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7节
148章 死士 那张大人张品生肯定是关在没水的洞子里,于异拐步进去,十余步后,拐一个弯,眼前黑下来,不过以于异的修为,便是伸手不见五指也没什么妨碍,别说只是光线略暗,当先进去,约走了百余步,又拐了个弯,眼前却陡然亮了起来。 但见前面不远处一个大洞子,高有十余丈,宽约四五丈,最奇异的是,洞中居然有太阳光,原来洞顶有半尺宽一条岩缝,时当正午,太阳光恰照在洞顶上,阳光便从岩缝里直射下来,如一道金色的瀑布。 金色的瀑布下面,盘膝坐着一个人,乍然亮起的太阳光有些晃眼,恍恍惚惚中,那人似乎淋浴在金色的河流里,全身都散发着淡淡的金光,让人看不清楚。 不过只是一眨眼,那道太阳光便消失了,原来便在这一刻,太阳移过了岩缝,虽然没有直射的阳光,不过洞中还算明亮,于异看清了那盘坐的人,是个五六十岁左右的老者,穿一身青衫,头发半灰半白,却梳得整整齐齐,以一根木钗束在头顶,脸上身上也干干净净,不明白的,只以为这是一个私塾,眼前的这个人,乃是一个私塾先生,虽贫贱,却自有一份淡泊的书卷气。 看清了这人的样子,于异不自觉的愣了一下。 最初进洞时,他以为会看到一个满身脏臭嘿嘿傻笑蓬头垢面的老头子,结果眼前出现的人,老虽老,却即不傻,也不脏,没有胡子拉碴,头发梳得甚至比他还齐整,这样的人,会是疯子? 那人似乎在专心亨受他的阳光浴,阳光移开好一会儿,他才睁开眼睛。 他的眼光清亮淡定,看到于异三个,他眉头微微皱了起来,似乎有些讶异,又有些疑惑,却没有半点惊慌的意味,也没有吱声,只是在于异三个人脸上一一看过去,当眼光落到何克己脸上时,忽然就停住了,而且一下子亮了起来。 “克己?”可能是多年没说话,他的嗓音有一些干涩的不自然。 “大人。”何克己猛地跨上一步,扑通跪倒在地,泪流满面拜倒。 不用说,面前这人,便是给当成疯子关了十几年的原九皋县土地张品生了,但何克己突然而来的举动,却让于异宋祖根目瞪口呆。 这又是唱的哪一出? “克己,你真的是克己?”张品生也激动起来,手一撑,站起身来,却因坐得太久,腿脚麻木,身子一软,又坐倒在地。 “大人。”何克己惊叫一声,飞步膝行过去,双手扶住了他,叫:“大人,你没事吧。” “我没事,我没事。”张品生摇头,一脸激动的细看何克己:“克己,真的是你,你怎么来了,春娘她还好吧,对了,你们应该有儿子了吧,儿子有多大了,带来了没有。”他说着就把眼光往于异脸上看,看一眼于异又看一眼何克己,眉头有些皱:“这孩子长得到有四五分象你,不过看起来有些野啊。” 他到是说得直,于异却哭笑不得了,心下讶异:“何主薄原来认识这张土地,这么亲热,莫非是他儿子,不对啊,一个姓张一个姓何,哦,是了,必是他女婿,那什么春娘该是张土地的女儿。” 何克己听张品生把于异当他儿子,连忙摇头:“不是的大人,这位是于异于大人,乃是庆阳府新任荡魔都尉,于大人知道了你的冤情,特地来看你来了。” “新任荡魔都尉?”张品生再次转眼看向于异,眼睛微微眯了起来。 最初睁眼时,他的眼光清亮淡泊,认出了何克己,眼光变得激动热情,而这会儿看向于异,他的眼光却猛然一凝,恰如寒秋的风,带着一层刺人的冷意。 “张老大人。”于异拱了拱手,他拿何克己当酒友,即是何克己的岳父大人,自然要客气一点儿,至于那眼光中莫名其妙的冷意,不理他就好了。 张品生却即不应声也不起身,猛然转过眼光看着何克己:“你把荡魔都尉带来了,那你现在在哪里做什么?荡魔都尉府?” “是。”何克己点头,似乎有些惊慌:“大人,你先请于大人坐下吧。” 张品生却不理他,道:“你在荡魔都尉府做什么?府兵?书掾?” “我是主薄。” “果然当了点儿指尖大的官。”张品生点点头:“春娘呢?” “我——我——大人——我。” “春娘在哪里?”见他吞吞吐吐,张品生忽然间声色俱厉,莫看他年纪大,这一发火,须发尽张,竟是极为吓人,于异暗吐舌头:“这老儿好大的火气。” 何克己给他一喝,不得已道:“我也不知道?” “你也不知道?”张品生猛地抓住何克己胳膊:“春娘是你娘子,她在哪里,你不知道?” “是。”何克己看一眼张品生,一脸羞愧,结结巴巴道:“我——我把她休了?” “为什么?” “我——我。” “啪。”却是张品生狠狠的抽了何克己一个耳光,何克己给打得身子一弯,随即又跪直了。 “说,为什么休了她。”张品生胸口急剧起伏:“春娘虽不是我亲生,但我从小看着她长大,品性淑贞,绝不会可能做出什么有失妇德的事,你说,为什么休了她,今天若说不出个理由,我绝不与你甘休。” “大人,你先不要急,当心身子。”看张品生气得全身颤抖,何克己吓着了,忙伸手要扶他。 “休要碰我。”张品生啪一下打开他手,狠狠的指着他:“说。” “大人你先别急,我说,我说。”何克己连连点头:“当年大人被抓走,我听得消息,急带春娘躲去了老家,安置春娘后,我回来打听大人消息,单简那狗官居然污称大人是疯子,把大人关了起来,我,我。” 说到这里,他有些犹豫,但与张品生老虎般的眼光一对,他猛地拜倒在地,哭叫道:“是我对不起春娘,我本来只是一个路边即将冻饿而死的乞儿,是大人救了我,然后养大了我,大人便是我的再生父母,大人被单简那狗官污为疯子,我发下血誓,无论如何,一定要救大人出来,替大人洗清冤屈,但春娘肚中已经有了我的孩子,而单狗官上下打点,人妖勾结,势力实在太大,只要能救出大人,我死一万次都不打紧,却不能连累了春娘,所以我休了春娘,让她自去嫁人,而我化名改姓,改张为何,投身荡魔都尉府,一面收集单狗官的罪证,一面等待机会。” “你,你。”张品生没想到他是这样,指着他的手不绝的颤抖着,一脸痛怒。 “我已无父母,再休了妻儿,卖了田产,我便是一个光人。”何克己牙关咬了咬,脸上现出坚毅之色:“只有这一条命,我就什么都不怕,这十多年来,我时时刻刻,日日夜夜准备着,只要有一丁点儿机会,我豁出性命也要把单狗官拉下马,救出大人,只是一直没找到机会,直到于大人上任,我见他法力通神,为人刚正,这才匿名留书引了他来。” 说到这里,他转身面向于异,拜倒叩头:“于大人,对不起,那封信是我写的,只是为了引大人来,替张大人洗雪冤屈,无论大人有什么责罚,我都绝无怨言。” 于异却一时有些愣怔。 他一直觉得何克己有些胆小,甚至胆子还不如宋祖根,或许是读书人的缘故,人书读多了,想得多了,胆子自然就小了,所以虽然何克己有能力也很卖力,他待何克己却还不如待宋祖根亲厚。 想不到,他竟然错了,而且错得非常厉害。 何克己单薄的身子、懦弱的外表下,竟有着一颗极度勇猛的心。 休妻弃儿,改名易姓,奴颜敌侧,十年潜伏,只为搏一刃之利,这是什么? 这是死士。 以一刃之利而搏一国之重,血溅五步而目不旋瞳,死士之志,气夺日月。 “你了不起。”于异忍不住一翘大拇指。 “大人。”何克己抬头看他:“你不怪我。” “不敢,不敢。”于异连连摇头:“说实话我有些怕了你,你们这种狠人,明里手无缚鸡之力,暗里却有亡国灭种之志,我还是喝我的酒,不招惹你好了。” 他说得有趣,何克己本来有些忐忑的脸上现出一缕不好意思的笑:“大人说笑了。”忽又敛颜拜倒,沉声道:“张大人不是疯子,一切都是单简单狗官弄的鬼,还望大人做主。” 张品生也向于异看过来,于异与他眼光一对,笑道:“张大人,能喝酒不?” “酒?”张品生眼光倏地就亮了,嘴角更下意识的抿了一下,这是口中生津,老酒鬼的标准动作。 于异立刻就对他生出了好感,神意一动,一桌酒席闪现在张品生面前,移身过去,先帮张品生倒了一杯,然后自己倒了一杯,举杯道:“张大人,请。” 149章 玩把大的 “请。”于异如此法力,甚至酒菜都是热的,也让张品生情不自禁的心生惊骇,他伸手端杯:“请。”一饮而尽,久不喝酒,喝得急了,一时咳嗽起来,却连连点头道:“好酒,好酒,好久没喝过这样的好酒了啊。”竟是急不可待的自己伸手倒酒,于异大笑:“好,再干一杯。” 何克己还跪在那里等他回复呢,结果这两人自顾自喝上了,一时有些犯傻,张品生又干了一杯,道:“克己,你也过来喝吧,还有这位老哥,你也来喝。” “不敢。”宋祖根受宠若惊,张品生的名声,他也是听说过的,急一抱拳:“小人宋祖根,只是荡魔都尉府一个残兵而己,不敢与老大人同桌。” “哎,什么老大人。”张品生摇头:“一个老疯子而已。” 他跟宋祖根说话,眼光却看向于异,他这话有试探之意,于异自然也知道,哈哈一笑,举杯道:“能喝酒的都是疯子,不疯的我不跟他喝酒,来,张大人,干。” “干。”张品生大喜,于异这话说得不甚明白,但眼光中表达的意思却非常清楚,他不认为张品生是疯子,要疯也就是喝多了发酒疯而已,酒鬼会害怕发酒疯吗?最喜欢的是一起发疯吧。 何克己也听明白了,大喜,招呼宋祖根:“来,老宋,一起喝一杯。” “哎。”宋祖根不再推辞,四人同时举杯:“干。” 酒过三巡,张品生道:“于大人,我有句话说,这些年在洞中,我仔细回想过往的事,我有个猜测,南湖老怪是假的。”说到这里,他停了一下,随又用肯定的语气道:“至少这二十年闹事的南湖老怪,绝对是个假的。” “假的?”宋祖根惊呼:“不可能吧。” “我赞同老大人的看法。”何克己插口,他看着于异,道:“这十多年来,我时时刻刻留意着城隍府的动静,几乎每年都一样,哪个县不能满足单狗官的要求,哪个县就会闹灾祸,哪个县满足了,哪个县就风平浪静,单狗官的说法是,所有的钱粮捐税甚至他自己的饷银都捐给了南湖老怪,所以才能买得一年平安,可就我所知,单狗官除了每年送礼的钱财,还要大船大船的往老家运财物,这些财物哪来的?我猜测,所谓的南湖老怪,背后的黑手其实就是单狗官。” “可百年前就有南湖老怪了啊。”宋祖根犹是不信:“那会儿单狗官只怕还没出娘胎吧。” “南湖老怪是百年前就有。”张品生道:“但我先前调查过,中间有很长一段时间较为平静,虽然偶有妖怪兴风作怪,我也查了一下,不会是南湖老怪,只是一些新生的小妖,然而老百姓不知道,喊南湖老怪习惯了,有妖怪就一定以为是南湖老怪,结果就给单狗官借用了。” “应该是这样。”何克己点头。 “那单狗官这就是借南湖老怪之名敛财了。”宋祖根一脸激愤:“难怪那狗官总是不给荡魔都尉府拨足钱粮,他是怕荡魔都尉府招足了兵,扫荡小妖时把他的底给扫出来了啊。” “必然是这样。”何克己一脸恍然:“我先前到是没想到这一点,原来是这样,那就都连得起来了,单狗官借小妖闹事来搜刮民财,怕荡魔都尉府兵力强了扫灭小妖漏了他的底,就想尽办法不给荡魔都尉府拨付钱粮,荡魔都尉府无兵,平不了妖,他就永远可以借妖事搜刮民财,难怪当年老大人举报说根本没有南湖老怪,他气急败坏要把老大人做疯子关起来了,原因在这里啊。” “这狗官。”张品生激愤怒骂:“克己,你说这些年你收集了不少证据,都有些什么证据,有单狗官和妖怪勾结的证据没有?” “我没有直接的证据。”何克己摇头:“但我偷偷留意过,有几艘船,应该是单家的私船,每年秋末,都会偷偷装几大船财物走,听说是去新洋湖一带,而单狗官的老家就在那边,然后每年闹妖我也都记下来了,收够了钱粮就风平浪静,钱粮不足就兴风作怪,每县收的钱财,我也有大致打听了记了下来。” “这个好。”不等他说完张品生就叫了起来:“单狗官说他收的钱粮都用来跟妖怪买平安了,那就该有笔帐,他收了多少钱,花了多少钱,一查就知道。” 说到这时,张品生忽地离席而起,长揖到地:“于大人,老夫我为民请命,请于大人向岳王府举报,彻查庆阳府帐目,诛除此獠。” 何克己忙也跟着站起,在张品生身后跟着抱拳,宋祖根也站起来,他却有些犹豫,只是站着没动。 于异也没动,道:“老大人的意思是,要我向岳王府举报?” “必要拜托大人。”张品生用力点头。 “这个帐只怕不好查吧。”于异虽然不太懂这中间的门道,但大致能猜得到。 “不然。”张品生摇头:“单狗官会做假帐是必然的,但他一个人成不了事,同党必多,只要岳王府下决心彻查,审审他的同党,再抓几个收了钱粮的妖怪来问问,两方对证,必然水落石出。” 他说的有一定道理,于异却想到了吴承书说的单简在岳王府人脉极广的话,道:“如果确如老大人所想,可能是查得出,但岳王府一定会下决心彻查吗?” 这话顿时把张品生问住了,一愣之下,猛然间须发戟张,道:“岳王府若包庇于他,那就上天庭去告,我就不信整个天庭全都是黑的。” 看了他激怒愤发的样子,于异到也暗暗佩服:“给当疯子关了近二十年,却仍是这么大火气,这两根老骨头,还真是硬扎呢。” “老大人先别激动。”于异举杯:“来,先喝酒,为一狗官而耽搁喝酒,那也太划不来了。” 张品生显然很赞同他这话,复又到桌边坐下,先干了一杯,然后眼光炯炯的瞪着于异,道:“于大人,你敢不敢举报单狗官,若你不敢举报,那请你帮个忙,放老夫出去,老夫舍着这两个老骨头不要,誓要将单狗官拉下马来。” “不急,不急啊。”于异摇了摇头:“先喝酒,我再想想。” 张品生却不肯再喝了,甚至拿手捂着杯口,一双老眼瞪得圆滚滚的,死死的盯着于异,显然于异若不肯答应,他绝不会轻易罢休,果然是姜桂之性,老而弥辣。 于异也不理他,喝一口酒,仰头向天,喃喃道:“举报,彻查,若岳王府不肯彻查呢?就算查,一定查得出吗?而且查也没我们什么事,不好玩,太不好玩了。”又喝一口酒:“最好的办法,是拿到证据,直接拿下单肥猪,再把所有人一网打尽——一网打尽。” 反复念叼,他脑中霍地一动:“玩把大的。” 前后一想,越发兴奋,猛地一拍桌子,道:“我有个主意。”把心中所想说了,不过瞒住了真实目地,只把大致计划说了,张品生几个见识了他的神通,都觉不错,七嘴八舌一补充,便定了下来。 于异道:“只是要委屈张老大人再在这洞子里住一段时间了。” 张品生概然道:“十六年都住下来了,再住个把两个月又算什么?” 何克己道:“我留在洞中服侍老大人。” “放屁。”张品生瞪他一眼:“我要你服侍什么?你自去于大人跟前听用,能尽一分力,便尽一分力,这么大的事,用得着你婆婆mama效小女儿态吗?” 何克己唯唯应了,于异却喝一声采,举杯道:“老大人豪气干云,来,我敬你一杯。” 这顿酒直喝到天黑,都有几分醉意了,于异才带了何克己两个离开,有了酒意,带人飞是不能了,直接把何克己两个收进了螺壳里,自己展开风翅,一路飞回荡魔都尉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