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可予人

    尚京城里刚刚极端端地热闹过一阵，十里红绸为妆，海棠花从皇城一路连到城外，宝荣斋刚制好一顶坠金点珠，重得压顶的凤冠，浮光轩把嫁衣改到第十六遍，风月阁乐意破费准备嫁妆，红木箱子装了满满一屋。

    本来她可以有一场很盛大的婚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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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宗风翊对风月阁的态度突然好极，引发了许多猜想，比如宗风翊会不会是要娶丹夫人呢——

    虽然狠毒，可真是江湖有名的美人啊。

    楚瞻月是什么样子一直无人知晓，她也只生了个女儿，女人可堪大任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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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当然不。

    但这猜想很快就不攻自破——洛玉阳在尚京城外来了一场求亲。就算是昔年域主登位时，城里都没有这么闹腾过。

    街上但凡人影行处，都是红艳的海棠花，洛玉阳早就想这么放肆一回，卫军清道，众人回避，一个人骑着一匹枣红色的马在前头，风月阁和罗刹楼的人跟在后面，抬着一顶金晃晃的轿子。

    爱钱的小夫人怎么会不喜欢这轿子上的金凤，连缰绳上都打着红宝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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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苏棠此前一丁点风声都没得到，一到城门口，看见洛玉阳的架势，顿时躲在马车里不想出去。

    桑落惊叹这张灯结彩的模样，露出小女人的艳羡神情，“姑娘，这公子好漂亮。”

    苏棠道:“那你去嫁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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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片刻后，她无奈，“你坐在这里，不许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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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说罢掀开帘子下了马车，狠狠瞪玉面先生一眼，“你是不是早就知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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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玉面先生扶她一把，“没人劝得动洛楼主，在下又有什么办法。”

    洛玉阳下马的动作有些迟钝，往苏棠跟前一来，玉面先生便退后数步。洛玉阳喉结动了动，气息稍喘，第一件事就是抓起苏棠手腕，看到袖鞘挡着便糊里糊涂地拆，苏棠轻轻抽手，自行解了，露出手腕那截狰狞的疤，“你要看什么？”

    洛玉阳被惊住，但到底不是他想象的那种景况，且看那伤已经历经很久了，再追究也枉然，心里稍稍安生半分，“他们逼问我——”

    苏棠了然，打断道:“我知道，已经无事了，楼主不必cao心。”

    洛玉阳盯着她苍白的脸，“我听闻……顾清影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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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苏棠没答，他忙道:“我知道你伤心，可是人死了就没了，不要想了。你嫁给我罢。”

    “还有时间，我们生个孩子好不好？一定特别漂亮可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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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苏棠冷冷道:“我生不了孩子。”

    洛玉阳的表情立刻变得难过，几乎要哭。苏棠继续道:“我这辈子都生不了孩子了。你找别人给你生罢。”

    洛玉阳咬咬牙，“那就不生了。”

    苏棠忍不住笑，“你这人，一点儿原则都没有。”

    洛玉阳竟有点害羞，却还是那个执拗的疯子，“小夫人，我们成亲，好不好？风月阁把你的嫁妆都备好了，我也不回洛城了，就在京中，成亲好不好？”

    他撒娇地抓着苏棠袖口，“这么多人呢，你拒绝我，我得多丢人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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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苏棠无奈，“你觉得我会怕你丢人吗？”

    洛玉阳手里一松，撒娇的模样本就是装的，霎时也不见了，故意抬高声量:“他们不都说玉山和荣城的是仙人，我们是恶鬼？既如此，你我绝配，为什么不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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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他撒气般怒了语气:“顾清影都死了，你又不可能跟她成亲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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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苏棠立刻接口:“所以更不能嫁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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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洛玉阳瞠目结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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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苏棠道:“如你所言，我不能和她成亲，就更不能跟你成亲。”

    洛玉阳意气风发的神采顷刻散尽，苦笑着叹了口气，压低声音道:“如果这是我死前最后的愿望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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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苏棠惊疑不定地对上他妖娆的眼睛，手指被他握住往手腕一放，脉搏跳动就在指下。

    苏棠双目一瞠，“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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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洛玉阳忽然就是筋疲力尽的样子，虚弱一笑，“小夫人，在星罗斋里，我中了一种蛇毒，虽然它帮我克掉了那里迷雾的毒性，但它残留的毒已经进了肺腑。明若把我囚禁，封住我心脉，还对我用刑，这身体经不起折腾了，今天为了好生来向你求亲，用了许多烈性的药，才弄得这幅能看的气色。其实只是纸老虎，下个马都吃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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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苏棠转头急唤:“先生！”

    玉面先生却没走过去，只是轻轻摇了摇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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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洛玉阳松垮垮地握着她掌心，“没用的，你家这先生早替我看过了。小夫人你说过，你就喜欢对你好的人。我对你不好吗？我命将尽，只想风风光光地娶你，不同床都行。我想真切地叫你一声夫人，我娘要是知道我的夫人这么漂亮，一定很高兴。”

    苏棠冷笑，“洛玉阳，你在威胁我。人之将死，就这么点要求，我怎么就不能答应呢？是不是？”

    她看一眼玉面先生，“这世上，不是你求人，人就必须要答应你的。”

    “你觉得我会在乎你是死是活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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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洛玉阳不伤心，反而笑了，这真的是那个冷酷绝情的丹夫人，说话的语气一点儿没变。

    他委屈地垂下视线，喘息声里逐渐杂着哭腔，可怜得像个做错事的孩子，“不用觉得，我知道你不在乎啊。”

    “可是，”他泪眼盈盈地望回去，“我什么都没有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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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除了用我要死了这个理由，试试看能不能求得动你，我没办法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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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他第一次哭得这么难过，余光里的海棠都在嘲笑他，“小夫人，你和宗风翊有什么交易吗？他突然对你，对风月阁这么好，我害怕。顾清影死了，我也要死了，世上很快就再也没有对你好的人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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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最后一个字声音一哑，苏棠怔怔看着他，真的从心底里感动这个小疯子如此可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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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可是——

    “阳儿，我很想跟她成亲，可是不可能。我给不了她的，更不能给别人。有些事一辈子只做一次，一定只能是她。我不会跟你说对不起的，没有道理是你要死了，我就要嫁给你，我问心无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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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洛玉阳呆呆地站着，忽然被苏棠抱了一下，“可是你死了，我会很难过。”

    拥抱点到为止，她脸上波澜不惊——

    “但仅此而已。”

    十里红妆中，俏丽的公子没有求得心爱的姑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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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他喜欢的是最狠心最绝情的姑娘，满城金玉都变成了一个天大的笑话，全都没了用处。倒是街头巷尾、秦楼楚馆、酒肆茶楼里多了一大笔谈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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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就一夜，不但说书的编好了词儿，连戏文都有人写好了搬上台。

    那头的小师傅惊堂木一拍，“要说那罗刹楼的少爷，生一双凤眼似妖，早年当街杀人，无人敢阻。占着分楼成日骄奢，一朝兄去楼空，却绝处逢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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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男人抱拳遥遥一拜，“受了尊主大赏，飞黄腾达。然则生为罗刹无心胆，偏将毒蝎贪，浩荡十里求风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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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绫罗宝珠，海棠连霞，水过，竹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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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满堂哄然笑开去，只有一黑衣侠士剑上前，冷冷劝告说书的快些闭嘴回家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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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又是身后小楼上，有女伶扮少年，描得长眉入画，紫衣翻卷，手中双刀轮换，耍了一套一套的花活，稳稳落定，冲那淡妆素裹的美人儿唱道:“世间说，他两厢是仙中人，你我家是现世鬼。我与那星罗斗，损折半命……今二人孑孑一身，若你我恶鬼，何人堪配？倒不如成双凑对，让口中食恨煞……”

    美人长袖一甩，拂着身上轻纱小步旋了两圈，抖下袖口作礼，咿咿呀呀道:“不可不可，吾未予她，不可予人……”

    席中一道士抚掌大笑，朗声冲众人道:“要说顾清影当真厉害，让丹夫人都不想男人了，不知技法是如何高超啊！”

    又是一阵哄堂大笑，丝毫不觉楼下寂静得诡异，依旧热热闹闹地说些浑话，唯角落里一人兀自呆坐。

    她连夜入城，一早什么都没吃，却不觉得饿，只在满堂笑声里偷偷哭。斗笠将脸遮得严严实实，底下也只是一副圆眼粗眉的平平相貌，灰褐色的衣裳沾着灰。

    待席间终于有人发觉身后不对劲，转头就看见正主的一袭松兰褶裙。夜里下过雨，她一路过来，臂弯的轻纱沾了湿润润的水气，腰侧挂着顾清影的剑。精心修饰了一个时辰的妆，终于不那么显她衰弱，桃花眼里尽是凶然的寒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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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两三人不敢言语，很快就传染开去，人人接二连三地回头望见丹夫人，又接二连三地瘫软一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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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苏棠盯着那强定心神，仿佛不卑不亢的道士，再看看台上吓破胆的两个戏子，缓缓鼓了掌，“吾未予她，不可予人……好词，写得好，带着写词儿的，下去领赏罢。但是以后再唱，全家老少就等着死罢。”

    她嘲讽地打量那个紫衣女伶，“就你这样，也好意思扮他？滚下去照照镜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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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众人心惊胆战中，她却不大开杀戒，本想直接走人，却总觉得那道士眼熟，上前道:“这位是在何处高就呢？”

    道士拂了拂衣襟，“在下来自无为观。”

    苏棠一笑，“你给顾清影送过礼，是不是？”

    她一招手，几个黑衣暗卫即刻上前，凛然击溃道士佯装的淡定，他明白没法抵赖，只能嘴硬道:“在下是送了镜子，算不得什么坏事罢。飞仙观一夜覆灭，唯你独活，恐怕做了坏事的正在眼前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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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苏棠冷笑，“我自始至终同风月阁长老在一处，域主大人都未过问，轮得到你？”

    道士神色闪躲，“我……那镜子又如何了？女子爱美，在下敬重顾道长，祝她面面相好，有何不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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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苏棠赞赏这个解释:“面面相好，呵呵，好词，好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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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她笑过便要咳嗽几声，从瓷瓶里倒两颗药丸，囫囵下肚，转身环视自己这一众护卫，“那今日我高兴，也送你一礼罢。”

    满堂寂静，暗卫人影挡着，她看不见身后墙角有人身形微微一震，嫣然道:“放心，不杀人。去……取套钉凿，将这位浑身上下每个骨节钉碎。”

    道士未得挣扎，已被人死死压在桌上，按住四肢，形如鱼rou，正要厉声喝骂，苏棠攥着他下颌，本想直接捏碎，但又甩了甩手，无奈道:“我没力气。来个人，把他下巴卸了。”

    说罢用手绢擦擦手，已是要走了，忽又转头冲道士一笑，“对了，这个礼，叫——”

    她极自得自己的聪明:“叫碎碎平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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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啊，对了，别弄死了，我还想拿他试试骨醉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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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身后传来凄厉惨叫，苏棠听得怡然，窗外日光明媚，她今日被掩饰得气色尚可，但心口的痛感还在，忍不住去掏怀里的瓷瓶。

    正当此时玉面先生直直冲上来，似有急事，吓得她一个失手，药撒了一地，几个暗卫急忙弯腰帮她捡。

    苏棠一下就烦躁起来，嗔怪地看着玉面先生，“怎么了，急冲冲的作甚，我还能把这儿烧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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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玉面先生余光里打量四周，欲言又止，只道:“你……你倒真的干得出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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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苏棠闻言轻笑，玉面先生正看见墙边的人伏在地上，伸手而去，那颗药马上就会被她收入指间时，一滴泪先行跌落——

    玉面先生两步上前飞快抢先捡起那团药香，惊得人往后一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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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苏棠正拂了拂药丸上的灰尘，也不嫌弃，咬牙吞了。

    一垂手，龙尾石正落在掌中，背影远去，顾清影视线模糊，只有堂中道士的惨叫充耳不绝，很快几个人抬着昏死过去的道士下楼，可怜的观众们终于得以四散逃开。

    一袭白色衣角挡住了她视线。

    “你……”

    他恨铁不成钢般，“何必？”

    顾清影理直气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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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没了她不行。”

    她也知道自己不该跑回来。

    可是——

    “真的，没了她，真不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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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骨醉，武则天那个，人彘升级版，砍四肢泡酒坛子里。

    道长中途跑回来了。媳妇把我踹走了，没事，我可以自己回来。洛玉阳:我都要死了，就不能跟我做个表面夫妻圆我一个心愿？不行，哪儿能道长跑回来看到小酥糖嫁人了，一通误会不说清完事儿洛玉阳一死小苏棠再嗷嗷一哭道长一看完了你变心了——烦这套路，你把她爹请来都求不成这婚。苏棠:我就是这样一个无情无义的女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