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9节
“你我修道皆知,心清者自清。”西辞听珺林之语,蓦然笑出声来,“你这般说来,可是心中对玟陶亦存了心思?” “怎会?”珺林急忙辨开,“我以神泽之灵起誓……” “别!”西辞拦下他,忍着笑意道,“我且离你远些,届时天雷落下,可千万不要殃及池鱼!” “你……”珺林只觉她每个字每句话都万分精准,不是扎在他心上,就是戳在他肺上。 西辞瞧着他面色一阵红一阵白,扶着树干笑了半晌,才正色道,“你既出此言。我自信你,对我此情不渝。如不是你的问题,那便是玟陶之故!” “你已经觉察到了,是不是?”西辞望向珺林,“玟陶其心不纯不静不安,她入道至今也有数万年了吧。若是初时千年心境浮躁便也罢了,如此万年光阴,实在不是修道的好苗子。” 西辞见珺林未接她话,只眉间蹙起,愁色更甚。便到,“修道者得道,需两者兼备,天赋与道心。玟陶入门数万年,至今方有所成,可见天资不佳。但如今不过百余年,却又莫名进展神速,说明先前有心瞒之,如此便是道心不纯。,我很好奇,遗玉圣母是如何择了她为继承人的?” “母亲喜她与自己一般,爱穿鹅黄衣衫。又因先前一些时光,她待我之心……” “简直荒谬!”西辞闻言,“如此,她根本担不了守护神一职。” 西辞此语,自是完全现站在诸神司职的角度而论。她自己是天道之下排行第一的司战之神,而浮涂珏守护神作为司情之神,地位并不低,执着九州天下的姻缘,断不能有半点错漏。 只是,这话落在玟陶耳中,自成了其他意思。 她捧着一盆杏子转身离去,有风吹红她的眼睛。 百年前,说自己不是八荒属臣,是她道友的,是她。 百年后,说自己不配执掌浮涂珏,承不了圣母位的,亦也是她。 已经走出很远,玟陶顿下脚步,看着双手捧着的一盆杏子,片刻扬手掷入了河中,连着昔年她赠予她的那一点指尖血的情谊,亦一起扔了个干净。 浮涂珏子盘在她掌中化出身形,她看着珺林名字畔空出的位置,回首遥望杏林,面上笑意和眼中恨意一同浮起。 第59章 胎动 玟陶回到揽茕阁时, 心绪已经平复下来。同西辞那般天赋异禀的相比, 她的确不是修道的苗子,但她多思心细亦是真的。 她看着手中的子盘,想起西辞为她推演卦象的那个夜晚,莫名的昏厥和引来的天雷, 不禁再次蹙上眉头。 一百八十余年的时光,她闭关修炼。 自是因累西辞受伤的愧疚, 却也实在不明白,西辞同浮涂珏会扯上什么关系, 想着大抵她无情于君上, 却被君上强行刻名方遭此反噬。可是按君上待她之心,若真有此反噬大概已尽数引到自己身上…… 而如此长久的时间里他们连着孩子都有了, 却偏偏她的名字还未现于珏上, 想来不仅仅是未动情之故, 定是有更大的隐情。 时值琢木从外归来,见了她便直唤道, “你不是去看望君后了吗, 可将那些杏子奉给君后了?君后看着那般精致高洁的一个人, 其实对吃食穿着都不甚在意,我们且帮她仔细着些, 杏子带皮存核的,吃着伤胃……” “你倒是有没有给君后送去?”琢木絮絮叨叨半日,不见玟陶回话,只继续道, “上个月西苑边偶遇君后,我瞧她肚子又大了一些,想来吃得更多了,我们再给她剥一些吧!” “你统共才见过君后几回!我怎么觉得你对她比对我还亲?”玟陶终于吐出一句话。 “阿陶,这怎么能比呢!”琢木向来心直口快,“我与你是自小长大的情分,整日在一起,情分还用言语吗?” “君后不一样,你看她不过两万岁,偶尔玩笑起来,分明还是个稚气未脱的孩子。可是一旦理政,便是一副君临四方,睥睨天下的正神模样。且不说当年丛极渊上以杀止杀威震洪莽源修道场。便是近百年来,快刀斩乱麻以雷霆之势结盟妖界,平定魔界,肃清神界暗子,难道不值得我们顶礼膜拜吗?听说尤其是平定魔界,她是以上古禁忌“破界之镜”孤身入婴梁谷说服了辛伏魔君,以此将两界将士伤亡降到最低。” “初时意气分发,只管生杀;如今怀柔安民,以仁治下。然,无论何种,皆是君泽四方,造福九州之举。如此大义,当属真正的神明,我自是敬爱她!” 琢木说得两眼放光,心潮起伏。 玟陶亦听得眉眼生笑,片刻只微不可言的轻“哼”了一声,“她是高高在上的神明。她的出生,便是我们奋斗一生都难以企及的高度。她的一句话,便可那般随意决定了一个人去留,亦可随意否定一个人的努力……你们都爱她,是啊,哪有人不爱高位权威的!” “阿陶,你在说什么?” 玟陶最后的话语微不可言,出口即散。琢木听得不甚清晰,但见她无神双目,冷淡容色,不由心生惧色。唯恐她执念再生,弥足深陷。 “没什么!”玟陶面上勉强浮上一点暖意,只道,“那一年君上来星晖阁为我护法,你说母盘的琥珀青石中关着一个活物,且与我再细细说一遍!” 玟陶话题一岔,琢木便来不及思索她之前情状,只顺从地将往昔之事重新说来。 * 西苑杏林中,落木萧萧而下,转眼又是其叶蓁蓁。 西辞在珺林搀扶下,慢慢踱回千百塔。 “可是听我斥责遗玉圣母择人不明,生气了?”西辞也不看他,只眯了眯眼,抬手遮挡已经有些灼烈的日光。 “你那般凌厉之语,从人子论,乍听来自是有些刺耳。”珺林与她换了个位置,侧身为她挡去光照,“然而于公而论,你说得半点错处都没有。玟陶的确不是修道的根苗,早在数千年前,我便识出了。” 珺林叹了口气,将西辞滑落的披帛理正,“说到底是我的不是,只想着母亲遗愿,便只一心勉励扶着她到那位上。只是,除了她,也实在没有更好的人选执掌浮涂珏。她毕竟自小便出生在方丈岛,对那里要比一般人更熟悉些!” “如何除了她便没有其他人选了?”西辞瞥过一眼,“你就很好啊,道心正,道法深,又有一半的血脉相续。何必舍近求远,白白难为人家一个女孩子。我先前同她处过一些时日,虽说道心不纯,但本心犹在。不若寻她来问一问……她若本也无心此道,便放她离去,或者给她寻个洞府仙山逍遥度日也可。修道之上,机缘尤为重要,她实在不是有缘人。” “你说呢?”西辞见珺林半天不接话,只顿下脚步,狐疑地看着他。 珺林自没法与她说明,自己存她情根入珏,强行刻其名于珏上,条条桩桩皆违拗了浮涂珏。如今他可以控制掌握浮涂珏,却早已失了承继的资格。 便只道,“左右玟陶努力许久,想来是有心继位,且让她试一试吧!” 西辞挑眉,也不再多言,只问道,“你们何时启辰?” “此去方丈岛,需半月时间。今日原不过和你商量,想着你若愿意同去,我们便早些出发。但如今你执意放我一人前往,我且再陪你些时日,半年后启程也不迟。” 珺林言语间漏出几分淡淡的落寞与惆怅,原也是他装来哄逗西辞的,唯恐她又如早年那般觉得自己过于大度不在乎她,便又道,“早知你不愿去,我便也不同你说了,只走时与你告知一声便罢。如此也不必早早知了你心境,让自己失落!” 西辞哪能识别出这般复杂的情意,闻言只垂着脑袋咬了咬唇口,歉疚道,“幸得早些告诉我了,我不陪你去,原可以为你做其他的事。” 话毕,便加快了步子,往千百塔奔去。 “你慢一些!”珺林见人转眼去了前头,只匆忙跟上,“又要做什么?” “让他们炼药啊。你们一个道心不纯,天资不佳,一个还需为我暂管司战一事,届时天雷荒火之下,定是险象环生。既有这半年的功夫,但凡医药阁能炼出的药,什么清心丹,补气丸,修元回血药,一并都带上了!” “傻瓜,如何便急在这片刻之间!”珺林闻言,又见西辞面上真意,只扬了扬嘴角,“你这般担心我,我自然好好归来!” * 往后数月,西辞当真尽心尽力,传令医药阁,除了安胎药外,暂停原些一切丹药的炼制,只腾出人手尽可能多的炼出能给珺林和玟陶抗天劫所需的药。 只是玟陶,自那日之后,鲜少再出入千白塔。她寻着蛛丝马迹,和心中种种疑惑,想要窥探西辞与浮涂珏之间的联系。 珺林只当她为推演剩余两个宫格在做最后的准备,为安她之心,曾去过一次揽茕阁,为她重新理了一遍浮涂珏法门关窍。 彼时西辞亦同来,却是与珺林相反的态度,只安抚道,“莫理会你家君上,修道问道讲究缘法,万事随心方是大道,亦是另一种得道。” 玟陶终少了一颗道心,自也悟不透西辞话语。又因到底爱君之心犹存,嫉恨的种子顺势发芽。她能想到的,便不过是西辞不愿她承继圣母位,高位者不屑与之同流。却又觉得珺林无有阶层之分,尽心扶她上位。 这样的心思一起,面对着珺林与西辞,爱和恨瞬间强烈鲜明地分化出来。每一分对君者的爱意滋生,都转化成对那个女子的无限恨意。 若百年前,她不曾踏入八荒,那么自己与君上,纵是无有姻缘情分,亦是道友之交。无需在修道之上,这般高下立见。 玟陶望着西辞,又见珺林无时无刻流转于她身上的绵绵情意。而西辞眉目婉转里却是想接便接,不愿理会便连个眼神都不曾回应他。 于是,玟陶便更觉她荣光万丈间,倨傲耀眼得过分。 曾如琢木所言,她是万人敬仰的神明,神光普照众生。 可是那一刻,玟陶却觉得,并不是人人都需要这种恩惠的,光耀过于刺眼,亦是让人生厌。 许是时光安逸,西辞一颗心皆在孩子身上,珺林则全在她身上,便都未曾觉出玟陶的心境变化。 原是蝴蝶轻微的振翅,亦可掀起来日未知的风暴。 于他们修道者而言,是为因果。 * 临行前的一段日子,珺林几乎寸步不离西辞。只日日看着她隆起的小腹,本就温润亲和的面容愈加柔软慈爱,时不时便伸手抚上。 “你是不是很想让他动一动,感受一下?”西辞看着他面庞贴着自己胎腹,只挑了缕青丝逗弄他。 “自然想!”珺林被发丝撩得面上发痒,含笑着却又有些遗憾道,“医官说总也要两百年才能有胎动,如今才一白八十余年。我怕是要错过他的第一次胎动了。” 西辞挑了挑眉,“那也没办法,总之我答应你,但凡他有一点动静,便第一时间告诉你。” “好!”珺林点点头。 此后,珺林偶尔处理公事,西辞便更多地出入第三十一楼,督促他们炼丹,亦向医官们讨要一些关于如何会胎动的医理。 这日,半夜时分,西辞从睡梦中痛醒,原本被珺林握着的手反手抓上腕间,用力攥着,双目微睁见,面上已经退尽血色。 “阿辞!”珺林瞬间清醒,正要传医官,却被她拦了下来。 “我无事,是小神龙!”西辞已经缓过劲来,拉过珺林的手覆在自己胎腹上,欣喜道,“他会动了,方才踢了我一脚。不想劲那么大,我都有些受不住。” 珺林闻言,几乎不敢置信。 “是不是嘛?”西辞咬着唇口,“你好好摸一摸!” “是……”珺林感受的真切,当真是活泼闹腾的孩子,不过片刻的功夫便已动了好几下。 “厉害吧!还不到两百年,他便会动了。如此可满足啦,没遗憾了吧!”西辞喘着气,蹙眉忍着腹中翻腾的疼痛,言语中却依旧是止不住地欢喜,“扶我起来坐一坐,别窝着他。” “你好好摸一摸,可是有力得很!”西辞咬着牙,“医官说……初时胎动厉害,可见孩子康健!” 珺林将她扶起,靠在软枕上,见她微合着双眼,面色灰败,额间亦是冷汗涔涔,只重新覆掌于她腹上,掌心灵力流转,缓缓贯入。 “这也太好动了!”珺林看着西辞这般模样,突然便觉得孩子还是老实些的好。 片刻,西辞呼出一口气,睁开眼来,刚想垂眸看看孩子胎动是何模样,却顿时觉得腹中婴孩已经安静下来,她隆起的小腹只是如一座小山丘般静静耸立,并未有书籍上说的时而这边鼓出一个包,时而那边鼓出一个包,好似海浪起伏连绵。 “他……怎么不动了?” “动得太厉害,你都难受成什么样了,我让他睡了。”珺林有点生气。 “你让他睡了?”西辞初时还觉莫名,待眼峰扫过他掌间还未消失的灵气,顿时气不打一处来,“这是他第一次动,你且让他动舒坦了。何必如此心急催他入眠!” “太不老实了!”珺林冲着胎腹道,“我先收拾一顿!” “滚!”西辞已然恢复了精神,踢了他一脚,“小心我收拾你!” “说想他动的是你,不想他动的亦是你。” 莫名地,珺林没有再说话,只定定望了西辞片刻,弹指灭了夜明珠,翻了个身朝一侧躺去。 暗夜中,西辞有些发愣,伸手戳了戳珺林背脊。 珺林没有理她。 西辞心跳得快一些,提了口气,继续摇了摇他肩膀。 珺林还是没有理她。 西辞收回手,咬着唇口道,“你怎么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