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前尘往事

    厢房里噼啪一阵乱响,间杂着女高音尖叫:“沐扶苍!我梁府怎么娶了你这个倒霉媳妇,顶撞长辈刁难姐妹轻慢丈夫,女子该有的妇德居然半点也不遵循,再敢胡闹,我就将你休出梁家!”

    “呵,母亲,我是看小妮子不懂规矩,就稍微教了一教,这也是我做正房夫人的职责,横竖她又没有身孕,您急什么。啊,对了,轻慢丈夫,这罪名我可不敢当,我一直恭敬着呢。至于刁难姐妹——她一个不知道哪里买来的小婢女居然敢和我姐妹相称?母亲放心,我定教会了她什么是妇德,什么是尊卑!”

    梁刘氏气得浑身发抖,又乱骂了一阵,由婢女扶着离开了,新收的小妾庭庭,捂着脸哭哭啼啼地跟在后面,再也不敢持宠生娇,顶撞正房。

    随着大夫人一行人离开,沐扶苍一下xiele劲,滑坐在绣榻上,呆呆地看着桌上漏壶。碧珠湿了手帕,来给沐扶苍捂手:“好歹也是四品官员的府邸,尽出污糟糟的事。小姐莫要和小人置气,仔细手疼,以后打人的任务交给奴婢就好。”

    “他已经有六天未归家了。”沐扶苍长长叹口气:“前面收了个莲莲袅袅,后面来个庭庭丽丽,现在干脆整日整宿地失踪了,留下孤孤单单的我天天和府里人置气。这磨人的日子,快把我耗干了。”

    碧珠低头给小姐揉手,眼泪滴答滴答掉在地上。十年前,沐家探亲路上遇到马贼,只有小姐和她被赶来的顾姓将军搭救,其他人都遭难了。

    沐家一门人丁稀薄,剩下的旁系族人都是目光短浅的粗鄙之辈,小姐便由顾将军顺路护送投靠了京城的舅舅家。开始梁府中人对她们颇为恭敬,表哥梁康更是对小姐体贴入微情有独钟,小姐也逐渐动了心,孝期过了便嫁进梁府,岂料……

    “我是明白了,舅妈只是看上我沐家的钱,可惜领悟太迟,到底给她敛走大半。只是,梁郎,你又在想什么,莫非我们以前的情谊,也是假的么?我活得好苦,快要失去信心了啊。”

    梁府里大夫人和小妾在沐扶苍房里找茬闹事时,梁康正与一帮狐朋狗友坐在燕春楼焦急等候着丽人登场。

    “云飞烟真的比金凤院的娇霜美?”

    “美,美多了,我踏遍京城青楼,真没几个能和她比肩的,堪称是京城第一绝色。以前有那谁在前,咱们够不着,现在,嘿嘿嘿……”

    梁康摇摇头,心想,什么第一绝色,你是没见过我夫人。他真不觉得比脸,谁能胜过沐扶苍。

    正闲聊着哪家的姑娘香,哪家的白软时,一阵轻灵的丝竹声响起,众人连忙屏声静气向舞台望去,但见一道曼妙身影从重重轻幔后微微露出曲线,此时瞧不见脸,只凭她莲步冉冉姿态,风月老手都晓得这是难得的美人了。

    云飞烟在拂开最后一重轻纱时,水袖扬起,纤腰轻旋,偏偏转过身去,只见一只步摇在脑后摇曳,金光闪烁,急得客人们鹅一样伸长了脖子,在座位上摇摆着脑袋。

    云飞烟指若兰花,腰肢柔软胜新柳,衣裙银光闪闪,似是仙子凌波来,先翻了几个垂手舞姿,才慢慢侧过半张脸来,梁康眼前顿时光芒大绽,好像百花齐放有凤来仪,惊艳当场,七魂八魄尽数给太上老君的三昧真火烧了去。

    丝竹缠绵入耳,一曲舞罢,云飞烟香汗淋漓,双颊染霞,愈发显得娇柔可怜,媚眼斜飞处,扫得梁康心下又是一阵乱跳,只觉得眼前女子虽然没有沐扶苍美得富贵,艳得堂皇,但在“妩媚”二字上堪称魁首,叫人越看越爱,越看越怜。他意乱情迷,顿时将家中的娇妻美妾一起抛到天边了。

    “梁公子,您看我这女儿如何?”

    “好,好,好!”梁康小鸡啄米似的点头,伙伴们起哄道:“有多好,贤弟该表示表示啊?”

    梁康伸手摸出一打银票来,老鸨笑而不语,云飞烟轻轻噘嘴,半撒娇半埋怨道:“原来公子心里我和这些阿堵物一般轻贱呀!”

    “唐突美人,是在下过错,该罚,该罚!”

    “请君自饮三杯,赋诗一首,飞烟便不恼了。”

    五色迷人眼,音酒醉人心,梁康深深望了云飞烟一眼,云飞烟含羞一笑,及时递来手里空白折扇,梁康提笔写到:“翠柳横云鬓,香腮笼雪光。飞烟生舞袖,原是玉蟾乡。”

    他写一句,周围人就叫声好,等及写完,满堂喝彩。云飞烟捧着折扇,唱歌般小声吟念,再看向梁康时,俏脸上全是崇敬神色。

    梁康天资低下,念了几年书都念进狗肚子里了,平时没少被父亲责骂,现在给同伴一捧,美人仰慕,瞬间自觉是那七步成诗的曹植,骑马倚斜桥的佳公子,飘飘不知所以然。而云飞烟,人美善舞,又懂诗解语,风雅脱俗,不是其他烟花女子可比,梁康越发爱她,从此当成了手中宝心间rou,什么沐扶苍庭庭梁府的,统统灰尘般从心间扫落。

    送走了梁康一伙人,云飞烟跌倒在床上,忙叫小丫头捶腿揉肩。丫头桃桃拎着梁康题字的扇子走过来,云飞烟摆摆手:“收起,收起,拿我画芍药的扇子来扇。唉,什么胡拼乱凑的酸诗,看得人不耐烦,糟践了我上好的檀木扇。”

    云飞烟原来是二皇子的爱宠,别人碰不得,现在二皇子造反失败,真正的高官贵人心有顾忌,还是不敢登堂入室。梁康几个公子哥成了她最好的猎物。其中梁康尤其痴情,特地在燕春楼对面租了院子,方便云飞烟随叫随到,天天献上鲜花珠宝诗文,以期打动佳人芳心,大家皆笑不是他包了云飞烟,倒似云飞烟养了男宠。

    “飞烟生舞袖,原是玉蟾乡?那里成他的乡了?”梁康写给云飞烟的诗大街小巷传遍了,连府里的沐扶苍都听说了自己的夫婿是如何对一个名妓疯狂追求。她嘴角就带着冷笑,眼底却满是悲切。以前云英未嫁时,梁康也是这般待她的啊。

    沐扶苍越来越明白,磋磨人的日子,她是过不完了,但总是要提起力气,尽力将自己活得好受些。

    “偷不如偷不着吗?碧珠,你去和杏花坊定席酒宴,明天将梁郎的几个朋友约去,再用他们的名帖邀请梁郎。我借机去将云飞烟赎回来,绝不能叫梁郎镇日花街柳巷里丢脸——丢我的脸!。”

    “啊?小姐,把云飞烟接回来?”

    “是,就算她真是嫦娥下凡,到手后,料来梁郎也像对院子里那几个一样,新鲜不了几天。”说到这里,沐扶苍摸摸自己的面颊,面露苦笑。

    第二天一早,沐扶苍带着人浩浩荡荡去敲开了燕春楼的门。老鸨睁着朦胧睡眼,慌忙拦住沐扶苍:“夫人,这里不是您来的地方。”

    “嗯?燕春楼不是开门做生意的地方吗,我也是客人,怎么来不得?我不懂花街的规矩,来此真是为了赎人,或有孟浪处,先行赔罪了。”

    “你们守住门,莫教他人出去报信。剩下的随我上楼。”

    云飞烟已被吵闹声惊醒,懒懒倚在妆镜台边,随手绾就随云髻,捻根碧玉钗别上,举动间风情无限,男人看了是百爪挠心,沐扶苍这厢瞧着如夏日堆火,冬夜卧冰,心间苦楚难耐,原本怒睁的杏眼渐渐含了雾气。

    “夫人,早安啊,哎~,这外头的露水还没被日头晾干呢,怎地就哭上了。”云飞烟莲步轻移,递上一方绣帕,被沐扶苍一巴掌拍开手。

    “生气了?观夫人如此容貌,定是梁府夫人,此行可是为了那姓梁的冤家?这是何苦来,天下男子皆是负心薄幸之辈,今儿与你蜜里调油,明儿就和她海誓山盟。除了我云飞烟,后面还有小雪阿雨们排队等着呢,夫人能有多少眼泪经得起流?况且您是富贵乡人,仙子模样,一生数不尽的好时光,何必来著污浊地,为难孤单无助的小女子呢?”

    沐扶苍满腔悲愤没来得及发泄,给云飞烟一通抢白,气势上先输了一筹,她定定心神,收起眼泪,对侍女喝道:“把这张能说会道的嘴赌上,我才知道什么叫烟花女子,什么叫狐媚子,果真不知好歹惯会蛊惑!我也不与人斗嘴,不是说自己孤单无助吗,我就将你赎回梁府,叫你,以后决不孤单!”

    左右婢女上前按住了云飞烟,堵嘴的堵嘴,拉扯的拉扯。老鸨尚且拦不住沐扶苍,服侍云飞烟的小丫头又哪敢杵逆她,个个抱着头往角落里缩。云飞烟老老实实由得自己被作弄,原本脸上神色不动,这时突然抬头对沐扶苍狡黠一笑,猛然将轻浮油滑换作凄厉表情,极力挣脱婢女压制,向旁边桌子狠狠撞去,全然是刚烈寻死的架势。

    沐扶苍看云飞烟反常举动,心里一惊,转身看去,果然见原本该醉卧在杏花坊的梁康满头大汗气喘吁吁地杵着门口,正怒视着自己。

    “毒妇!”梁康毫不犹豫,上前扯住沐扶苍衣领大力掌掴,打得沐扶苍一个踉跄,脸上红彤彤一个五指印浮出来。梁康看也不多看自己夫人一眼,径自扑向心肝可人儿,将她从地上扶起,眼里的怜惜之意几乎要溢出来溺死人:“幸好桃桃找我报信,来得还算及时。飞烟可有伤到身子?疼不疼?”

    沐扶苍鬓发散乱,衣领撕裂,她冷冷看着丈夫关心着另一个女人,紧紧抓着椅背,努力让颤抖的自己站得直一些。她曾猜测过自己与梁康撕破脸的情形,本以为自己会当场痛哭不止,会跪着求梁康不要抛弃她,会立即寻死觅活,但这一刻真正来临时,沐扶苍却发现自己的大脑无比清醒,好像自打走进梁府后从没这么清醒过。

    “梁郎,你这是为何!我一片好心要将meimei接回府,你怎么突然闯进来?”沐扶苍抢在云飞烟开口前,委屈地跺跺脚:“我听说你真心喜欢了个天仙似的meimei,特地来此将她赎回府。母亲的脾气你也知道,我就请她换上庄重的衣服,不料meimei她瞧不起……唉,这都是女人间的事,你突然闯进来做什么,叫meimei的脸往哪放,她能不激动吗?”

    “啊?”梁康给沐扶苍说懵了:“飞烟,她不是来欺负你的吗?”

    “飞烟就看夫人突然……”

    沐扶苍赶快接口,不让云飞烟继续说下去,她惨兮兮地叫道:“梁郎啊!你怎能如此猜度我!要真是欺负她,我会特特带上一群婢女请人吗?你回府看看,安置meimei的房间都收拾出来了。”

    看云飞烟张口欲言,沐扶苍急速喘口气,表情更加心酸难过,她看破与梁康所谓的夫妻情分后,脸上却容易作戏了呢,继续流利地哀怨道;“飞烟meimei,我知道你原是那位的人,享过的富贵不是我梁府能给予的,但梁郎是真心疼你,我也不是容不下人的,你且去打听打听,我这房里收了多少小妾,平时只有她们欺负我的份。你为何执意拒绝呢,可是梁郎有不好的地方?”

    梁康给沐扶苍一顿话说服了,松开云飞烟,转身想抱住沐扶苍,被沐扶苍不着痕迹地避开了:“扶苍,是我错了,你还像以前一样善良可爱。”他满脑子只想与云飞烟贴心温存,但求一亲芳泽,都没提过将云飞烟赎回家的呢,沐扶苍却先替他考虑好了。母亲自沐扶苍进门后,十分厌烦她,云飞烟进门她肯定要挨训的,依然顶着压力来求云飞烟点头,唉,这么美丽倔强的夫人,偏偏心胸宽阔容得下人,自己可不能辜负她。

    “飞烟,随我回府吧,扶苍贤淑大度,我对你也是情深无悔,我们三人在一起岂不快活?”

    云飞烟一边听沐扶苍演戏一边整理仪容,这会已经恢复了清丽外表,她甜甜一笑:“梁郎,今日我和jiejie一场尴尬,弄得大家都乏了,你先回去安慰jiejie呀,我岂是小心眼的人。”

    “梁郎还是陪着meimei吧。”沐扶苍见地上几点翠色,是云飞烟头上的钗子摔碎了,便拔下自己的白玉青鸾簪给她插上:“我早饭没吃好,要去补顿点心,先行一步了。”说着对梁康行个礼,大大的杏眼却没有正视他,带着人又浩浩荡荡回去了。

    沐扶苍令众人回府,自己带着帷帽和一个小丫鬟在街上漫无目的地行走,她想找个能让她放肆一哭的地方,走来走去,发现以京城之大,除了梁府,竟无她容身之处。

    但是梁府也不是她的家啊,里面只有不停息的斗争,没完没了的羞辱。现在连唯一的寄托,也破灭了。

    不知不觉间,沐扶苍走到一座小楼前,这里是街道中央,车水马龙人来人往,周围商铺生意火爆,唯独小楼贴着封条,彩漆脱落碧瓦蒙尘,一副惨淡模样,连累着左右临近店铺生意冷清。

    “翠榴,你去打听一下是怎么了。”沐扶苍不可思议地望着小楼。她认得此处,在她幼时,父亲沐宵筹得资金,极耗心血,在京城盖起了它——万宝银楼,沐家最早也是最好的生意之一。

    “回夫人,奴婢打听来,这原来是出名的银楼,大概六七年前转了主人,却不知道怎么牵连了因通敌而被处死的顾将军和叛乱的二皇子,被官府查封了。前几月才解封,但道士算卦说它还会害死个主人才能平安做生意,贵人们怕晦气,没有人买,它就成现在的样子了。”

    银楼的地契和账本都在新婚时被梁刘氏借机收走了,算来在自己新婚燕尔陷进梁康虚伪的爱情陷阱时,梁刘氏便卖了银楼。父亲的心血就这样被梁家一点点挥霍殆尽。

    这就是自己苦苦求来的爱情啊!毁了自己,毁了万宝!

    打击接二连三,沐扶苍处在葵水时,原本葵水就来得辛苦的她瞬间腹痛如绞,几乎要晕倒街上:“翠榴,快,快扶我去最近的医馆!”

    大夫开了药方交给药童去煎药,自己拈着胡子一副有话要说又不好开口的为难表情。沐扶苍极有眼力价地支开翠榴,再哀求道:“不管是什么病,我都承受得来,还请大夫明言。”

    “夫人早年虎狼药使多了,葵水之苦只能拿温补药缓解,除不了根,而且以后的生育只怕也……略微困难。”

    虎狼药?自己几时吃过虎狼药?梁府前后请过几次大夫,都说是因为心事太多,放宽心神就不至于过于疼痛。不对,是有可能的,自己刚成婚,和梁康夜夜黏在一起时,夫人让厨房每日早餐多给自己准备一碗汤水,说是助孕的。

    沐扶苍阵阵眩晕,她在婆媳爆发矛盾时也怀疑过是不是因为自己变得太厉害太硬气了,现在看,是自己厉害晚了啊,梁家从一开始就没想着饶过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