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阿罗的步子走得娟秀,也走得闲适,漫无目的逛了一会子,绣鞋却在石板路堆尘的缝隙处停住。 伞面微微抬起,五钱随着她的视线望过去,见不远处的裁缝铺里走出一个婀娜多姿的倩影,花旗袍勾着银线,也勾着她妖娆起伏的躯体,阿音抱臂揉着绢子,对着一旁拎了好几匹布料的男人笑。 前几日阿音碰着五钱,说是要南下了,正备着用度,过些日子再来吃酒。 阿罗缓慢地眨着眼,瞧见那男人将不安分的手攀爬上阿音的腰肢,阿音反手一拍,横他一眼,嗔怒时眼波流转,是欲拒还迎的风流。 阿罗握着伞柄的手略微收了收,没什么意味地垂睫一笑,同五钱转身离开。 过了晌午,她照常泡了一壶茶,搁在书桌边练字,徽墨过了君山银针的香气,有了落眠遗梦的岁月感。 门外响起短促的寒暄,依着脚步声由远及近,还未将影子完整地印在窗棂上,久违的佳人便两手推开了门。 阿音送来了大大方方的笑,还有一寸偷跑进来的阳光。反手一推,门又掩了回去,回复一室清辉。 阿罗敛袖纳了纳墨汁,温声道:“来了。” 不远不近,不咸不淡的两个字。 阿音绢子抹了一把汗,行至她跟前,探头瞧她的字,却只是一个虚晃的动作,一下子便缩了回去,拣了一个杯子给自个儿倒茶。 细小的水柱泠泠而出,她望着自己手里的杯子,同阿罗搁在右边的那一个,问:“你晓得我要来?” 阿罗沉腕扬手,轻轻提了一个勾,言语比笔端还轻:“你不是说,你要南下。” 她说得十分委婉,却足够阿音明白言下之意。南下路远,一别几月,若没了精元,阿音的身子受不住,临行前怎么着也得来寻她一回。 阿音果然笑了,应道:“是。” 她倚在书桌边,腮边脂粉的香气盖住茶叶的,有了些缠绵悱恻的交叠。 阿罗却没有任何回应,只不疾不徐地写完了一篇冗长的辞赋,才搁下笔,坐到太师椅上,仰头望着阿音,太阳至外头漏进来,勾着阿音肩膀的曲线,将影子拓了一半在阿罗的唇鼻间。 连影子也是不完整的,只占有了一半。 她靠在椅背上,柔柔出了声:“方才,我瞧见你了。”她顿了顿,续言道:“在裁缝铺。” 阿罗的目光扫一眼阿音旗袍上精致的盘扣,未再说下去。 阿音拧着眉头想了想,忽然掩唇一笑,提眉盯了她三两秒,意味深长:“原是这个。” 方才饮的茶像是径直从喉咙下到了五脏庙,隐隐透着熨帖的舒坦。 她反手撑着桌沿,食指绕着绢子搅啊搅:“不过是从前有些交情,恰好碰见了,他又殷勤,我不好太推拒。” 人拿捏着她从前烟柳巷的短处,只得逢场作个戏,否则同贞洁烈妇似的抹脖子咬舌头的,岂不是太矫情些。 阿罗不置可否,右手揉着左手无名指的指腹。 阿音咬着嘴角,笑盈盈偏头望她,直望得她抬起了头,阿音眯了眯眼,道:“旁的再没有。” “不然,你验一验。” 阎罗大人,哪怕是个物件,多半也有不愿意同旁人分享的好胜心。即便是从前的恩客,虚情假意时,也总想听她说自己是她搁在心里的那一个。 她懂。 可她又不太懂。 阿罗定定看着她,呼吸绵长如潮起潮落。她抬手,将书桌上的《孟子》一扔,“啪”一声掉到地上。 再一扬手,又扔下一本《左传》。 书页被抛弃,哗啦啦作响,阿罗望着桌面干净的空处,轻声道:“趴上去。” 阿音一怔。 书香,墨香,茶香,还有肤如凝脂的女儿香,统统自阿罗手里经过。她翻开书籍掩藏内容的外层,将凝固的墨块研磨出汁液,茶叶散了骨架软了姿态,若是再有一声蚀骨销魂的吟哦,便是一个香汗淋漓的完满夏日。 阿音的指头撩着桌案上印章的丝绦,闭目蹙着眉头,听见阿罗在身后问她。 “够不够?” “够。” “好不好?” “……好。” 阿罗将手指抽出来,以嘴唇替代。 诸人收拾齐整,票买在两日后。涂老幺抱着涂四顺又抹了一把眼泪,同老妈子似的絮絮叨叨嘱咐了许多,这才一狠心拎着箱子钻进车里。 火车不新鲜了,他捧着抛妻弃子的愁绪将脑袋靠在玻璃上,似锯了嘴的葫芦。阿音将涂老幺垒好的箱子又推了一把,正轻拍着手上的残灰,眼神儿随意往过道处一瞟,却猝不及防地愣住。 阿罗同五钱坐在斜对角隔了一排的座位上,戴了一顶宽大的洋帽挡住阳光,静静翻着一本书。 阿音款步走过去,靠到座椅上,问她:“你也去?” 阿罗将书合上,恬淡地笑:“闲着也是闲着。” 阿音望她一眼,眼波袅袅,不晓得高兴还是不高兴。 若是成语也有爱人,灯红酒绿四个字最衬的一定是夜晚的上海滩。十里洋场的声色犬马将人们的不安暂时搁置一旁,纵容片刻不论明日的放肆。宽敞的街道,高楼林立的洋派建筑,电车依着线路规矩地行进,黄包车停得井然有序,车夫的脚步同汽车的鸣笛交错,是包容性极大的风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