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3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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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是他三年来他头一回见她写的字。 簪花小楷,字迹工整,又透着女子行笔间特有的圆滑,他不想,却也不得不承认,是一手好字。 一别两宽,各生欢喜——他眉间兀得有些恼,他未想过,第一眼见苏锦写的字,竟会是眼前这份和离书。 且,是一早便写好的和离书。 柳致远心中如同咽了一整块鸡骨头一般,刺得喉间火辣辣的疼,却还说不出旁的话来。 他好似在看一个不认识的人。 不,自新婚起,他就从未给机会好好认识她。 她忽然提出和离,理由竟只字不言及他。 他忽然想,当真是这三年消磨掉了她的热忱,如今才会想着主动提和离,还是,从一开始就不是她死缠烂打,又是苏家威逼利诱,又是要柳家难堪,一定要嫁到他柳家来? 她图什么? 诧异的猜想涌入柳致远脑海中,最后统统聚焦在他手中的这份和离书上。 移不开目。 但片刻,脑海中浮现出周穆清楚楚可怜的神色,心中又忽得阴沉了下来。 他这趟回远洲,不就是为了同她和离吗? 眼下和离书拿到,他便可以给穆清名份,让穆清常伴他左右。 这三年他心中背负了多少对穆清的愧疚。 她为何要和离,同他又有什么关系? 柳致远攥紧手中的和离书,想开口,见到柳老太爷和老太太的神色又有几分骑虎难下。 柏子涧也满是诧异。 和离书……苏锦竟是早就准备同柳致远和离的? 瞧方才柳老太爷和柳家老太太那意思,应是家中并未提前知晓柳致远今日会回府,那……和离书应是苏锦早就写好,且时时带在身上,就等着柳致远回府? 若不是柏炎在一侧,柏子涧当下都想伸手捂嘴惊讶了。敢情这柳致远是气势汹汹回家闹着要休妻,要和离,实则是被苏锦这出温水煮青蛙给煮了? 还一句话都不好说。 先开口要和离的是他,哭天抢地不干的又是柳家的老太爷和柳家的老太太,这横竖恶人都让柳致远给做了,最后苏锦呈情,字字句句说的都是孝道,旁的一概不提…… 柏子涧咽了口口水,其实今日真不必侯爷掀桌子的一出,苏锦亦能将柳致远给噎得够呛。 当下,所有人应当都看出柳致远的脸都涨成了猪肝色,一直拿着手中的和离书,半晌说不出一句话来。 好赖,还是新晋的探花郎呢…… 今日这真要是和离了,这柳致远可怂大了。 但要是没和离成,这柳致远怕是更怂了一回。 又尤其是当着侯爷和他的面,他这新晋探花郎的面要往哪儿搁? 柏子涧只觉今日似是看了一出好戏,眼前这一幕让他这个军中的副将都觉有些过瘾。左右现在骑虎难下的人是柳致远,和离吧,丢人,人苏锦提出和离的理由同他一分关系都没有;不和离吧,打脸,谁刚才一口一个休妻和离的,眼下倒好,被人给和了…… 柏子涧顿觉苏锦看似娇软一女子,实则这绵里藏了针,你若真要一拳打去,被扎了还不好吭声;可你若不打出去,像柳老太爷和柳家老太太这样的,同苏锦又能和谐相处,尤其是柳家这位老太太还思维清奇,什么话都敢说,什么事情都敢做,却能这般信任苏锦,足见苏锦平日里是为老太太着想过的。 老太太又不瞎。 柳致远这般冷落苏锦,苏锦却并未因为柳致远的缘故就对柳家家中的长辈怠慢过。反是不卑不亢,亦得了家中长辈的信赖。 柏子涧心中对苏锦好感颇升。 柏子涧忽然想,侯爷先前那桌子,掀得当真有些多余,似是……特意欺负人柳家似的…… 柏子涧眉头皱了皱,瞥目看向柏炎。 柏炎是未想过苏锦会同柳家提和离之事,且字字句句说的都是柳家长辈待她亲厚,苏家家中又是如何光景,旁人连劝都不好劝。 柳致远是钦点的探花郎,又是钦点的翰林院编纂,不日是要入京赴任的,若苏锦同他一道入京赴任,便更无法兼顾平城苏家之事。柳家是书香门第,哪有劝人不孝的? 打蛇打七寸,苏锦这劲儿拿捏得将将好。 柳家的人不仅不好劝,也劝不了。 和离之事是柳致远先提出的,柳致远苏锦两人都有意愿,柳老太爷也想明白了。 一屁股呆坐回椅子上,心知苏锦此事已无力回天。 老太太怕他气到,一面起身给他缓背,一面念着,老爷子,老爷子你倒是说句话啊…… 但柳老太爷哪里还好说什么话? 柳家这是造了什么孽,柳致远才将高中,这家中就要和离了,到最后,逼自己妻子和离的名声都担在柳致远身上,整个京中会如何看待柳致远?整个远洲城又会如何看待他和老太太柳王氏? 这些年苏锦在远洲城替柳家攒下的这些名声与人情,旁人都看在眼里,若是苏锦真同致远和离了,致远娶了周家的女儿,那光是那些名声和人情都会将他与老太太给生吞了。 柳老太爷窝心。 致远糊涂啊!就一个周穆清,将他,将柳家至于何种境地! 眼下,分明还得罪了平阳侯府,他在京中的仕途又当如何! 太多的厉害关系,柳老太爷甚至都来不及细想,但光是想想方才的数条,就知这回柳家受得震荡不轻。就致远这般心性,日后还如何在京中,在朝中混迹? 柳老太爷根本无暇再去想旁事,只是呆坐着,皱着眉间,不断摇头摆手,亦不应老太太柳王氏的话。 老太太干脆也同柳老太爷一般,一屁股呆坐回椅子上,也不吵,也不闹了。 连柳老太爷都无法劝阻之事,她一个妇道人家又如何劝阻? 一个儿子,一个儿媳,都有意和离,她一个做母亲的,还能如何? 柳致远捏着手中的和离书,是想开口说同意和离之事,但见柳老太爷同老太太的模样,却觉喉间被万千藤蔓封住了一般,亦不知晓开口能说什么? 和离是否真同父亲母亲所说,太仓促了?他亦未想清楚过后果?未想清楚过父亲母亲和柳家在远洲城,在柳家和王家的亲戚中要承担的压力和非议? 但穆清等了他三年。 如今他好容易高中,说好的要给她名份,穆清还在京中盼着。高中前,他日日想的不都是高中之后为穆清正名吗? 他分明憎恨苏家,憎恨苏锦,也憎恨她强。占了穆清的位置三年,让他亲手做了辜负的恶人,也让他在周家人面前抬不起头来。 他不是今日要亲手做个了断吗? 为何还要犹豫? 柳致远捏紧手中的信笺,心一横,眉头一皱,沉声道:“按手印吧。” 柳老太爷和老太太柳王氏都惊住。 柳致远咬牙,闭眼咬破手指,在纸上盖了个鲜红的指印。 “你……你!”老太太却是近乎气晕,“不活了,不活了,这家都要散了,还让我这个老婆子如何活!你如今是越发能耐了,也不将我这个母亲放在眼里了,我的话你不听了,薄面你也不看了,更不会管我这个母亲的死活了,你……你好得很……” 老太太柳王氏锥心。 在老太太的哭天抢地声中,柳致远皱着眉头,重重将两页纸笺递到苏锦跟前,目光死死盯着她。 苏锦却平静接过,眉目间连旁的波动都没有,眸间有淡然从容。 她低头看了看和离书,又抬眸望向柳老太太,轻声叮嘱道:“母亲日后多保重身体,再是喜欢,摸牌九时都不可久坐,晴好之日,多让赵mama陪您外出走走……” 老太太噤声,双眸含着眼泪,却一个字都说出去。 苏锦深吸一口气,朝老太太柳王氏单独磕了一个头。 她不会忘记初到柳家时,柳致远冷落她,柳老太爷亦冷眼旁观,只有那个旁人都说脾气不怎么好,也不怎么讲道理的老太太笨手笨脚给她炖了一碗汤,问她可有炖出平城的味道? 那口汤其实全是盐,又烫。 但老太太满眼期许。 她莞尔颔首,像…… 老太太得意得很,我第一次做,看不出来吧。 她边笑边点头,便一直记了许久。 一直记到今日。 “快……快起来……”老太太也再顾不得旁的,甚至一侧的儿子与一侧的丈夫,半是哽咽道,“知道了,知道了……母亲一直都是知道的,只是因为有你在……” 苏锦垂眸,再深吸一口气,缓缓将食指尖移至唇畔前,贝齿微启,却忽得,被人伸手握住手腕。 苏锦诧异抬眸,正好与柏炎的目光相对。 他掌心温厚有力,虎口处有层薄茧,稳稳握住她的手腕,“身体发肤,受之父母。”他声音清冽而沉稳,却如滴水入湖面般,丝丝涟漪泅开在心际,“不值当。” 第011章 当真 苏锦微颚,目光缓缓停留在他握住她的手上。 不知有意无意,柏炎果真松手,只是他手中的薄茧划过她手腕上的肌肤柔软,她心底兀得如酥麻般颤了颤,好似,整个人都忽得有些不自在。 柏炎瞥目看向柏子涧。 柏子涧会意,从袖袋中掏出一方印泥上前。 军中文书公文和侯府用度都需用印章,柏炎虽不在军中,但军中认得却是他的令牌的公印在,柏子涧是柏炎随行的副将,会随身携带必要之物。 “夫人。”柏子涧上前,双手将印泥呈上。 印泥的盒子已打开,她怔了怔,食指轻轻沾了沾印泥,才将鲜红的指印分别留在两页和离书上。指印的耀眼,还是蛰得她眼底几分刺目。 嫁到柳家的三年时光,忽如白驹过隙一般,永远停留在了此刻。 人非草木,她指尖滞了滞。 再抬眸时,目光看向柳老太爷和老太太柳王氏。 老太太偎在柳老太爷怀中哭,柳老太爷也似是心中愧疚一般,反而不怎么敢看苏锦。 如今,她终于不是柳家的人了。 始亦始终都要迈出这一步。