校长?您什么意思?” “资本的力量?贾先生,您是在威胁我吗?” “好,那我拭目以待。” 尚阳与黎青面面相觑。黎青低声询问:“是贾乘风?” 尚阳阴郁道:“应该是。” 对于这位衣冠楚楚、优雅有礼,标准儒商架势的九万里地产公司总裁,两人都没什么好感。 尚阳是不喜欢这人装模作样的大尾巴狼样。 黎青是讨厌九万里公司。 当年导致黎父意外的项目便是这公司投资主持的。 两人在门口等尚厚德打完电话才敲门进去。 等尚厚德问完黎青生活状况,确定黎青自律自理能力都很强,完全能自己照顾好自己,自学也更适合他,才稍稍放心。 黎青该走了。 尚阳依依不舍将他送到了校门口,拉着手不放开。 都十五天没见面了,最起码该来个离别吻吧。 尚阳心道。 可他没像以前一样,理直气壮地要求黎青。有意或是无意中,他强行让自己变得懂事起来。 “你好好写试卷。这两天我会把老师讲的笔记记下来,到时候你过来拿一份。” 他知道黎青这段时间努力的意义。 黎青望着表情小心翼翼,动作瑟缩胆怯,甚至会不时流露出讨好的尚阳,无声叹了口气。 看来那天还是把他吓到了。 他自始至终没怪过尚老师。 得知真相时,他的茫然大于震惊。 他恍然大悟父亲偶尔提及旧事时,说起清华时的遗憾。 但二十多年前的往事对于他实在太遥远了,其中纠缠着的两代人的命运悲剧的厚重,更让他手足无措。 他本能地做出了抵抗姿态。 在父亲遗像前的一*夜倾诉与自省,他理清了这纠缠二十多年的过去,并给出了自己的回答,并下了一个无比坚定的决心。 他要考清华。 连带着父亲深藏心底二十多年的遗憾一起。 现在看来,这件事仍给尚阳留下了阴影。 或许他早该发现的,以尚阳骄纵的性格,怎么会满足于长达半个月只是给他发简短地问候晚安的信息。 看着尚阳欲言又止的样子,黎青揉了一下他脑袋。 他还是喜欢尚阳肆意骄纵的样子。 小太阳,怎么能不张扬呢。 黎青好笑地拉下尚阳的胳膊,朝尚阳勾了勾手指:“尚哥,抬头。” 尚阳抬头,茫然望着黎青。 黎青压下脸,凑到他耳边:“尚哥,那边有个女生一直在偷看你。” 尚阳兴奋地扭头要看,“哪儿呢?” “我不准你看她。” 黎青强硬地摁住了他的后脑,准确地咬住了他的唇,凶狠地压了下来,近乎啃咬似的摩擦着,微微刺痛感反而更能给人真实的感觉。 尚阳听见他的声音。 “你是我的。” · 放下电话后,贾乘风坐在宽大的总裁转椅前,拨通了一个电话。 秘书道:“贾总,您请吩咐。” 贾乘风道:“执行英才计划。” 英才计划是他为改造上溪高中计划取得名字,塑造精英人才,这是他的目标。 商场一向杀伐果断的他居然为一个校长的坚持犹豫了这么久,看来上溪高中给他留下的影响远比他想象得大。 或者说起其中的两个人。 一个是尚厚德。 一个是黎长云。 他在上溪高中读高三时,尚厚德还是一个刚毕业调到上溪的新教师。他怀揣的热忱与责任感,是他这么多年都难忘的。 还有黎长云。 那个班上出了名英俊与惊才艳艳的准清华苗子,亦是他最大的竞争对象。 当年的清华在上溪这个小城市招生的名额只有寥寥个位数。 他没把握能赢过别人,只有减少竞争对象。 于是在高考前一天,他放了一场火。 他年少梦想是当一个出色的政治家,像许多出身贫寒,后来呼风唤雨的大人物一样。 想要什么就要自己争取,是他从他偶像身上总结出的人生信条。 而且一向都奏效。 一如高考前那一场火,又如已改名换姓,从清华毕业打算借商界从政,却遭遇集团高层后代空降,挤掉了他的晋升空间后,他小小制造出的一场工地意外。 这一次‘英才计划’也因如此。 他看向桌面上的全家福。他和妻子的中间是一个十二三岁,笑颜如花的女孩。 因为这是他为女儿一手打造的最优秀的路。 他是从农村考出来的,知道底层有太多优秀的人才,在艰苦的条件里,仅凭着普通的资源就能考出好成绩。 他女儿才十二三岁,却已表现出了平庸的潜质。 越是这种情况下,他越要用最大气力推行素质教育,马术、滑雪、全英文演讲等等等。 这些底层学生一辈子都触摸不到的资源,都将是他女儿与生俱来的优势。 而不再以唯成绩论的战场上,这些底层学生费劲气力,都将输得不明所以。 他的女儿将赢得轻松写意,并能顺利与他站在同一高度。 尚厚德再阻止的话,就怪不得他不顾师生情谊了。 ※※※※※※※※※※※※※※※※※※※※ 剧情进入正题啦啦啦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